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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白日放歌须纵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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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慕容苏便叫人送来一个锦盒,三颗晶莹剔透的佛眼砂正端端正正的置于乌缎之上,越发衬得内里的金色细芒如碎金点点,华美异常。
他到底也算是个守信的人。
她淡淡一笑收了起来,嘱咐了几句又出了门。
昨夜和慕容苏谈判完,刚一回到东上屋便看到桌上有人留书,极雅致的月白香云笺帖子上附着一笔狂狷的留言,看起来有些不搭。
帖子是“辽阳公子”简若尘下给她赏荷的请柬,留言却是颜啸云的,让她务必要来,有要事相商。
辽阳公子简若尘号称“诗剑风流”,出生世家,自幼聪颖。不知何处学得一手超绝剑术,更兼文采风流,人物俊逸,平生雅好结交各界名士。月影早些年也见过他几次,至于颜啸云,和他更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她方才出门,底下人便将此事告知了慕容苏。这时候他正在院子里逗着廊下的鹦哥儿玩,听见这话,抬起眼慢条斯理的问道:“可知道王妃去哪里了?”
“听红宛说,是去一位简公子的府上。”
“简公子?这么巧。”慕容苏轻轻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月白香云笺帖子丢给身边的司徒星道,“我们也出门去。我去换身衣服,你准备一下。”
司徒星狐疑的展开帖子,一眼看到落款处的“简若尘”三字,顿时愣了愣。辽阳公子的大名他也听过,此人清嘉桀骜,从不与达官贵人来往,这帖子怎么会到慕容苏的手上?
再看起首处,称呼却是“苏容”二字,送贴的地方也不是信王府,而是“容园”。他这才恍然明白。
这些年来,为了暗中笼络辽阳京中的名士清客,也为了行事更为方便隐蔽,慕容苏早已秘密差人在京城近郊置购房产,设置基业,并化名“苏容”与士人阶层结交,以此获取信任,招揽人才。
既与名士交游,那辽阳公子的请帖会送到容园,也是意料中事。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便走在了去简府的路上。
慕容苏既然成了“苏容”,装扮便朴素了许多,一身半旧的青色长衣,身畔也没有华丽名贵的装饰,只一柄折扇一枝束发的青玉簪而已。
他若是刻意掩去眼中那一抹异彩风流,看上去只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公子,走在路上普普通通,甚至比不上他身边剑眉星目满脸正气的司徒星。
简若尘的府上早已经是车马拥挤,人流熙攘。二人递上名帖,便有小厮引着入园。简府花园布置精巧,亭台楼阁绿树掩映,尤其惹人注目的是园中的一池碧水,满植菡萏,如今正是半开未开的时节,清香扑鼻,满园生辉,果然是消暑赏花的好去处。
慕容苏低声笑道:“好一池‘玉楼人醉’,这花可不好养,简若尘果然是个妙人。”
“王……苏公子识得这花?”荷花不都长得一样么?
“人都分高低贵贱,又何况是花?”慕容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打开扇子,便如周围那些文人名士一般,细细的赏起花来。
简若尘早已经命人在池塘周围摆上数桌。西南角上的是居于辽阳京的江湖人士,僧尼俗道,富贵贫贱,奇奇怪怪的人不一而足。
相比起西南角,东南角这边就整齐文雅了许多,文人名士看不惯那些武人行径,又多半自命清高。对酒赏花,或自斟自饮或三五成群。间或有人诗情酒意上涌,案上也早就备好笔墨,一挥而就,引得旁人品评,自是风雅的很。
花会尚未开始,人却已经来了不少。慕容苏沿着荷花池漫步而来,捡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身前绿柳浓密,正可以把他的身影挡住大半。
暗暗打量四周,但见荷花池中另有一座精致的亭榭,九曲折桥直通两岸,亭中摆有一席,正是简若尘与一干至交好友的位子。其中一名紫衣女子正是月影,她正低头和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男子窃窃私语,双眉微蹙,似乎十分忧虑。
×××××
月影刚进简府的花园,就一眼看到了颜啸云。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白衣,好像永远不会换也永远不会脏似的,腰畔的一柄长剑却是剑鞘漆黑,伴着眼角眉梢那份出尘的俊逸,人只是站在那里,便有剑气凛然。
颜啸云身旁则是一个长身玉立,疏朗清俊的锦衣公子,正是此间的主人,大名鼎鼎的“辽阳公子”简若尘。
两人一见月影,简若尘原本就生得笑眯眯的脸更添了一丝莫名的笑意,寒暄了几声便借口有事要忙,先行告辞。
“这辽阳公子好生奇怪,笑成这样作什么?”
