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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71~75 ...

  •   (七十一)

      二十年前,那匈奴使臣在这未央宫丹樨之下,昂首不跪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而今天,手托降表,俯首跪在他丹陛之下的,竟然是河西走廊的匈奴浑邪王。而站在这屈膝请降的匈奴单于边上的,是他帝国闻名遐迩的骠骑将军,是那个叫胡儿闻风丧胆的祁连山精魂附体的天神——霍去病。
      刘彻站在丹樨上,广袖当风,而今天下,四海臣服,匈奴请降,西域通商。他二十年前的战略即将完全实现,只差漠北匈奴王庭。生擒伊稚邪,他要见见这杀父弑君的匈奴大单于。
      “匈奴浑邪王,率河西各部单于,及十万众,向大汉皇帝陛下请降。”
      “朕治国二十年,谨依先帝治国方略,以仁孝治天下。不忍徒生干戈屠戮。然匈奴屡犯我边境重镇,虏我子民,夺我粮米。朕方发诏,替天讨逆。而今浑邪王迷途知返,率众请降,朕心甚慰。亦免我汉匈百姓之涂炭。朕封浑邪王万户,为累阴侯。所降裨王尽皆封侯。”
      “多谢大汉皇帝陛下——”
      “骠骑将军霍去病!”
      “臣在!”霍去病撩甲而跪。
      “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有功。而身率大军过黄河引降浑邪王,更是胆识过人。并就地处决逆胡叛降者八千余骑,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而我汉军毫发无伤。今匈奴降汉十万余众。河西无患矣!益封骠骑将军千七百户。”
      “臣谢陛下!”
      “从此,我汉邦与西域沟通商贾,无患。朕体恤子民徙战之苦,今特颁诏,减陇西、北地、上郡一半戍卒,使归家还田,以宽天下之徭——”
      卫青深深的吐了一口气,默默的点点头。
      ……
      瑞雪兆丰年,未央宫内的歌舞变成西域风情。那琵琶羌笛的乐曲,更加的惑魅人心,妖艳的胡姬,歌舞杯酒,无不比汉宫的美人更加泼辣恣情。
      刘彻看着举着酒杯等着他一饮而尽的美艳胡姬,伸手托起她尖尖的下颌。果然是肤白如雪,高鼻深目,眼睛也是琥珀色的呢!霍去病可真是能干呐……闲着没事儿给朕送这些尤物进宫,混小子不知又打什么算盘。这胡姬到也着实风姿可人。
      听说他骠骑将军府上也是夜夜歌舞升平,看来这搬出去就是不一样啊!来而不往非礼也,踏平祁连山的战神,帐下岂能没有美人歌舞,“来啊,速选美女十名,特赐骠骑将军为妾!”
      “陛下,请喝……”胡姬的汉话尚不熟练,艳丽的红唇贴过来。
      刘彻抿了一口葡萄酒,看着胡姬的美貌,忽然蹙了眉头,站起来,撇下胡姬独自出来。大殿上的歌舞立时安静下来了。
      不对啊……刘彻倒背了手。仲卿一向内敛谨慎,怎么会纵容去病往宫里这么明目张胆的送胡姬?去病是他一手带大的,虽然说是搬出去了,可他怎么会任由霍去病在家里夜夜狎亵胡姬美女?难道仲卿还不知道?也是啊,去病这么做,朝堂必然议论纷纷,但这议论恐怕最避讳的就是传到仲卿的耳朵里去吧……仲卿多半还不知道吧……
      刘彻沉吟了。年轻将军,壮志满怀,为美人所误的比比皆是……那小子是要收一收……说来也怪了,去病在仲卿身边长了二十岁,怎么一出去就变了个人……这浑不吝的倒底在想什么?
      “春陀!”
      “奴卑在。”
      “免了骠骑将军的十名侍妾。”
      “?”春陀一愣,“呃……诺。”
      刘彻又想了想,“传张骞……传张骞来听听这西域歌舞。”
      “诺。”
      ……
      “臣张骞……”张骞一进来就有点儿吃惊。大殿里一派纸醉金迷,歌舞生平。胡姬歌舞恣肆,他根本没有跪立之处了。
      偷抬眼一看漆屏前的刘彻,左右皆拢着胡姬,两颊酒红,已经喝多了。张骞又埋下头。
      “起来,坐吧……”刘彻口齿不清的说,“右北平你打得好!”
      “臣罪该万死,臣有坐留失期之罪。”
      “哼,朕那个沟通西域十三年的博望侯是你吗?!”
      “是。”张骞伏跪在地,愧不敢抬头。
      “算啦……”刘彻推开胡姬揽着他脖子的纤细臂膀,“自从免了你的官,你倒也闲置了,朕也有两个月没见着你了。去”,刘彻笑得有些猥亵,冲着身边的胡姬们说,“去再给朕歌舞一段。张骞你也看看……这是朕的骠骑将军献给朕的……”刘彻说着,眯了眼睛,斜着看张骞的脸色。
      张骞蹙了眉头,去病怎么能……大将军难道不知道,这……这自古以来,这送美人的都是……
      “哈哈哈啊哈哈”,刘彻大笑起来,“骠骑将军还真是会办事!!听说骠骑将军府上夜夜也是胡姬压酒,楼兰美人歌舞帐下啊……”
      ……
      吃过晚饭,侧室摆上茶,和平阳一起收拾霍去病拿回来的皮毛料子,卫青一边喝茶一边问孩子们的功课。
      “今天念了什么书?到哪里去玩儿了?”
