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曲水流觞 ...


  •   “近日城中似乎有许多胡人?”

      “我亦察觉,蛮夷突然涌入,且仪容凶恶,听闻百姓已惶惶不安。”

      “家父与刺史会晤,谈及此事:只因北方久旱,加之匈奴汉国四处征战,以致西河国风雨飘摇。胡人食不果腹,白骨蔽原,遂结队入关求生。但他们多不通汉话,也暴躁难训,极易打骂客商,无人敢雇。胡人饥寒交迫,不免四处掠夺民众钱粮,刺史正不知何作。”

      “穷凶极恶,诚不我欺。府下有一荫客,是个略通言语的羌人。他道近年北方常有千里无鸟虫鸣叫之地,亦见过草原只余沙土,草根都被刨了吃的。”

      “我见他们连寒蝉、树皮也食,与野兽无异。”

      此地高山仰止,岩石巨树攀援而上,薜荔女萝披枝而下,中间倒挂三丈瀑布,水势急湍甚箭,遥望恰似雪雾如锦。山水汇于深潭后以柔和姿态潺潺淌成一条小溪,日光下澈,碎石见底,令人忆出一句“清泉石上流”。

      五六少女提裾在溪水中行走,谈笑风生,不时以足趾摩挲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姿仪娉婷。她们秀发如云,穿蜀绣浮纹锦襦裙,腰系攒宝珠冰绦,柔荑玉骨,并非浣纱贫女。碧衣少女闻言错愕,问道:“草根、寒蝉、树皮?食之不死?即便不死,如何下咽。”

      烟紫纱裙少女轻拂额间碎发,叹道:“许是胡人与我们不同。眼下城内秩序混乱,虽已闭关,但胡人甚众,再无动作,百姓奈何。”

      “放任胡人滞留城中确然不妥,不如抓捕后全部遣出关外。”

      “此举无异于绝其生机,蛮夷必乱,多生事端。”另一少女蹙眉,多有厌色。

      忽地有人一笑,声如黄莺出谷。少女们循声回首,只听女子笑道:“好一群心怀天下的女公子,上巳祓禊还浴出安民之策了。好端端三月桃李惨被辜负,你们到底拾谁牙慧,成了这样煞风景的人?”

      目之所及,溪流夹岸生花,蝶飞鹤啸,接一片青葱广袤的草地。二十美人依次跪坐在蜿蜒渠水两旁,这小渠并非天成,而是士族命人特意开凿,引来草地后方飞流而下的山泉,四尺弯渠内壁砌上平整石块,以供士族女君戏玩。三月暮春上巳节,汉代传下曲水流觞,即两旁坐人,将一酒杯置于水中顺流,停在何处,那人就取杯饮酒赋诗,再如此循环,颇有风致。士族年少大可纶巾玳瑁,脚踏木屐,宽袍广袖雅游汜河,但女君颇多不便,尤其最近胡人猖獗,唯有特定一处族内山谷开凿场地。

      “辜负山川之美实属不该,倘若要追究罪魁祸首,除纨素不做他想。少顷她醒了,你去大肆痛斥一番可好?”紫衣少女言毕,其余人不禁掩唇而笑。

      “极是。纨素她喜好谈论实事,你们耳濡目染,败坏兴致也在情理之中。回去我自当痛斥一番……”答话的美人跪坐在簟席上,梳垂鬟分髾髻,步摇琳琅撞击,令她蛾眉妙不可言。她深知紫衣少女在调侃,便一本正经地大言不惭。对面另有鹅黄襦裙女子,姿容典雅,明眸善睐,大笑道:“存姿,我今日实在对你的无耻忍无可忍,论到谁在纨素身边耳濡目染最多,舍你其谁。”

      “痴儿。”存姿一副慈祥悲悯,普度众生神态,“我乃取其精髓,她们学了糟粕。”

      鹅黄襦裙女子只觉理屈词穷,失笑道:“此句佳,应是我辈语。”

      草地席坐众人共笑,传入右后侧朱漆八角飞檐亭。正乱拨桐木古琴取乐的二位锦衣美人止手,一人高声道:“我尝同你们讲,她是近墨者黑,学来一口伶牙俐齿,不好对付。”

      存姿回头道:“你道纨素为黑墨,小心我让她知道。”

      诸女子纷纷大乐,抚琴的锦衣美人指着她感叹:“诸君见否?毫不遮掩地威胁,我已说不过她。”

      存姿忍笑,身侧四方提盒中置一酒壶,为越州窑青釉鸡头壶。她执壶倒酒,搁杯于身前清泉上,素手一推,酒杯顺流而下。她道:“我们正经玩我们的。”奈何众人笑不可抑,无人应她。

      又飞檐亭廊芜向前十步,有杂裾女子悬臂作画,正是描摹此地一派高山流水,雾气氤氲,泉中灵女嬉戏,数十美人席地而笑,丹青朦胧飘渺。本是极好意境,已被打乱。这女子搁笔便笑骂:“羊二,你这样叫我如何再画,一个个容止尽失,皆因你而起。我只好着重将你画得又黑又胖,再署名《闻喜空茵谷集会》转赠城中酒楼了。”

      原来羊存姿正是闻喜侨族,泰山羊氏的二姑娘。

      众人附和,羊存姿不由提裾起身,奔至作画女子亭中,夺笔疾书,最后满意道:“这样便可转赠了。”

      一时不知她何为,三方女子俱来到画亭,只见画上除羊存姿以布帛缚眼外,众女谈笑自如并无异色。正感疑惑,又见草地一角有高大男子肩宽腰窄,袒露胸膛,双手执衣,似服药后热血沸腾,意图裸奔。

      羊存姿寥寥几笔勾勒轮廓,不见真切形貌,但面庞毫无疑问对着曲池众人。

      作画女子凝视男子须臾,意味深长地怪笑道:“此男子神似北门青晕桥边府邸主人。”

      锦衣美人疑道:“北门青晕桥边所居何氏?”

