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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第一百三十回 撞金止行阵(五) ...

  •   回到于阗,清点死伤,处理完毕军务,也过去半日功夫。郎怀催着明达去休息,自己却只带了陶钧一人,来到郎瞿临时居住的小院。
      自丛沧澜瑚得到于阗,郎瞿便躲在郎氏的秘密据点。少见天日,人就显得形销骨立,苍白阑珊。但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于阗定会克复,因而即使被困城中,也在保全性命的情况下,尽力搜集土蕃情报,调查一些隐秘往事。
      郎怀踏入郎瞿的屋子,在主位坐定,郎瞿恭敬行过大礼,道:“小的万幸不死,有手书一封,还请郎君行方便,早日送给父亲,令他安心。”
      “这个自然。”郎怀示意他坐下,道:“乔叔年纪大了,我不放心他,因而留他在敦煌。林统领突袭且末若羌,这两日就有结论。”
      “是。”郎瞿舒口气,道:“郎君谋定后动,却是小的关心则乱。”他理了理思绪,才续道:“郎君,小的要为您引荐个人物。”
      郎怀早有预料,道:“是遍寻不得的隆尔逊吧?带他进来。”
      郎瞿没料到郎怀心知肚明,带着叹服出屋子,叫了隆尔逊一同进来。
      这位昔年土蕃仁摩赞普最喜爱的孙儿,如今不过粗布衣衫,续了短髯,形容憔悴,除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眸里偶迸射的睿智,早已看不出丝毫往年的尊贵气息。
      他进来之后,既不行礼也不落座,而是探究般打量着郎怀。但见她面容黝黑身型消瘦,又只着窄袖便服,若非左眉横断,隆尔逊几乎不敢确定,这便是杀掉伦铜的郎怀。
      土蕃便是败于他们父子的手中?那如今,此人带给他的,又是福是祸?
      “你与我想象中的,很不同。”隆尔逊终究开口,带了些许释然,他官话说得很流利,听着根本不费力。“这些年,我身在于阗,一直都知到处都有暗中查探我踪迹的人。我也厌倦了,靠着自己官话还说得顺溜,娶妻生子,本想就此终老,也算得上一生喜乐。但于阗沦陷,丛沧澜瑚屠城。我虽携了妻女躲得了性命,却没有口粮过活。”
      “若只得我一人,死便死了,但她们娘儿俩无辜,恰好我知道你们的人一直在找我。”隆尔逊瞥了眼郎瞿,道:“他们的确守诺,哪怕饿死了几个你们的人,也没断了我们的口粮。”
      郎瞿站起身来,道:“郎君,隆尔逊所言不虚,咱们虽事先得了些许消息,但到底准备不足。于阗城中除却未来得及撤走的九个钉子,其余四十三人,为保据点战死的有十六人,粮食不够,自绝的,有三人。余下包括小的在内,还余二十五人。”
      “兄弟们辛苦了。”郎怀不动声色,道:“陶钧,他们的抚恤加三倍,善待家属,再好生安葬了。”
      “是。”郎瞿领命,而后沉默下来,等着事态进展。
      “兕子送来的书信,拿出来给他。”郎怀指的是阿苏马的手书,他看着隆尔逊道:“阿苏马虽是本将擒获,却并未折辱于他。他有信带于你,你且看看。”
      陶钧从袖袋中拿出那封信,递给隆尔逊。信封有压折的痕迹,但合缝严整,火漆仍在。隆尔逊这才随意坐下,拆开信件。
      信是土蕃文字书就,寥寥数语,片刻便看罢。隆尔逊收了信,笑道:“我越来越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叔叔在信中,居然告诉我说你信得过,是个好人。”
      这话郎怀听来也觉得好笑,她摇摇头道:“本将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也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本将哆嗦。”
      “痛快。”隆尔逊击掌赞了句,“我和丛沧澜瑚深仇大恨,若非他乱起刀兵,想必你们大唐也不会为我一颗废棋,付出这么大代价。如今对你们来说,我不过一颗离间土蕃的棋子,用了你们得胜得快些;不用,也不影响大局。”
      郎怀没有否认,等着他的后话。
      “丛沧澜瑚行杀伐之举,我土蕃贵族不得不服于他的威压之下。此人虽刚愎自用,却是一个百折不挠之辈。大唐若不趁此局势一劳永逸,他雄霸天下的心志,是永不磨灭的。然而如今土蕃倾巢出动,唐军却难以攻击逻些。沐公若有雄心灭掉此人,非得到他不得已之境遇。届时我再出面,将他做的狠事公之于众,离散土蕃君臣。到时候土蕃军心俱无,又逢绝境,乱军之中,沐公想取此人头颅,岂非易如反掌?”隆尔逊侃侃而谈,所言所思让郎瞿都暗自点头。
      郎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来回婆娑,问道:“你说得是有几分道理。但,你要些什么?”