      “爹,下午我们到去病哥哥家找霍光玩儿了。”
      “是吗。”卫青笑了,“去病哥哥家好不好啊?”自从他搬出去,总是去病三天两头儿的往回跑,卫青倒是还没有去过。再说他是长辈,去病死厌烦那个骠骑将军府,所以也没有请他去过,他这个作长辈的也没有道理登晚辈的门。
      “好玩儿!”登儿起先滚在那些毛茸茸可爱的皮毛里面和娘捣乱,一听这个,登儿从皮毛中抱着一个大狼尾巴跳着说,“去病哥哥家的胡姬是绿眼睛的!”
      “呃……胡姬?”卫青从没听霍去病说过这个。
      “对!”不疑也接他的话茬儿,“爹,您出征见过西域的胡姬吗?真的是绿眼睛的。”
      “就像爹种的葡萄的颜色。也有个琥珀色的!”伉儿说。
      “哪有琥珀色的?我看见的那几个都是绿眼睛的。”不疑和伉儿争。
      “怎么没有,有一个最后让去病哥哥哄走的就是琥珀色眼睛的,我看到了!”
      还好几个?卫青蹙了眉头,“去病哥哥为什么哄走胡姬啊?”
      “不知道,我们一进门,去病哥哥就把她们都哄走了,我只看见几个。”
      卫青沉默了,怪不得总觉得这孩子最近迷迷糊糊的。要这么胡闹,明天一定要问问他。这不是找病吗?!怎么回事儿啊?刚出去两个月,就要反了天了。既然这样……
      “去病还是该尽早娶妻为好……”卫青心里有些堵,不自觉的把不放心说了出来。
      平阳叹了口气,“去病若娶妻,咱们而今做不了主。还要皇弟亲定才好。他如今这功业,能物色个合适的恐怕不那么简单……”
      卫青明白她的话,闷声不语。
      “大将军,张骞求见。”
      “?”卫青一愣,自从张骞被免了官职,他还没见过张骞呢。这天这么晚了,又飘着雪,“我去迎。”卫青站起来,出外迎他。
      “大将军。”
      “博望侯,如此天气,快里面请。”卫青忙往里让。
      张骞摇摇头,“什么博望侯,是胆小失期的张骞。”
      卫青也摇摇头,“兵家胜负乃是常情,博望侯不必挂怀。”
      两人进了正堂,有从人摆上新烹的热茶。
      张骞只叹气,摇头不语。
      卫青以为他是为失侯的事发愁,“博望侯从未带兵征战,虽然迟些,但终能带军增援李广将军……”
      张骞长叹一声,蹙了眉头,看着他,“大将军,怎么不见骠骑将军?”
      卫青笑一下,“去病长大了,陛下赐了宅院,他搬出去了……”不对啊?去病搬出去是满朝皆知的事情……怎么……
      “大将军没去看看骠骑将军的新宅子?”
      “去病和我说过那地方,不过,我军中事务多,一直也没有去看过。”
      “说得也是他,只有他作小辈儿的到这里来看望大将军,哪有大将军这作长辈的倒去看他的道理。”张骞一直蹙着眉头盯着他说。
      卫青让他看毛了,“博望侯……”
      “哼……”张骞冷笑一声,“大将军可见是闲置了……家中朝野都大松心啦……”
      卫青也蹙了眉头,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
      “张骞已为庶民,大将军是当朝第一贵戚近臣。怎么庶民尽知的,将军却不知不晓……”
      “出了什么事……”卫青更糊涂了。
      “新进骠骑将军进献胡姬给陛下,大将军竟不知道?!”
      “啊?!”卫青脸上登时僵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陛下召张骞入宫,宫中一派胡姬歌舞。陛下说是骠骑将军体察上意进献的。”卫青果然不知道,张骞又是连连叹气。
      “他简直是……”卫青强压着火儿。
      “大将军可知历朝历代,什么人才进献美人给君王……”
      “博望侯不必多言,卫青知道了。多谢博望侯。”卫青长拜揖谢,“我虽日日上朝,却不知这朝堂之后的事情,最近天气冷,也没往宫里皇后处走动。霍去病!这……他!”
      “大将军不必气恼,依张骞看来。骠骑将军孔武力战,功绩非凡,年轻气盛,略有浮躁也是情有可原”,张骞看着卫青强压着火儿,脸色都变了,恐他身体不好,自己说了又有些后悔,忙宽慰他,“但孩子还是要管的,一朝出去了,突然少了束缚,收一收也是应该的。骠骑将军即有‘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豪情,自幼长于将军膝下,不该有这等反常作为……”
      卫青忍得浑身发抖,张骞的话他没听进去几句,强做镇静,“多谢博望侯……”便不再说。混蛋……你这是找死啊你……
      张骞看他神情不比往常,不再多坐,喝了半盏茶便辞行了。
      卫青匆忙送了张骞,转身回来直奔马厩,忘了多穿衣服,拽着玉兕騘就出去。他从没这么用力的拽过马,玉兕騘吃痛的嘶鸣一声。卫青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出了门,跨上马,催马冒雪疾行。
      ……
      “好像是马声。”平阳似乎听见前院有动静,便叫人来问。
      “回平阳公主,大将军出去了。”
      “出去了?怎么没说一声就出去了?”平阳着急的问,“去哪儿了?”
      “大将军没说,只见牵着马出去了。”
      “衣服呢?!你们也不拦着!!”平阳急了。
      吓得从人们都跪下了,“大将军走得急,出门神情怒恼,奴卑们没敢问……请公主恕罪。”
      “废物!”平阳也火儿了。这天晚雪大的,不穿暖裘,这是上哪儿了?!

