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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风流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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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微张着,睡得沉。长得也算是白净漂亮,他要是瘦点儿也算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日子过的太滋润了,那身软肉是如何也褪不掉的。
锦绣印象里,他那幅身子骨永远站不正当,透出一股子慵懒。他躺着比站着好。……也许他死了比活着好。
她恨?对,她应该恨他了。
鼾声均匀,镂花的银杏木床架子总是不会突然倒塌的。月光白亮亮的照在锦绣的额头上,毛茸茸的胎发上的细汗,碎珍珠一样的闪烁。这样一个晚上,寂静,闷热,黑暗。酒后得躁动让她难受地想哭泣。
她永远都不能忘记新婚的当晚,他那样随意的扯下她的盖头,出现在她被红色晃花的眼睛里。
那是锦绣第一次打量她的丈夫——大眼,薄唇,即使是穿了喜庆的大红也是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
她本没有爱的人,又何惧一段没有爱的婚姻?既然这是她的丈夫,她也就不再计较好坏。她又不是追求儿女情长的人。
这是她的命。
她盯着新郎,之前姑婆在她耳边细授的男女之事现在又想了起来,她本来是紧张害羞的,望着他如秋水的眼睛慌了手脚。
然而新郎却撇了嘴:“果然是个老姑娘。”
……
她被当头浇了冷水,一时间懵了。
他说:“保重。”然后就出了家门。
再也没有回来。
锦绣摔门出去。客栈里静悄悄的,只有脚踩在木地板上的蹬蹬声在楼上楼下回荡着。
跑回自己的房间,把头埋进膝里,这才偷偷的哭出声来。
那日绸缎店里见着他,他就已经不认得她了,他把她当成别家的女人去调戏。今日见他,他既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也不记得他曾经与她搭过讪。
他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青色白纹缎比甲,蓝色洋皱褶裙子,锦绣猛地站起来,一样一样的往下脱,衣料发出咝咝的撕扯声。也许是站起来时起的太猛,脑袋一下子晕眩,千百条思绪涌进来,在她缜密的头发丝低下闹哄哄的打架。
不。她不是怨,也不是恨。
她只是可怜自己,她想到纪家的下人们用怎样怜悯的眼神看她,她想到纪家的掌柜们用怎样不屑的碎话挤兑她,她想起了纪老爷对她的万般疼爱何尝不是因为他愧对她?
原来她是这般可怜。
她今天才知道。
第二天纪瑞峥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晌午。
头疼的要裂开,心里抱怨着昨晚睡得是什么枕头,又硬又冷。
“招娣,少爷醒了。”锦绣把衣物家什裹进箱子里,合上箱子盖。两页铜锁爽快地合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咯嘣”声。
“程锦绣?”
锦绣回身,朝他笑着点头,“醒啦。以后喝不了那么多就别强求。”
他打量四周:“在搬家吗?”
“你不是在城东有间宅子么?我搬过去。今都知道我们俩夫妇同在杭州,总不能一个住客栈一个住宅子。让人猜疑。二来,能省就省罢,钱不是那么好赚的。”锦绣边说便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她的意思是嫌他花销大,他嘴唇一掀,像是有话说。看招娣进来,就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半笑不笑的,算是答应。
招娣给他请安,端来洗脸水侍候他起床。他便温和的问了些招娣这几年的状况,笑语间显得很亲切。锦绣见招娣应应付付的,知道是自己在场她有所忌讳的缘故。只等乔五拿了箱子,锦绣也退了出来。
纪瑞峥在杭州城东的宅子布置得颇为雅致,把江南水乡的韵味体现很是那么回事。
院子不大,房子有五六间,花厅书房连在一起,短短的回廊相接。回廊外边就是几颗竹子,青翠亮眼惹人爱。
锦绣指挥着把箱子行李搬进去,忙里忙外满头大汗。纪瑞峥只管靠在门廊上发呆。
“我有笔生意要耗大周折,所以住进来这些日子里,恐怕连花厅带书房都要占用。”
他一个嘴角上扬,眉毛蹙起来,“你习惯对人发号施令,是么?”