      隆尔逊往椅子上一靠,两手摊开,搁置在腿上,淡笑道:“事成之后,我要回到土蕃,以仁摩赞普遗命信物为凭,重登土蕃至尊之位。而后我尊大唐为上国,称臣纳贡,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今后土蕃赞普之位,若是我隆尔逊的血脉,定不侵犯大唐一草一木、寸土寸地。而这些事,务须沐公扶我。”
      “如今留守土蕃的,可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圣人的亲妹妹。本将扶你坐了赞普,她母子二人又该如何?”郎怀看了眼天色,估摸明达快醒了,便单刀直入,端看隆尔逊如何应答。
      “哈哈,那位公主殿下可是你们叛逆淮王的胞妹,难道沐公还在意她一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隆尔逊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一个与你们有仇怨的人,和一个被你们施加帮助的人,该如何选择,沐公应当明晓。”
      “世子官话说得真不错,”郎怀叹息,道:“世子当明白,大唐以仁孝治国。李迁谋逆,固城公主却毫无牵连。无论如何,她仍旧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当今圣人的十七妹。这一点,永远不变。”
      她开口称呼世子,便是承认隆尔逊乃仁摩赞普长子岚江王继承人的地位。隆尔逊忙换上笑脸,道:“便是我坐了赞普,公主依旧是公主,普光王依旧是普光王。便如沐公所言,永不改变。”
      郎怀这才展颜笑道:“和世子一见如故,当真相识恨晚!但如今于阗克复,事务繁忙。待将来一切事定,本将再为世子设宴,一来庆贺,二来为世子归国送行。今日多有叨扰,世子早些安歇。若有事情,只管着郎瞿去办。”
      “沐公客气。”隆尔逊换上一副谦恭的脸面,送她和陶钧出了门,又见郎瞿果真躬身在他身后,低下了往日里高昂的头。
      忍了数年的雄心壮志和深仇仿佛终于有了宣泄,隆尔逊站直了身子,眺望着天空——仇人、地位,似乎都唾手可得了!

      说是临时将军府,不过是处还算完整干净的小院。郎怀进门后不久,竹君已然做好晚饭。不多时,明达拢着头发从后院出来。
      郎怀坐定后,让陶钧去关了门。她指了指桌子,道:“都拿了凳子来坐下,苦了几个月,合该好好休息。”
      竹君应了一声,端了凳子来就坐下。兰君陶钧道了声谢,也半坐了。明达撕开肉干,喂给蹲坐的火狐,才在郎怀身边坐下。
      “隆尔逊在军中一事,暂不能泄漏。于阗钉子布置和不良人建制,分开来办,不得混为一谈。”郎怀一本正经吩咐完,才拿起筷子,奇怪地看了看他们,道:“吃啊,瞧我做甚?”