      (七十二)

      两个月来,霍去病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说一千道一万舅舅永远是他的舅舅,然而也只是他的“舅舅”。不管他身在哪里,长了多大,军功多少,他都只是舅舅。而他霍去病,永远是舅舅膝下不懂事的孩子。
      霍去病恨这成长!长大有什么好?!他本想搬出来,就会在这骠骑将军府内渐渐的摆脱这舅甥的名义。然后,待他鼓足勇气,便请舅舅过府。他要告诉舅舅,告诉他自己压了十几年的心事……但不管他怎样措辞,每当他在等候早朝的未央宫阶上遇到舅舅的时候。那柔和的笑容,平和的话语都一次次的把他的勇气全部压倒。那个他从小痴恋到大的人,分明还是他的舅舅!
      多少次,他掌灯十分拨马回到舅舅家,坐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但话一出口,他自己就觉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像儿时一样的撒娇。他真正想说的,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而他的舅舅,依旧像十多年来一样,无限的宽容他,放纵他。
      他倒底不该长大,这样舅舅至少会搂着他,亲他,哄他。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舅舅的关注。而今,他一旦搬出来,才发现,这长大简直是万丈深渊——那心里的空落,仿佛是吞进五湖四海都无法填满。
      他霍去病三个月打通河西走廊,可离开舅舅却让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软弱无力!
      他越来越看不惯陛下常常在朝堂上莫名的注视着他的舅舅,他恼恨陛下和舅舅在同一张地图前商量谋划,他更忌讳看到陛下和舅舅在渐台下棋!那是他的舅舅!他一个人的舅舅!以前,至少一回家舅舅就是他的了,在刘彻面前,他肆无忌惮的展示自己是舅舅最在意的人。现在可好了,连这些都没有了……好!他把妖艳的胡姬送进宫中。让她们来牵制陛下,这样,舅舅就是他的了。但他发现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陛下是照单全收,但舅舅也还是舅舅……
      他开始恼恨自己当初高估了自己,以为搬出来,自己就会有勇气全都告诉舅舅。现在他知道,他不是简单张不开嘴,说不出口,是他根本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他说不清,说不清又变成无话可说……那他霍去病还剩下什么!!舅舅!!!霍去病被自己压疯了!
      他于是没有节制的酗酒纵欲,那些艳丽的胡姬全成了他发泄的对象。可他从不让这些女人留宿他的榻上,每当他在酒醺的颠鸾倒凤下折腾得再没了力气,便赶走身下的胡姬,一个人大敞四开的撂在榻上。静夜,他的眼泪无声的流……那时他胸口说不出道不出的闷痛,夜……他又想起了那万里绵延的祁连山,和那峰峦下万古恒常的弱水……
      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
      两个月来,他艰难的从沉醉中醒来上朝。他尤其小心的洗漱。他怕,怕见到舅舅被他看出来自己前夜酗酒。如果他觉得自己的酒气还是下不去,他就会很晚到朝堂,悄悄看着舅舅进去了,自己再蹭进去,远远的坐着。
      舅舅……他再一次茫然无措,却是从未有过的孤注无援,只能独自挨这无助的淹煎……
      ……
      卫青气得早忘了冷,就记得霍去病和他说的宅子的位置,不一时就到了。卫青根本没心情看他府邸的门口装潢,风雪中,就听见一派胡地歌舞随着雪花飘出来。
      天晚了,那大门紧闭着。卫青下了马,牵着马上了台阶。还什么叫门,卫青一脚踹过去,那门高厚且大,一脚没踹开。卫青真火儿了,哐哐!!几脚踹得门上的木屑尘土都抖落下来。
      里面歌舞声太大,家院都没听见。卫青奋起一脚,门闩“咔”的一声断了,大门豁的一下敞开。里面乐舞声震耳欲聋,楼兰奇异香熏的味道隆隆扑面。
      卫青脸都气白了,拉上玉兕騘,跨上马,闯进去。
      才有家人发现了他,但都没见过,“什么人?!骠骑将军府也敢闯?!”
      卫青根本没言语,骑着马就往里走。
      “站……”家人从事本要拦,一看他器宇不似一般人,再看他那怒恼的神情,真格慎人,英睿沉稳的脸上竟带着杀气。
      他毕竟是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干戈血沫中一路杀过来的人。吓得一干家人全目瞪口呆的僵在那里不敢动。只有几个胆子略大的,慌忙跑进去报信。
      “骠骑将军!将军,不好了!!”
      外面雪大风寒,屋里暖香春浓,胡姬歌舞正在热闹之时,这热闹让霍去病更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没有知觉。那个最受霍去病宠爱的楼兰美人,正给酒醺的霍去病倒酒,端着酒杯衔了一口,笑着往他嘴里送,霍去病不耐烦的推开她。
      屋门突然开了,跌跌撞撞跑进一个家院,嘴里大叫“不好”!惊散了胡姬歌舞。
      霍去病心里正烦,一下掀了桌子,“吵什么——什么人在外面!!!”
      卫青立马在院中,听见他酒醺的大喊,火气直冲脑门儿,破口而出“卫青!!”
      霍去病登时酒醒了一半。
      “孽障!!你给我出来!出来!!”