他的话扎了她一下,她说:“不。因人而异。”
他点点头,手里拨拉着折扇。那样子虽不太明白,但也不太想问下去。
她看他一眼,咬着嘴唇,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里有两条普通红木做的大书架,密密麻麻堆满了书。书架是不寻常的大,高几乎有一丈,锦绣怀疑它与屋顶之间是没有缝隙的。横跨书房两头的长,每头只留一人通过的空间。锦绣穿过去,书架后面的墙上挂满了字画,墙下堆满了蒙尘的纸张书籍。
锦绣读书少,但是她对书向来是怀着敬仰的。纪家的大书房也是有些书的,纪老爷把它给了锦绣使,锦绣却不舍得。生意上往来的人大多杂乱,还有些低俗鄙陋的,锦绣怕他们晦气了那些学问,只得另辟了一间小房处理生意。好生的把那大书房给留着。现今,虽然看见这里有更多的书,但因为全都是纪瑞峥的,锦绣反而心里就有点笑他铺张浪费。
如果何乃之自小有他这样的条件,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吧?锦绣摇摇头,最近几天想着纪瑞峥的不好,就想起何乃之的好。
“你习惯对人发号施令,是么?”纪瑞峥那样问。
锦绣想,她的身边要是有个像何乃之那样可以和她坐在青山绿水里侃侃而谈的人,就好了。
从书架后面出来,她便只把她的账薄算盘放在了书桌附近。刚坐好,便听见外面有人女人说笑。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三两个的陌生女人正下了轿子,与纪瑞峥亲热打闹。
有个穿了月华裙的,一阵风吹来裙子四散,说不出的鲜艳风流。
“好相公,明明正要好着,怎么就突然跑走了。许多天不见,叫人家想死仔。”
他咧嘴笑着,朝女人的腰上掐了一把,“走了这些天,可有没有唱一些相思的曲子来解闷?”
另一个女人推他:“还说呢,天天以泪洗面,茶不思饭不想,直想耐的好。就差把琴拨烂,把嗓子唱烂!”
招娣正站在门廊前,看着他们几个人推推攘攘进了花厅,心里直忐忑。她知道这少爷自小就是这副德行,但那总是没成家的时候。如今他也不怕锦绣心里不舒坦?匆匆给花厅里上完了点心,就赶忙跑进书房来看锦绣。
只见两个大书架中间,她正埋头苦算,算盘打得啪啪响。对外面的吵闹丝毫不理。
招娣舒了一口气,悄悄退出来。知道锦绣忙起来又会忘了吃饭,便悄悄去厨房包了些大馅饺子。只等她什么时候忙完了想起来饿,就赶紧下水一煮,捞了就能吃。
这日瑞峥请了几个朋友来家里打马吊牌,六七个人,下了马车稀稀拉拉的进了院子,那里面就有那日那穿月华裙的女人。最后面还有何乃之。
锦绣从书房的窗户里头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女人说话。锦绣不禁多看了那女人两眼:衣着风流,却模样端正,比其他的显得要娴静一些。
一伙人在旁边栽了竹子的凉亭里开了台,坐好了,就响起了丝竹管乐声和打牌的话语声。何乃之没有摸牌,只是一个人摇着扇子来回溜达,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
招娣给她们上了茶水点心,没敢抬头看一眼,稍作思量,就来锦绣这里了。
“少奶奶,咱家店里头施工的师傅说柜台样子打好了,少奶奶可抽空去看看。”
锦绣心里事情多,嘴上只哼了声。
说的容易做起来难。那日和徐奉说的是简单,可从运河上找个立足之地是那么容易的么?纪家已经成了这般样子,养着的人都是混饭吃的,真正能用的着的人脉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在临清。若是临清那边没了船,叫她怎么往北方运东西?想来想去,想了几个人,都靠不住。抬头看看窗外,那些人物声音又吵得她烦乱,倒不如出去走走。
“叫乔五备车,咱们这就走吧。”
“哎。”招娣几乎是很欢快的答应的。
锦绣收拾好了,与招娣出来,走到院子里只是跟何乃之点了点头,没有理会其他的人。
“你去哪?”声音慵懒散漫。
锦绣回头,看见纪瑞峥倚在亭廊柱子上冲她笑眯眯的,“女人家出门,哪有不跟相公说一声的?”