颜啸云轻轻一笑,道:“若尘自然是为了让你我单独相处。”
月影怔了怔,跟着他边走边道:“这么急着找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两件事,先听哪件?”
“好事还是坏事?”
“都不算是好事。”
月影脸色一变,顿时停下了脚步。
颜啸云的表情却没她那么严肃,薄唇边反倒挂了一丝无谓的笑意,拉着她继续漫步前去,直到在亭中入座才道:“先告诉你贝宫主的去向好不好?”
“师姐不是一直在康县和樊城救助灾民吗?”
“几天前确实是这样。”颜啸云看了一眼园中陆陆续续到来的客人,朝月影坐近了一些,低声道,“如今她已经南下,按行程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巨泽境内。等你拿到东西了以后就不必再去樊城找她了。”
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月影,你可听说过大梵音寺所藏的手抄孤本《十梦录》?”
月影原本正想问他师姐究竟为何南行,听这最后一句话,忍不住问道:“可是前朝那位治军打仗从未失败过的天炎将军姬十梦留下的兵法秘籍?”
“不错。正是这本天下无双的兵书,前些日子却在大梵音寺被窃了。”
月影闻言沉吟了半晌,显然这消息让她十分意外,好久才秀眉微蹙道:“这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从大梵音寺偷东西?”
“这个贼不光胆大,还很有本事。大梵音寺上下百余人,竟没有一个立刻发觉。天如禅师如今可是头痛的很。”颜啸云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十梦录》对武学修习并没有用处,既然会觊觎这本书,那说明此人背后的野心不可谓不大……若不及早追回,天下难免大乱。”
一本小小的《十梦录》,却关系着后稷土地上的格局。不管是哪一方掌握了天炎将军的兵法阵势,对于目前看似平衡的各国关系都是一种威胁。若非如此重要,当初也不会交由大梵音寺看管。
姬十梦是前朝燮羽的天炎将军……月影突然想起昨日在苏襄襄身上所见到的鹰落莲花刺青来,心中一动,半晌不语。
颜啸云见她失神,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将手边一杯酒递到她手中,琥珀色的酒液散发出馥郁的异香,立刻拉回了她的心神。
他笑道:“放心吧,大梵音寺已经派出了无重,贝宫主也亲自前去。很快会有结果的。”
她接过酒杯,脸上逸出淡淡微笑:“你又准备了好酒。”
颜啸云弹了弹手指,笑道:“我只是借花献佛。简兄有位红颜知己是什雅女帝的司酒女官,宫里今年新酿了蜜酒,特地送了他両坛。我知道了岂有不讨来的道理?你说过一生的心愿就是尝遍天下美酒,我若不帮帮你,恐怕到你走不动路了,这愿望都未必能实现。”
他的语气虽然散漫戏谑,但这番用心却是极深。月影怔了怔,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异香入喉,不由笑道:“果然是好酒!”
沉默片刻,又道:“谢谢你,啸云。”
颜啸云目光一闪,摇头道:“谢我就不必了,帮我倒是真的。”
“帮你什么?”
“我还有一件不太妙的事没说呢。”
他懒懒的抬了抬眼,此刻花园里的人已经到了七七八八,一身锦衣的简若尘正穿梭其间,招呼客人。间或有人朝他们这里看来,各色眼光尽收眼底。
月影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遂问道:“难道这件事竟是与你有关的?”
“确切的来说,是与你有关才对。”他收回目光,低声道,“上次季芒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本来打算跟他回去拿了银子去樊城的,谁知爹爹一封书信,让我不得不留了下来。”
“颜庄主给你写信?”