      霍去病没敢动,大脑一片空白。
      “滚!叫她们滚——” 卫青真急了,“霍去病!出来——”
      “滚!都给我滚!!”霍去病一嗓子号出来,心里说不清的压抑顿时如跌落悬崖的瀑布,随着吼出来,变成放声大哭。
      胡姬艳婢纷纷从里面跑出来。只有那个楼兰美人还在霍去病身边,见他如此大哭,这楼兰美人也慌了手脚。
      霍去病躲在屋里的哭声震得天响,整个骠骑将军府没有一个敢出气儿的。
      卫青气得浑身发抖,立马在当院中,雪花落满他的头发和肩背,他的手脚冻得渐渐没了知觉,头脑也一片空白了。从小长到大,只有假装吓唬他、佯嗔他两句就完了,出了那次出征前比剑给了他两下,还从没真和他动过气。
      ……
      不知过了多久,霍去病渐渐哭不动了,那点儿酒劲儿也发散了……
      卫青也平静了很多,终于觉得在雪地里冻得有些发僵。
      一个小身影胆怯的从后院蹭出来,靠在一棵桂树下,偷偷的看着卫青,“舅舅……”
      卫青看不清那孩子的脸,听出是霍光,可这情景就好像是多年前的……卫青心里一下软了,叹了口气,“霍光……”
      “舅舅……”
      “来”,卫青翻身下马,关节已经冻得发紧,下马闪了一下,“来,舅舅带你走……”
      “舅舅……”霍光向他跑过去。
      卫青张开两手,眼前竟是恍惚的,“舅舅,看我!”“舅舅,我在这儿!”
      “舅舅别走!”
      怀里没抄着霍光就觉得一个身影一下扑跪在他膝前,两腿突然被搂住,卫青脚下不稳向后面仰过去,霍去病忙放开一只手,抄住他的肩膀。卫青倒在他有力的臂弯里。霍去病不知怎么想的,另一只手抄起卫青的双腿,把他搂在怀里抄起来就往里走。
      卫青一下从他怀里挣下去,回手一拳劈头盖脸的兜在他脸上。霍去病头一下歪向一侧,嘴角见了血,滴下来洇在衣襟上。卫青一看他嘴角的血,心里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意识一下断了线。
      ……
      “舅妈!”
      “霍光?!”平阳和侧室正在着急,快打定更了,卫青还不见人影儿。霍光忽然跑进来,小脸儿通红。
      “霍光,怎么来了?谁送你来了?”侧室一边给他焐手,一边问他。
      “舅舅,不是,是哥哥,呃……”
      “慢慢说”,平阳觉得这孩子像是吓着了,“舅舅在你家?”
      霍光点点头。
      “舅舅在干什么?”
      “舅舅……打,打了哥哥……舅舅气,气晕过去……”
      “啊?!”侧室着急的落下泪来,“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好的。”
      “先别哭,听霍光慢慢说,说清楚。”平阳蹙紧了眉头,“谁送你来的?”
      “哥哥叫家院送我回来的。”
      “舅舅呢?”
      “哥哥叫人请郎中去了……”
      “姐姐,我们去看看吧……”侧室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平阳却摇了摇头,“没事儿了……霍光,去吧,去你屋里睡吧,伉儿他们都睡了。不会有事的,你去睡吧。”
      “姐姐,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将军从未动气打过去病啊……”
      “去病该打……再不收一收,恐怕……”平阳垂了眼眸,“将军在去病那里,不会有事的……”平阳叹了口气,叫侧室带着霍光去休息了。
      ……
      仿佛搂着舅舅的这一刻,霍去病忽然又找到了自己,舅舅身上好冷,只穿着家常的便服。那舒缓的眉关,熟悉的眼帘,高挺的鼻梁,脸上毫无血色。多久没离得这么近的看着舅舅了。请郎中的那个回来就该死,不是直接死在半路上了吧!
      霍去病焦急的搂紧舅舅,难过的埋头在他胸口里,“舅舅……”
      “将军……”楼兰美人生涩的汉话覆上他的耳根。
      霍去病蹙着眉头,带着厌烦,恶狠狠的盯着她。
      楼兰美人跪捧着一盏烫好的紫金醇,她不会说,只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一点胆寒的看着霍去病,又看看他紧搂着的这个人,他们的鼻子好像啊……琥珀色的眼睛也泛起了一点担忧,她不能表达她的意思,只学着霍去病的话,尝试的说,“舅舅……”
      霍去病看着她。
      她示意霍去病把热酒给卫青喝下去。
      对啊!霍去病头脑解冻了,从她手中接过酒盏,犹豫了一下,侧过头对她低声说,“你下去吧……”
      楼兰美人叹了口气,默默的退出去。
      霍去病端着那盏烫好的紫金醇,“舅舅……”他晃着舅舅的肩膀,可舅舅依旧毫无反应。霍去病托起舅舅的头,噙着一口温热的紫金醇覆上舅舅那苍白的嘴唇,轻轻将热酒送到舅舅口中。一口一口的小心把暖酒送下,再慢慢的揉开舅舅胸口的郁结。
      咳……卫青终于咳了一声。
      霍去病忙扶他坐起来,轻轻给他捶着背。
      卫青闷咳了几声,缓过这口气来。
      “舅舅……”霍去病把他揽在怀里,眼泪滑下来。

      (七十三)

      胸口烈酒的暖热,和那滚烫的怀抱,渐渐唤回他的意识,“你……”,卫青蹙紧眉头看着他。没有变,是他一手带大的去病,是他那豪情满怀,马踏匈奴的去病,可你这是犯得什么……“你混蛋……”卫青找不到别的词儿,“放开我……跪下……孽障……你给我跪下!”
      霍去病委屈又害怕的跪在他面前。
      “骠骑将军!郎中来了!”家院慌慌张张的拉着郎中推门就闯进来,正看见这一贯猎豹一样肆无忌惮的骠骑将军像个犯错的小猫一样的跪着。
      “出去!!”霍去病脸上挂不住。
      那两个头也没敢抬,忙带上门出去。
      “你这是要干什么?!养你二十年,你翅膀硬了是吧?!叫你娶妻你有一百个道理不娶,到头来圈在这里,你都做些什么!!花天酒地,你这是存心要毁了自己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毁自己?!二十年,我生怕你哪怕一点儿的磕磕碰碰,如今你倒好,自己如此自轻自贱!!你倒底要干什么?!”卫青越说越来气,觉得没有力气坐着说,发软的靠在靠枕上。
      霍去病低头跪着不言语,肩头一下下的抖,不停的抽噎。
      “你毁!毁!你这不是糟蹋自己,你这是看着我活得太自在了……”
      “舅舅……不是……”
      “你知道什么人才给君主送美人的吗?!我是让你白读了书了!”