几个坐着的女人看见锦绣又看看纪瑞峥,便回过头去彼此悄声说笑了几句。
“不要惹她了,她生意上事情多,你还这样。”何乃之扯了瑞峥一把,瑞峥又笑眯眯的坐了下去,身子晃荡荡的,仿佛是吃了些酒。
锦绣听了那些话正不知道该回什么呢,何乃之给她解围,让她心存感激。向众人告辞,她上了马车,瑞峥的话还远远的传过来:“我想吃玫瑰饼,城西有个饭馆很不错,你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一些……配粽子最好……”
看过了店面,验过了柜台,安置铺面样子。
等锦绣下午再回家的时候,他们的牌局还没有散,那兴致似乎要一直闹到天亮。一回家,瑞峥就问他要得玫瑰饼呢?
“橱子要现做,招娣在等着了。”
“家里有人做粽子了么?总是端午节了。”
“你想让我去给你包粽子么?”锦绣眯起眼,问道。
瑞峥笑笑:“这么凶?没见过不管家务还理直气壮的老婆。”
“你大概也没见过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女人。”锦绣凤眼一挑,“纪瑞峥,你娶得,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不懂风月,不通情调,只会打算盘数银子,还要让人指指点点。你娶得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你认命吧。”锦绣伸手推开书房的门,“我早就认命了。”
书房的门在他面前重重的合上。门风扇在他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渐渐冷了下来。过了会儿,他倒是又笑了。
锦绣倚在门上,长喘一口气,接着就回到书桌前,想那船只水运的事情。还没走到书桌前,就听见后脚有人打开了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我忙的很,你不要来惹我!”
“是啊……那我出去了。”
听着声音不对,锦绣急忙回头,就看见何乃之站在门口斯斯文文的笑。锦绣一阵尴尬:“真是……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何乃之并不介意,依旧笑着拨弄着扇子走进来,“他是无心的。平日里放荡惯了,你还得容忍着才行。”
她任劳任怨,还得容忍他?锦绣冷哼一声,没说话。
他直径走到那书桌前,无意的扫到她案头放着的纸张,拿起来看。
锦绣心里一颤。
这些天何乃之介绍了许多棉布商人与她认识,在绵绸上面,他们不算是生意伙伴,也不能算是敌人。但是茶叶上面,她的事情是不能让他知道的,暗地里还擒着他一招呢。
“临清的水路?”他皱着眉头。
“是啊,那么大宗的布匹,总是要走水路才合算。”锦绣走过来,急忙把剩下的东西敛一敛扔进抽屉里,“可惜,没有找到那个船主是合适的。”
“临清的船,自然是要找朱伽因的,北边有名的船王。我们的茶叶北上就是找的他。”
锦绣冷笑一声:“我知道他。若不是他那般不待见我,我怎么不会去找他。”
“他不待见你?这中间还有缘故?”何乃之颇有兴趣的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和他本不认识,只是彼此听闻。程锦绣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难道你不曾能听说过么?”锦绣打趣。
“不曾。我不信传闻,只信眼前。”何乃之摇摇头,眼睛里透着温柔。
锦绣脸上微微发烫,别过去,又说道:“他是信的。让我我也信,真正菩萨一样的女人,有哪个是在外面抛头露面的?这朱伽因又是个顶顶讨厌女人在外面跑的,说女人就应当干净如水不趟这浑浊世事的。我这样的,实在不能称是女人。所以,有几次在济南的酒席上本是要见面的,却因我在他就不来。”
“他是个怪人。你别往心里去。”
“往心里去。我才不管他怎样想我呢。”她撇撇嘴,“只是觉得本来有这么多买卖要用上的人,这么不给面子,我心里还真是觉得吃亏。跟他做生意,应该很有意思才是。”
难得锦绣这样想,何乃之听了跟着她笑起来。
“那个人,你要愿意热络上,也不是不可能。你要愿意,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锦绣眼睛一亮:“那敢情好,说来听听。”
“朱伽因喜好风流人士,你去找他,不如瑞峥去找他。他最爱唐寅的画,叫瑞峥再卷一副画去找他,不怕他不见。”
锦绣本是情趣盎然的,一听这个脸色就变了。她“哼”了一声,说道:“我可请不动他纪公子。何况,我去那里给他弄一副唐寅?”