“不错,你也觉得奇怪么?”颜啸云目中带着几分柔和,笑道,“自我独自闯荡江湖开始,爹爹就不再过问我的行踪了。但是这次事情的确十分棘手,近日北方有一批高手过紫霞关入了大酉国境,爹爹却对此一无所知。”
“竟然有人可以瞒过颜伯伯?”
“爹爹派人暗中跟随这些高手,却在樊城附近被他们发现行踪,探子几乎全灭。只有一个侥幸逃得性命,回报说对方似乎是北方的贵族,武功极高且心狠手辣,其中一人所用的武功竟是久已失传的‘祭水寒冰掌’!”
“祭水寒冰掌!”
这一次,就连月影都忍不住低呼出声。
“对!所以我才说此事与你有关。三十年前寒冰老人被伽叶宫的朱若宫主一掌毙命之后,这门功夫应该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时隔三十年再现,背后的谜底不容小觑。”
“你是担心‘祭水寒冰掌’的后人会来找伽叶宫报仇?”
“不光如此。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北六国的皇族,此时入关,行踪又这么隐秘,实在可疑,只可惜如今线索已经断了……但是以寒冰老人的性情,他的传人一定会来找伽叶宫报仇。所以,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颜啸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看着月影的眼神却有着几分了然。
月影和他共事多年,早已有了默契,此时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要我引蛇出洞?”
“不错。”颜啸云的唇角露出好看的笑纹,慢悠悠的道,“这些人的行踪是一路往辽阳京来的。既然我们找不到他们,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找我们?”
“所以,我才请你来参加这一个赏花盛会。”
×××××
慕容苏看着亭中窃窃私语的紫衣人影,双眼渐渐的眯起,眼底有幽微的厉芒一闪而过。
但最终他却只是低低的笑了一声,唇角微弯,很快的恢复了“苏容”温和又不起眼的模样。
不久之后,丝竹声起,美酒飘香。在一池“玉楼人醉”含苞待放的胜景之中,赏花盛宴渐入佳境。
简若尘果然不愧为“辽阳公子”,席中不论名士侠客均视他的邀请为极大的面子。所到之处无不酒到杯干,一时觥筹交错,笑声连连,直教人沉醉不知归路。
酒至微醺,简若尘洒脱疏狂,举杯长吟,说到是各位以才佐酒岂不快哉?
那些文人雅士喝了几杯,早已经按捺不住,这个提议正中下怀。纷纷题诗作画,一时墨香馥郁,将那酒香都盖了过去。
相比那边的热闹,西南角这里却是沉寂很多。
武人又有什么才艺?无非是舞刀弄枪而已,一色的大老爷们耍起刀剑来自然没什么好看的。显然这情形简若尘早已料到,他微微的笑了笑,朗声道:“今日有酒有诗,怎能无天籁相陪?在下特意请来天一阁的舒小伦姑娘,清音一曲,还请各位尽兴。”
说罢轻轻拍了拍手,身后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来。
司徒星见到那个娉婷的女子,忍不住“咦”了一声。慕容苏看了他一眼,懒懒道:“司徒,你也认识小伦?”
“这个……有过一面之缘……”
“王妃请你喝酒的那次?”
听慕容苏如此准确的就猜到了答案,司徒星也不好隐瞒,点头称是。慕容苏悠悠一笑,“月影”二字只吐出了半声,便又倏然间收了回去。
莲池畔,风姿卓越的舒小伦早已经素手轻拨,漫启朱唇,一曲《临江仙》唱得婉转动人,尤其那一句“琵琶弦上说相思”,更是缠绵悱恻,欲说还休,惹得底下的人纷纷叫好。
上一次,司徒星只是同她一起喝酒,这回却是第一次听她拨弦吟唱。曲方唱罢,只觉得余音袅袅齿颊留香,一时竟呆住了。
慕容苏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忍不住失笑。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朝月影看去,她还在和那位白衣公子俯首低语,对方一只手虚搭在她身后的栏杆上,模样看起来十分亲昵。
他略一偏头,视线转了开去,正听到简若尘笑道:“小伦姑娘的琵琶自然是妙极,只可惜有曲无剑不免落了下乘。在下久闻伽叶宫的落莲剑法举世无双,奚姑娘既然在此,请赐教一二如何。”
他的话才说完,身形突然间拔地而起,锦衣飘飘,几步就跃回亭中,伸手在颜啸云腰上一捞,笑道:“啸云,寂夜先借来一用!”