      “我气不过,他……他凭什么?!”
      “他是谁?!”
      “陛下他凭什么总缠着舅舅?!”
      “你说什么?!”卫青的声音开始发颤了。
      “是!是我送胡姬进宫的!凭什么,陛下他不封不赏,却总缠着舅舅?!舅舅!”霍去病猛的扬起头,满脸泪水,“从小到大,你嘴里,陛下他永远是对的!陛下的所有旨意你全没有异议!!他叫你出征,你就出征,他叫你闲置,你就闲置,他叫你娶公主,你就娶公主!他不封不赏,却叫你看图下棋,舅舅!!那么……”
      霍去病咬了牙,“那么舅舅心里,去病在哪里?!去病和陛下,哪一个在你心里?!舅舅——”
      卫青一身冷汗,心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舅舅……那我呢……我在哪里……我……我是……我为什么是舅舅的外甥?!舅舅,去病是……你是……”霍去病根本说不清楚,脸膛已涨得发紫,“为什么上天要让你是我舅舅……”霍去病再也无法克制的搂住他,“去病怎样做才能让你知道,去病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一辈子,永远只有舅舅……”
      卫青心口几乎是绞在一处了,在霍去病强壮的搂抱中轻轻的颤抖。去病依旧在他怀里哭,但原来他……“你这个傻孩子……”卫青哽咽了,“你是舅舅的外甥,是舅舅把你带大的……你永远是舅舅最珍惜的孩子……”
      霍去病用力摇着头,“不是那样的……”
      “是……就是这样的……去病是舅舅一生中最重要的孩子……”
      “不……舅舅,去病不要只作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孩子……”
      卫青慢慢托起他的头,“去病啊……我是你舅舅……傻孩子……”
      霍去病的表情浮现出儿时的委屈,拼命的摇着头,“舅舅……”
      “别这样糟蹋自己,舅舅心里不好受,快起来吧,起来”,卫青扶他起来,让他坐在身边。卫青心里乱得很,但他却明白,这是无论怎样也无法解释清楚的。卫青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楚的更不能强说,说不清楚的就先不说,“去病……”他换了话题,“不管怎么说,送美女进宫都是绝对不妥的。世事险恶,如今你的功绩天下皆知,不能全凭任性,还如此胡闹的斗气。”
      舅舅平静柔和的声音唤起那久违的熟悉的感觉,那种自幼的安全感渐渐笼罩上来,让霍去病不自觉的深深的陷进去,心里的那片难填的空洞似乎是一瞬间就弥补上了。霍去病忽然不再想狡辩也不再想解释,只想舅舅这样不停的说,就这样慢慢的说,说什么都行……
      “你在听吗?”卫青发觉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火亮的眼睛失神的看着自己,那专擅狡辩的嘴角一块淤紫,已经有些肿起来了。卫青心疼了,后悔不该打他,“疼不疼啊?”卫青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嘴角。
      霍去病吃痛的闪开,委屈的点点头。
      “哎……”卫青叹了口气,“是舅舅不好,舅舅不该打去病……”
      “舅舅,去病知道错了……”霍去病红着脸站起来,推门出去,冲着外面一嗓子,“叫她们都进来!”
      卫青不知他叫谁。
      不一时,进来五个胡姬,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西域老者。
      卫青从榻上坐起来,怕他胡来,走过去。
      “陛下已叫浑邪王回边郡故国,不日即将启程,你们都随浑邪王去吧……”
      那老者将他的话翻了胡地的语言,说给那些胡姬。
      “今夜就走!”霍去病生硬的说。
      卫青摇摇头,“天晚了,又下着雪,叫她们哪里去?”
      霍去病这时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了,只红着脸,傻傻的看着卫青。
      卫青无奈的瞥着他,想了想,“去病啊,把她们送到浑邪王那里去,你想过她们会怎样吗?”
      一句话就把霍去病彻底问晕了,他诚实的摇摇头,“没想过……”
      “让她们再到匈奴人帐下歌舞,那会把她们……”卫青不好说出口,“既然你已经……就把她们留下……”
      “舅舅,去病已经知道错了!真的!”霍去病怕他还生气。
      “知道错了,就别一错再错了。”卫青看着他,“小的时候舅舅就跟你说过,承认做错和承担错误是两回事。留下她们在府中作侍妾吧,要好好的对她们。不要再夜夜笙歌的作践别人也作践你自己。去病,你做得到吗?”
      “去病绝不敢了!”霍去病点点头,又对着那个老者说,“说给她们听!”
      老者一一说了,胡姬们纷纷落下泪来,向卫青叩头。
      “她们说多谢大将军的恩德……”那老者也跪下来。
      卫青心软,最看不得这个,点点头便侧过身去。
      霍去病活折腾了两个月,也没见过这阵势,心里沉沉的,也不好受起来,“都下去歇了吧……”
      胡姬们又都叩了头,纷纷退出去,只有那个琥珀色眼睛的楼兰美人还跪在那里,泪流满面,“舅舅……”
      卫青愣了,转过身,看着她。那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乌黑的卷发,雪白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哀伤的看着他,哽哽咽咽的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霍去病不知她这是干什么,“怎么还不下去……”
      “去病,叫那老者再来一下。”
      霍去病出去叫回西域老者,“她说什么?”