何乃之哈哈笑:“哪里弄?这玩意瑞峥最多啊,你搜搜这书房,保你能搜出不少好东西来。”
“是么?”
锦绣听他这样一说,眼里瞄着书房,心里不禁开始打起小算盘。
天色见黑,有个小丫头进来上了灯,两个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喝了两口茶,就听见外面说要散了。
锦绣站起来送他,被他一把按下。他的手心微微的发凉,碰着她的手背又很快的抽了回去。
“不是外人,不用送了。”他神态略略的不自然,借着昏黄的灯光抬头看了她一眼。锦绣也正在看他,眼神对上了,真叫尴尬。
他慌忙做了个偮,起身告辞。
小小的一点火苗忽闪忽闪,锦绣呆坐在椅子上,心也像那火苗一般。
招娣提着食盒往家里赶,心里盼着家里的人已经散了才好,她可不想再看见何乃之。一路想,一路走,到了石板路的路口时候,迎面走来了几顶样子鲜艳的轿子。轿子从她跟前经过,其中一顶的帘子突然拉开,何乃之向外张望。
“啪——”的一声,食盒摔在地上,玫瑰饼摔得粉碎,食盒的盖子骨碌碌的滚出去很远。
何乃之坐在里面也看见了她。他看着她笑,接着就又放下了帘子。
招娣站在石板路上怔了半天,等轿子走远了,她才抿紧嘴唇蹲下去收拾盒子。
店面修整的当空里,锦绣就请了些茶号老板来家里细谈。
谈生意自然不能囫囵着谈,要循序渐进。送走这个,才请来下一个。从早到晚,花厅里就没有空着的时候。她时时待在里面与不同性格喜好的人周旋,话语里或是殷勤奉承,或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纪瑞峥对她那些老练的手段很不喜欢,更对她带了铜臭味的老板们来家里的事情老大不满意。
更重要的是,他的那些相好们来了一两回都碰见了锦绣的客人,就再也不来了。她们风月场上的人,最懂的世道人情。看见花厅里坐的或是有脸面地位的老板,或是光顾过她们的客人,有些还是老主顾——都是财神爷,哪个也惹不起。在外面见着了都要尴尬的装作不认识,当然,最好连照面都不要打。
这天,纪瑞峥眼见锦绣刚送走了一位客人,得空在那里歇息。他赶紧去跟她理论,要找个说法。还没说两句,就有下人来说徐师傅回来了,正从亨德客栈那边赶过来。
锦绣大喜,满脸红光,抬脚就去门口迎接。又见纪瑞峥也跟着出来,她只得打发他:“你若是去青楼,不就没了这烦恼了。何必把人往家里引。”
“上次何乃之为了佳娘争风吃醋,打了人。我正跟他在一起,连我在内,两个人都叫人记恨了。这风声还没过去,我自然不能去。”
他说地倒诚恳,也不害臊。
锦绣讶异的问:“不是你争风吃醋打了人,何乃之给你扛的么。你怎么好意思?”
纪瑞峥大眼睛纯洁无辜:“我怎会吃醋?吃佳娘的醋?我早已就包了湘佩,又没打算包佳娘,我吃哪门子醋!佳娘是乃之的人……”
“行了行了!”锦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够了!不必把你的风流账说的这么清楚!你若愿意,单盖间房子把湘佩娶进来不就有的玩乐了!”
她带着气跑到大门口,纪瑞峥也一路跟着。过了半天,才将信将疑的问:“我要把湘佩娶进来,你真的答应?”
“答应。”
“你不计较?”
“我不稀罕!”
他又安静了,靠在大门上半天不说话。
两个人就一直在门口站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快下去的时候才看见徐奉的马车出现。锦绣跑着迎上去问长问短,徐奉一脸喜气,看上去是带了好消息回来。
看见锦绣跟别的男人热闹亲近着一路走进了书房,纪瑞峥突感到一点儿寞落。
难道她和那账房先生是相好?那他们夫妻倒也般配。
他蹑手蹑脚,也进了书房,从红木书架子上抽一本书出来,佯装在读。灯光从书本间的空隙透过来,他从那空隙里看过去……清清楚楚地能看见两人的身影,锦绣正在书桌前读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那账房先生垂手站立在她身侧,恭敬的,且满脸喜气。纪瑞峥偷偷摸摸看了一会儿,想自己在书架后面她也看不见,遂大方的把耳朵贴过去听。
锦绣语气里难掩欢喜:“甚好。比我想的要好!”