      炖肉一盘,腌菜半碟,配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奶酪,和竹君自己蒸的一笼蒸饼,已然是如今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腌肉干馕吃了几个月,几个人闷声吞咽,闲话都懒得多说半句。不过两刻功夫,桌上就只剩下几根腌菜了。
      “今夜都好好歇着吧,不必伺候着。”郎怀一副疲惫的模样,和明达一起回了屋。明达白日里睡了,这会子却歇不下。郎怀倒在床上闭目良久,终究是睡不着,坐起身来。
      明达正在烛下给纯钧上油,火狐伏在她膝上,听见动静,明达侧身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郎怀摇头,静静坐了片刻,还是床上靴袜,站起身来,道:“久别于阗,再回故地,终究还是有些心绪不宁。你要是不累,咱们出去走走?”
      明达擦拭好纯钧,还剑入鞘,递还郎怀。她理了下自己微乱的发丝,抱起火狐道:“最好不过呢。”
      秋初时节,长安城中是细雨纷纷,但在这异域沙漠之中,夜里早已凉寒。郎怀取过那件熊皮大氅,把明达兜进怀里,并肩出了门。
      院外的钉子正要行礼,郎怀空出的手伸出来比划了个退的手势。她低声道:“我和兕子出门转转,不必跟着,也不必跟小陶他们说。”
      吩咐完毕,二人一起出了小院。钉子们回到自己岗位,当真也不再跟着。

      于阗经此一战,民居大都破损,街道上根本无人。二人信步而行,尽管郎怀下令清理战场,还是但才一日工夫,还是有尸首横在街上,没来得及处理。
      走着走着,郎怀觉察出似乎有点眼熟,她仔细看了看,不由失笑。
      “怎么?”明达被她半揽着,只觉得温暖。
      “当年我破城追敌,就是在这附近追到伦铜。”郎怀寻觅片刻,牵着明达走到街边,对着面墙,道:“居然还在。”
      她伸脚扫了扫地面,抖开大氅,挨着墙壁坐下,对还站着的明达伸开双臂,道:“来啊。”
      大氅重新合起,将她们裹得紧实。郎怀搂着明达,道:“当初破城,头一次用了黑火,却出乎我们的预料。那玩意儿太吓人,轰隆一声耳朵都几乎再也听不到了。我从来没见过杀人是这么杀的,眼前到处都是炸飞的断臂残肢体,血跟雨一样撒开来。”
      “虽然杀了伦铜,我心里却是空荡荡的。我不明白,难道为了大唐子民安康,就非得这般屠戮众生?汉人楼兰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蕃人,不都是人么?”
      “这几年午夜梦回,我也会想,若早知道那黑火威力如此巨大,我还会不会用?”郎怀有些自嘲,嗤笑道:“答案都是一样的,我还会用。”
      “那天我便这般坐着,想要想些什么,却一团浆糊。但这般放纵着自己,好歹才能撑下去。”郎怀吻了吻明达眉角,低声道:“你执意要来,我心下是欢喜的。但是兕子,答应我,不要轻易举起屠刀。战场之中,自然有我为你护卫。但今日那等冲杀,我再也不允了。”
      她这般护持,明达怎不懂珍惜?何况一字一句,也是郎怀这些年步步爬高的代价。
      明达不忍她为自己担惊受怕,扣着她的双手,认真道:“好,以后你上阵杀敌,我便在后为你击鼓鸣金。”
      得了明达应许,郎怀松了心神。二人相互依偎,一起抬头看着夜幕上点缀的三千星辰。耳边风呼啸着,万物都已然安眠。
      明达忽而觉得即使身处修罗,也再无惧怕。她心有所感,侧头瞧去,郎怀眸子里亮着浩瀚星光。许久未曾这般独处,明达满腔柔情,仰起脖颈去啄吻郎怀薄唇。
      柔软、冰凉,明达阖上杏眸,唇间的冰凉转为炙热,郎怀温柔地回应着,不染丝毫欲念,只有绵绵的情丝,将这个吻发酵得愈发柔甜。
      低笑声在寂静空旷的街头蔓延,不多时又消失于无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回 撞金止行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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