      “她说……”那老者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卫青,“她可能是怀了骠骑将军的骨肉……”
      霍去病觉得耳边好像打了个炸雷,不自觉的攥住卫青的胳膊。
      “什么?”卫青让他攥得指尖发麻,脱开他的手,问那个老者。霍去病又攥住他的胳膊,心里莫名其妙的乱跳。
      “她可能已经怀了将军的骨肉。”
      “真的!”卫青心里倒是一阵欣喜,“别攥着舅舅,去,把你刚才叫的那个郎中叫进来!”
      霍去病现在就像是个没了意识的偶人,全听舅舅的支使,忙出去叫郎中。
      郎中诊了脉,自然是给他道喜,“给骠骑将军道喜,此女确是喜脉,只是月份上早,要好好保养。小民给大将军、骠骑将军道喜了。”
      卫青欣慰的示意那楼兰美人起来,酌人安置调养,回身再看他那浑不吝的外甥还傻站在那里发愣呢。卫青笑了,走过去,“你小子可真能干哪。”
      霍去病脸红了,搂着他的胳膊,“舅舅,这怎么办呐,这……”
      “怎么办?这会儿你问舅舅怎么办啦?”卫青笑着看他,“要是这会儿人都送到浑邪王那里去就好了。”卫青故意逗他。
      “舅舅……”霍去病不好意思的埋进卫青的肩膀。
      “你倒底和几个……”卫青又咽回去,“要不让郎中给那几个都看看吧。”卫青脸上也挂不住了,只忍着笑。
      “那就看看吧……”霍去病心虚了。
      卫青一把推起他,“你小子还真……每个都……你简直是,简直……”
      “舅舅……”
      “你真是,你有哪一点儿像舅舅的外甥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霍去病没话了,出去叫郎中。
      不过其余的几个倒还没这么快,卫青瞥着霍去病,又好气又好笑,“去病,这就是承担。你懂吗?她怀了你的孩子,那几个也都是你的侍妾了,你是人家的丈夫了。你要好好对待她们。去陪陪她吧,舅舅回去了。”
      “舅舅!”霍去病一把拉住他,“舅舅,你千万别回去。我这就去看她,这就去。舅舅,你就在这儿吧。舅舅!”
      卫青看着傻孩子估计还没醒过味儿来呢,叹了口气,“去,叫个人到舅舅家,告诉舅妈,舅舅在你这里。”
      “舅妈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已经叫家院把霍光送过去了。”
      “这你怎么这么快啊?!”
      ……
      “舅舅,去病知道错了。可是送进宫里的胡姬怎么办……”霍去病贴着他躺着。
      卫青看看他,“宫中规矩多,已经送了就只好这样了……不过舅舅再说一次,朝中的事,万不能再这样任性胡为,不然舅舅下次绝不会原谅你。”
      “嗯。还有啊,舅舅,那个楼兰……她,她会怎么样啊?”霍去病有些紧张的问。
      卫青无奈的看着他,“你倒底是精明还是傻啊?她会怎么样?她会让你成为别人的爹,让舅舅升职为别人的舅公!”
      “啊?!”
      “‘啊’什么?”混小子,这都没想过,就敢……“去病,你既然觉得你爹当初不好,就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霍去病闷头儿在他怀里点点头。
      “明天散了朝,到你娘哪里去报喜,赶快给你爹写信。”
      “又要啊?!”
      “废话!”
      “舅舅,你不会因为今天又冻病吧?”
      “不会。”
      “舅舅……你可千万别离开去病,你是去病一个人的舅舅,是去病的……”
      卫青截了他的话,匆忙转了话题,“这些西域胡姬、楼兰美人是你的侍妾,也是你的珍宝。还有那个通汉话的西域老者,让他做你的管家吧。舅舅看那老者是个诚实可靠善良的老人。要让他教你的侍妾说汉话,要向他虚心的讨教西域的风土人情,跟你的侍妾们了解她们的家乡。那是我大汉的睦邻啊。去病,你从小跟着舅舅,舅舅和你讲打匈奴讲得太多了,但去病啊,这仗总有打完的一天。而前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你打通的河西走廊,将为大汉带来财富与繁荣。去病,打仗不是目的,大汉的平安富庶才是和抚四夷的意义所在啊!”
      霍去病呆呆的听着他的话,慢慢的合上眼睛。
      ……
      去病睡熟了,胳膊搂在他的胸前不放。卫青却无法入睡了……
      ……
      刘彻在朝堂上忽然发觉霍去病今天老实的低着头,真是少见哪!霍去病偶尔一抬头,刘彻发现他嘴角一块明显的淤青。刘彻的嘴角勾起来了。这四海之内,能让祁连山精魂附体的天神脸上挂花的,除了他的仲卿,恐怕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看来张骞还真是天生做使臣的料儿,果然不辱使命。他的仲卿当然是永远不会让他失望的,去病这混小子要是没这么个人收住了,不定出什么大事!

      (七十四)

      “祁连山南北两麓,河西走廊,全没了!!三十二单于叛降,河西转河南十万余众!!昆仑神——这难道是我大匈奴的命数吗?!我不服——不服!!!”伊稚邪咆哮着。
      “大单于,我有一言!”自次王赵信进言。
      “讲!”
      “很明显,汉朝皇帝下一步的战略就是要彻底剪除我们漠北的王庭了!”
      “废话!!本单于难道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大单于,我在卫青帐下追随多年……”
      “呸!”伊稚邪愤恨的摔了手中的酒盏,“刘彻已经把他这个小舅子给搁置了,你还和本单于唠叨那个夺了我河朔草原的小舅子!现在他的外甥霍去病都已经把我的祁连山搬走啦!!”