“是。少奶奶英明。这确不像是茶叶——每次货运到北方,船只再从北方返回的时候都是空船,白白费了一趟。南方多织户少棉花,棉花就北货南运;北方多棉花少好的织成品,棉布丝绸便南货北运。丝棉生意上,我们每一个来回都能翻数倍的价钱出来。果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虽然怕一两年之后会有别的商家来抢甜头,但总是比茶叶稳当。只要今年能拿住茶叶的暴利,咱们就有本钱作这趟生意了。”
“徐师傅,……你当真聪明。每次只稍点一下就能无师自通。如今,怕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小的大胆猜测,眼下是——对外是说丝绸棉布,内里是茶叶。其实最后,还是棉布。”
锦绣沉默一会儿,才笑了。笑声沙沙,煞是好听。
“徐师傅,我真没看错人,有你在身边我少费了许多周折。以前纪家的生意里面,海盐占五成,茶叶占两成,海运占两成,余下的是杂碎买卖。现今,我们得改一改,今年年前,茶叶是主。改年不管茶规变不变,都把丝绸棉布就提上来代替茶叶的分成。茶叶虽暴利,终究季节性太强。朝廷在茶叶上的官文规定又时常变动,不如棉布来的稳当。收购了何家这笔,茶叶就可停一停。江南这么大,织户逾千家,不怕没有买卖做。你走的这些天,茶行的店面货源我已经谈妥。近日开张。杭州的茶叶店就这么两三家,多是小店面,没有多少资本撑着。只要咱们茶行一开张,就往下压价,一定要在朝廷的茶规开放之前把何乃之手头上的都要回来。”
……
“乃之?你说何乃之?”
锦绣回头,看见纪瑞峥从书架后面出来颇有讶异:“你一直在听?”
瑞峥眼珠子转了转,拿起手里的书:“我来拿本书。”
锦绣嫌弃:“拿了书就出去吧。别忘了把门带上,书架太高,后面容易藏鬼祟的闲人。”
瑞峥脸红了一下,他原本是想跟进来逗她一下的,谁知道听了这些。他又挺起胸膛来试问:“我从来没想过纳湘佩进来。你饶了乃之好么?”
徐奉第一次跟纪少爷打照面,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眼下听见说纳妾,第一个反应就是看锦绣。锦绣使眼色叫他走,他便知道是锦绣还是要面子的,家丑不外扬。也就恭敬的出去了。
“你就是用十个湘佩来换,我也要定了何家的铺子。”
“乃之算是与我交好,怎么好说翻脸就翻脸,眼看着他要倾家荡产?”
锦绣蹙着眉,心里也有些不忍,这些天她和他难道就交好么,她也不是铁石心肠的。
“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他的家产是建立在纪家的头顶上的。我不是欺负他,我是要回本就属于纪家的银子,这是他欠的银子。”
“他欠你的还给你不就成了?何必要他的全部家当?”
“那事情又不是打了欠条的!无凭无据的,你以为他会真的给么?等他一两银子一两银子的还回来,你纪家早就玩完了!”
“他的店铺才值多少钱。家里那么大,难道就缺他那份么?他做生意不容易,到今天才有点儿家产,你要是拿了去,他下半辈子怎么活?你放他一马?”
她没由得一阵生气,凭什么你这个不同事理的公子哥儿来跟我说这一套?难道她不知道么?难道她就忍心么?难道就他一人对何乃之好么?她也想对他好的。可是她不能!
锦绣“腾”地站起来,甩手就把账簿朝他身上扔去。
“我放他一马,谁放纪家一马?纪家一族上百人,纪家垮了的话你让一百号人喝西北风去?”