颜啸云笑而不答,任凭腰畔那柄漆黑的长剑被简若尘抄在手中,一声轻微龙吟——这把剑竟然连剑身都是黑的。可明明是暗得不见一点光华的颜色,却在出鞘的一刹那宛如流星掠过天际,璀璨的迷了人眼。
这便是“北剑寂夜”中的名剑寂夜,持剑山庄镇庄双剑之一!
剑尖微颤,急点月影右手手腕。
她的脸上原本还有一些迟疑,但见简若尘挟剑而来,招式更是平生难见的精妙,心中一时热血上涌,不由起了争胜之心。反手拿过身旁的碎心剑,一扣剑柄,剑身弹出半尺,正接住寂夜的剑尖。
对方剑招不含内力,显然是为了引她出手的。事已至此,她也不再推诿,将剑鞘往颜啸云手边一扔,便随简若尘跃出亭外。
……
“是碎心剑!”
司徒星望着那柄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红色的细剑,剑身布满菩提叶的刻痕,远远看去就像一颗颗浅红色的心脏,挥动之间支离破碎,转瞬之间却又倏忽重合。
慕容苏见月影持剑而立,紫色衣影翩飞若蝶,与王府中冷淡无语的女子判若两人。忍不住问道:“什么碎心剑?”
“奚姑娘……不,王妃手中的那把剑,正是伽叶宫的碎心剑。”
“很有名吗?”
“如果您是指江湖中,的确是的。”
其实不用他回答,在场的江湖中人脸上所露出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两把剑一出鞘,那些眼神里除了震惊赞叹之外,另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敬意。
仿佛剑并不是握在两个年轻人手中,而是代表了两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力量。
纷纷议论中,月影出了第一剑。
行云流水的一剑,不像是剑招,却像是舞蹈。站在对面的也不是对手,而是心仪的情郎。
落莲剑法,以柔克刚,摄人魂魄。
简若尘知道厉害,急忙定住心神,沉腕下腰,旋身避过这看似柔软实则凌厉的一剑,反手一抖,寂夜沉黑的剑身宛如一道闪电,直削月影鬓边。
简若尘号称“诗剑风流”,剑法上有极为高深的造诣,寂夜虽不趁手,在他使来也是意态风流,如谦谦君子,从容不迫。
两人的剑法均是走的灵动一路,因此看在旁人眼中十分好看。两招一过,月影原本冷淡的眼中渐渐泛出亮芒,双颊微红,竟多了一丝难言的艳色。
简若尘看在眼中不由一愣,眼光流转,看到不远处袖手观战的白衣男子,微微低笑了一声,纵身掠去,径直将寂夜递回到颜啸云手中,朗声道:
“啸云,你接着来。”
颜啸云笑叹一声,错身接过。众人只觉得一线白影掠过池畔,原本还带着一丝热意的风突然间变得凌厉起来。
假如简若尘的剑意是儒雅江南,颜啸云的剑意就是漠北风沙,大开大阖的剑招之间一道黑影舞动,仿佛天地尽在臂膀,让人胸中柔情退去,豪情顿生。
当得起。太宇沉波剑,四海尽归宗。
这般的慷慨激昂中,月影的碎心剑却不为所动,身影宛如风中紫柳,淡淡的红色相随相伴。我自轻歌曼舞,任他风疾雪骤。
这两人又和刚才不同。虽然还是过招,相互之间却既没有对抗也不似切磋,反倒有一种经久的默契。我知道你的下一招会怎么出,你也知道我的这一剑会往哪里去。一时之间,众人只见白色与紫色两道人影来回起落,足尖有莲花轻颤,水波微漾,真真是翩然若仙。
一缕琵琶声起,《水龙吟》高亢,却也婉转,诉不尽的壮志,说不完的柔情。绝代名妓素手轻拢慢捻,便将这剑胆琴心,侠骨柔肠诉说到了极致。
只是静,连剑器相击的声音都不曾有。
一时,连风都带了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