      “大单于,霍去病虽然骁勇,不过一时倚仗年轻气盛。我听说,这苍狼统军无章,只求战功,不顾士卒。吃喝皆有宫中庖厨,不与士卒同苦。常在军中蹴鞠为戏,此次夺了河西,即虏胡姬为妾。这苍狼不过是个年轻不省事的娃娃,我军不惯他的打法,他才一路奏凯。失了焉支山、祁连山,我们还可以夺回来!”
      “好!!有志气——有胆识——”
      “那汉朝皇帝,如今觉得霍去病用着顺手,必然要派他出征王庭啊,我们应提早准备。”
      “说得对!”
      “我们今夏暂不要动,囤积粮草,休整牧马,恢复元气。然后时机成熟,我们倚仗这大漠以北为天险。将辎重屯于漠北以北的广阔草场。大单于亲率大军十万众,出到广漠草场之交的胡杨林埋伏。那霍去病倚仗人强马快,从来作战都是第一个冲入我军阵的,听说此人用兵出手皆只攻不守。我们正好设下十万埋伏,候他第一个冲进来,我发冷箭射之,岂不除了心头大患!”
      伊稚邪点点头,“好!汉军若来,远渡广漠,驰纵少说也要有上千里。过了广漠,不见我王庭,必然要过胡杨林!!好计!不用你的冷箭,我的鸣镝才该用上!我要亲手射杀这‘亡我祁连山,使我六蓄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苍狼——”
      “大单于再想,那霍去病一旦为我射杀,汉军功亏一篑。然后我们仍可连通浑邪王等三十二单于。他们毕竟是我大匈奴的血脉,不过一时失守,毁在霍去病那娃娃手里。那时霍去病不在了,他们必然仍要回到我大匈奴的羽翼之下。我们的河西不就回来了吗!”
      “快!!来人给自次王倒酒!”伊稚邪畅快的笑了,“等到那时,刘彻必然会派那卫青再来征讨,那时本单于从漠北河西两路合围那卫青,除了他刘彻的大将军,收回我的河朔草原!”
      “我在卫青帐下多年,此人从多年前雁门一战即染寒疾,每秋必犯,到春暖方见好转。克广漠那次,听说他的病情加重,如今多年不曾征战,想是此人的病又严重了。听说那次他回朝,汉朝皇帝曾让他秋冬两三个月静养不朝啊!等我大匈奴破了苍狼,到那时,我们可深秋举兵击之!卫青必败。”
      “刘彻——”伊稚邪冷笑一声,“还没结束呢!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
      “哟,果然是琥珀色的眼睛啊……”平阳扶起给她叩头的楼兰美人,“会讲汉话吗?你身怀六甲,快起来吧,坐吧。”
      “舅妈。”
      “说得很好嘛。”侧室笑着让从人给楼兰美人拿个靠枕。
      “你叫什么名字?”
      “将军说,让我就叫楼兰。”
      “去病这孩子胡闹,那要是焉支山的匈奴女人就该叫‘阏氏’吗?”平阳笑了。
      “姐姐说笑话!”侧室也让她逗得笑得直不起腰来。
      ……
      “舅舅”,霍去病在葡萄架下粘着卫青,看他给葡萄松土。
      “去,帮舅舅浇点儿水。快当爹的人了,怪热的,别粘着舅舅。”
      “舅舅……”
      “别叫了,舅舅知道了,快去。”
      “浇太多了!呵!慢点儿,溅了舅舅一身!”卫青忙躲开他。
      霍去病笑了,拿袖子给他擦身上的水。
      “越帮越忙,去病啊,什么时候生啊?”卫青笑着问他。
      霍去病脸红了,“大概是,不知道……”
      “你都知道什么呀?”
      “大概是过了暑天吧……秋凉吧……”
      卫青笑着摸摸他的额头,“舅舅的外甥当了爹,就真要长大啦……秋天生的孩子命好。”
      “为什么?”霍去病痴痴的看着舅舅。
      “秋天是五谷丰登的时节,这个季节出生的孩子,一生衣食无忧啊……去病,那几个有没有消息啊?”卫青问。
      霍去病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再没有过……”
      “没有过什么?”卫青发现一片发黄的叶子,随手掐去,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舅舅……”霍去病覆上他的耳朵,“我听舅舅的,再没碰过她们……”
      卫青愣住了,推起他,看着他泛着红晕的脸颊,卫青的脸也红了,“舅舅没说不让你……”
      霍去病贴着他的脸,看着他笑。
      卫青忙措开眼眸,“舅舅还想多要几个小外孙呢。你小子……”
      “不要……舅舅,去病心里只有舅……”
      “家应该像葡萄一样”,卫青截住他的话,“一根藤上结很多串葡萄,一串葡萄上有很多颗葡萄珠儿,这样家才人丁兴旺。”
      “每颗葡萄珠儿里还有好几粒葡萄籽呢。”霍去病贫嘴。
      “对呀……”卫青道理还没讲完。
      “舅舅!”霍去病看他故意转移话题,起急了。
      ……
      “怪事”,刘彻看着地图,“往年这个时节,匈奴也该在这里有举动才是,今天怎么这么塌实?难道真让去病那混小子给打怕了?”