瑞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镇住了,怀抱着账簿半天没敢说话。
锦绣坐在一桌子的账簿面前,满脸的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瑞峥上前。
“纪瑞峥,你以为现在的纪家还是原来那个霸占着鲁浙海岸的纪家?那个能负担起你挥金如土铺张奢侈的纪家?早就不是了。纪家的内里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副好看的皮囊,靠一点儿银子撑着里里外外一大家子的开支。它早就外强中干了。”
油灯忽闪中,他蹲下来,在她红木椅子旁边仰头盯着她看。他脸颊半明半暗,荧荧反光:“我不懂。你别气,锦绣你告诉我怎么了?”
她第一次见他认真,也第一次见他恐慌。他们正式见面也不过是在几天前。可是,更早以前他们就已经是夫妻。是拜过天地与高堂的,吃过交杯酒挽过同心结的。
他的脸,对她实在是既陌生又熟悉。
锦绣苦笑。世上的事情真是够荒唐。两个那么不相干不同类的人,偏偏绑在了一起,她还要担负起他的命运。
“纪大少爷,你知道你们家做的是什么生意吗?海盐、海运和茶叶?对。谁管你是真的知道还是刚才偷听到的,反正是这三样。我给你讲也没什么,毕竟你是纪家的后。你听的懂就听的懂,听不懂就全当我自言自语往外放放心里话。”
他捏着下巴点头聆听。
锦绣仰在椅子背上,缓缓道来:“海运,说白了是明着走私。不管走私还是海盐生意,靠的都是和朝廷的一碗关系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爹原先生意做的好,全靠朝廷里有个生死之交,是户部的高官。人都是要老的,你爹老了,他也老了。三年前,他遭人弹劾,回家养老去了。本留下个儿子在朝廷里继续照应的,却不料也犯了一桩案子被关了大牢。这一下,纪家没了靠山不说,你爹为保他儿子出狱还花了大笔钱。你别问我到底是谁,里面的来龙去脉我不比你知道的多。朝廷里没了人,根本做不成海上生意。本来还剩下个茶叶生意的,可是我一对账,好嘛!赚的钱全去哪了?都填进姓候的腰包里去了!海盐要和朝廷分成,海运要朝廷里有人罩着,至于茶叶生意……被侯掌柜的坑了大半,所剩无几。本来嘛,如果你够孝顺,能听你爹的话去考个功名,或者结交些达官贵人说不定这海上生意还能做的下去。可惜你只知沉迷花前月下,又自以为行侠仗义是绿林好汉,不但没帮一点家里忙,反而每年还要花了大把银子出去。”
锦绣指着他鼻子:“纪瑞峥,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数?你知道你家还有几个实钱吗?你知道你爹欠了多少笔帐吗?纪家没有了收入还得还死要面子铺张浪费,打肿脸充胖子。时日一长,别人也不是傻子,等人家看出你纪家内虚的时候,要债的就蜂拥而入,挤破你纪家的大门,要了你爹的老命……”
“我为什么急着端午节前来杭州?过来救急是一回事,还有一回事是我得躲开这个结账的日子!”
锦绣把脸埋进手里:“你爹把家底交给我的时候,我当场就吓了一身冷汗。我简直想回家,我凭什么替你们纪家背这黑锅。我好好的瓷器生意不做,来做这见不得人的海运走私?我算是知道你爹为什么非要我嫁进你们纪家了!他把整个烂摊子都甩给了我!”
她越说,心里的难过便随着话往外涌。只好停一停,把那口不如意给咽下去。
瑞峥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
锦绣厌恶的推开:“我要救纪家,就只能要暴利,用最快的时间赚最多的钱!在要债的上门前把那窟窿给填平了!你懂吗?别这么慈悲的看着我!你自以为讲义气,懂风流,以为躲进这书堆里就远离了钱财的恶俗?纪瑞峥,带着你的自命清高喝你的西北风去吧!”
屋里头说话声停了下来。油灯灯芯太长没有修剪,火光忽闪不定的,看不清楚人脸。只人影子一晃,似乎是锦绣踢了纪瑞峥一脚。纪瑞铮没还手,只是垂首站着。
门声一动,屋外的人立马躲进了回廊边上的竹丛里去。
锦绣出门来,穿过回廊,回了厢房。纪瑞峥跟着她走到书房门口,在门口站住了脚。站了许久,站到月上高杆了,才又回了房里去。
又过了会儿,确定没声响了,徐奉这才从竹丛里出来,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