      羊存姿微感不妙,果听鹅黄襦裙女子噗地笑道:“非大族,关内侯司马长勖是也。”

      众女哄笑,羊存姿恼羞成怒,扑向襦裙女子,四下抓挠道:“辱我门第,不共戴天。”“我还没计较你毁我作品呢。”正笑闹一团时,入谷大道上突兀有人交谈。众人刹那正色,整顿形仪,神情高贵不可亵渎。

      转瞬有二人已行至廊亭外,左侧引路人是空茵谷守卫校尉,落后半步的青年人一身墨绿袍衫,玉衡绾发,仪容风度挺秀如松柏枝。

      羊存姿冷淡问:“进谷为何?”

      守卫校尉并不直视诸位女君,只远拜道:“羊二姑娘,赵王府长史急事求见裴姑娘。”

      羊存姿哂笑:“纨素倦怠,正在小寐,不便相见长史。”

      长史一笑取出赵王府供职节牌,令她们看清后,拱手道:“在下所负之命确然十万火急,有劳羊姑娘通传一句。”

      羊存姿与左右少女们对视,俄而颜色自若,颔首指向溪流尽头那处雅舍,道:“罢了,长史自去请见纨素吧。”

      “多谢诸位姑娘。”

      诸女见赵王府长史快步行去,不禁奇怪道:“我记得每次长史拜会纨素,皆登门递帖候见,哪有这样寻至士族女君集会处打扰的道理?”

      “如此失礼,恐怕确有急事吧,或者有不便众人知晓之处。”羊存姿也并不理解。

      长史行至雅舍门外,见房门紧闭,门外立着一名婢女。

      他对婢女道:“在下赵王府长史,有急事求见裴姑娘。”

      “稍候。”

      “女君请长史进去。”婢女进门片刻就出来,请他入内。

      长史跟在婢女身后,只见屋中一片冷寂幽暗,因推门带进的三尺暖阳使屋内微亮,他才发觉脚下铺着柔软的地毯。正首案几上香龛漂浮苏合香气,而右侧卧榻被一架锦屏遮挡,简单陈设不似华族居所,反像林下高士。

      那屏上有幽池,波光粼粼,藤条稀疏交错,水底鱼石俱见。一白鹭月下振羽展翅,锐利双目神超形越,惟妙惟肖。

      屏后有人低低地问:“长史?”

      长史答道:“正是,在下赵王府长史冒昧打扰,失礼之处请裴姑娘见谅。”

      “嗯。”

      她应声,不知何意,唯从屏上影子窥见有人下榻。蓦地房中大亮,刹那只见她及膝长发乌黑秀美似水缎披了一身,穿青空之蓝的广袖长袍,赤足踱步转出来,裙裾逶迤。婢女取山泉呈奉,她低头饮了一口,举止舒缓而温柔。

      茶毕裴泠行步止于门下暖阳处,浅笑迷离,犹似未醒。日光映得她眉间金钿反射出粼粼神华,原本慵懒眼瞳刹那惊艳逼人双目,无边山河寂然褪色,连漫天云雾也为之溃于一旦。

      长史立刻移眼凝视锦屏,面有异色,掩饰道:“这具锦屏绣工了得,纤毫毕现,原来裴姑娘喜好白鹭?”

      “白鹭皎皎不群,号幽冥公子,裴泠钟爱在所难免。”她温柔弯眉道,“长史阁下所为何事?”

      长史道:“裴姑娘,君候已誓师,不日起事,需有劳姑娘入洛阳调度,以便君候兵临城下时,可长驱直入。”

      裴泠笑而不答。

      “裴氏在京中势力庞大,眼线密布,姑娘犹如网上蜘蛛,任何情报来去都易如反掌。但君候因先帝忌讳,并不敢在皇城安插大批人马,此番若无稳妥内应,冒然起事恐有不测。”长史目光已带恳求之色,加之所言合情合理,叫人难以拒绝,更何况同处一条船。她不忍多看,转身背对他思忖少顷,虽此去危机重重,也不免应道:“既然如此,裴泠义不容辞。长史辛苦,请回吧。”

      长史闻言十分惊喜,良久欣慰一叹,躬身拜谢。

      霎时婢女从左侧一剑封喉,长史惊怒神态凝固在眉宇间颓然倒地。婢女剑不染血,缠回腰间道:“女君,据闻赵王府长史归途遇流寇身亡。”

      “我知道了,告知赵王。”

      裴泠抚眉一笑,神色自若,背影分外高雅安静。

      不久,她问几时,婢女答已近申时一刻,遂就鞋出舍。亭中诸多少女也已疲倦,见天光将暗,都互相道别,乘车各回府邸。空茵谷入口处挨挨挤挤停一长排的三十余驾华雅牛车,如潮水顷刻散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曲水流觞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