      “不会是蓄谋背水一战吧……”卫青摇摇头。
      刘彻点点头,“仲卿说得有道理,伊稚邪应该不会就此罢休的。匈奴都是狼!不过看来眼下军粮开销一时还难以筹措得足够灭了他伊稚邪。等朕积攒够了,就一战结果他。”
      卫青指着地图上匈奴王庭一带,“陛下,此处是窴颜山,往东北这边是狼居胥山,从上次漠北刺探其王庭来看,匈奴王庭应该在这两山之间,广漠以北才是。”
      刘彻点点头,“明年夏天……”
      他忽然凝望着卫青,却收了口。“对了仲卿,你们家要有喜事儿了吧?”刘彻转了话题。
      卫青笑了,“秋凉了,也该生了。”
      “秋凉生?”刘彻看着他。
      “去病那次说是该秋天生的。”
      “秋天生的多半非富即贵啊!”刘彻也笑了,“那混小子倒什么都快,出兵快,打胜仗快,这生儿子也快,前后加一块儿也就一年光景!他还真能干呢!比你能!”刘彻拉住他的手。
      “臣也是这么说。”卫青脱开他的手。
      “一定要生个儿子,抱进宫来,朕要给这个孩子起名字!”
      “陛下。”春陀从外面进来。
      “什么事?”刘彻不高兴的看着春陀。
      “是平阳公主来了……”
      刘彻脸不自觉的有些红,看一眼卫青。
      卫青忙低了头。
      “好像是有什么事情,找大将军。”
      “八百里加急啊,找到朕这里来!”刘彻遮掩着背了手,“请皇姐。”说着眼睛粘着卫青,腿脚向着条案走过去。
      卫青站在地图前垂着头,没动。
      平阳匆匆忙忙的进来了。
      “皇姐来了。”刘彻迎上去。
      “皇弟。”平阳无暇寒暄,直接过来拽卫青,“去病那边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卫青看着她。
      刘彻也过来,“出了什么事?”
      “本不想来也不该来找你,可是从早上到现在,还是生不下来。”平阳脸上的焦急已不能掩饰。
      “什么?!”卫青也蹙了眉头,他也没办法啊。
      “传宫中的御医、稳婆去!”刘彻也慌了。
      “臣谢陛下!”
      “这时候,还罗嗦这些繁文缛节,都快回去吧!!”
      ……
      “子夫,你到去病府上看看吧。去病家的那个楼兰侍妾可能是难产。朕已经叫宫中御医和稳婆去了,不知怎么样。皇姐跑到甘泉居室把卫青都叫回去了。叫回他去,这生孩子的事儿难道他大将军也办得了?!简直是瞎捣乱!”刘彻在昭阳殿里来回踱步,“你替朕去一趟,有消息赶快叫人带进宫来。”
      ……

      (七十五)

      霍去病从祁连山的死人堆里一路杀出去,没觉得什么叫怕。可听着这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呻吟叫喊声,他却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得浑身冒冷汗。一直跟着卫青在屋里踱步。
      卫青紧蹙着眉头,不停的摇着头。
      天已经黑了。
      “皇后娘娘到——”
      “啊?”卫青一回身,霍去病一下撞到他怀里,跟着身子一软,卫青一把扶住他,“怎么回事?”
      “舅舅……舅舅,她,她会怎么样……”
      “不会有事的。”卫青拍拍他的肩膀,“姨妈来了,快出去迎。”卫青拽住他的胳膊往外走。
      “三姐,你怎么来了?”
      “二姐没过来吗?去病,怎么样了?”
      霍去病现在已经蒙了。
      卫青接过去,“还没有消息,她们都在里面。”
      “陛下不放心,看天晚了,还没消息,让我过来看看。皇姐、大姐、二姐都在吗?”
      “都在里面。”
      卫皇后忙往里面去了。
      平阳正从里面出来,“不行了,人可能不行了!”
      “什么!”卫青看着她。
      “舅舅……”霍去病拉住卫青的手,心都要跳出来了。
      “皇姐。”卫皇后急着往里走。
      “子夫也来了,进去看看……”
      “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冲破了院中的紧张。
      “生了!”平阳回过身去。
      卫皇后和她一起快步往里走。
      侧室从里面正出来,眼泪含着泪水,“是个小子……可她不行了……”
      霍去病从没有过的浑身发软的靠在卫青身上。
      “……”卫青蹙紧眉头,“御医呢?御医怎么说……”
      御医从里面出来,“老臣无能啊……”
      “人还……”卫青扶着霍去病。
      “……”御医摇着头。
      “快!!”卫青推起霍去病,“去看看她!要见她最后一面!”
      霍去病摇着头,两眼空洞洞的看着卫青。
      “一定要见她最后一面!不然你要后悔的!听舅舅的话!快,别让自己后悔,也别让她抱憾终身!”卫青拽住霍去病走到门口,“你们都出来!让去病进去见她一面!”
      侧室想到什么,将准备好的红锦披在去病身上,“血光不祥,披上再去。”
      平阳她们听见卫青喊,便都出来。
      霍去病晕头转向、跌跌撞撞的进去。
      ……
      孩子的哭声震得霍去病心里不停的颤,产婆把那包在小红被里的婴儿送到他怀里,便也出去了。
      他是那么小,那么软,却好像有千万斤坠在霍去病臂弯里,也坠在他的心里。满榻血污,鲜血染红的白绫零落一地,楼兰美人的红唇再没了血色,白皙的皮肤变成惨白,琥珀色的眼睛没了光彩。
      霍去病一下跪在她的榻边,心里乱得不知怎么做,小心的把孩子抱在一侧臂弯里,腾出一只手搂起她,“你……”
      那琥珀色的眼睛涌起一痕水光,“妾……将军……男还是女……”
      “是个男孩儿……”霍去病忽然觉得心里发酸,眼睛湿了。把孩子送到她眼前,“你看……”
      那孩子的哭声让霍去病不自觉的落下泪来,莫名的歉疚像锉刀一样锉着他的心角。
      泪珠从母亲的眼中滚落,她艰难的笑了,“将军……”琥珀色的眼睛迷离的看着霍去病,“妾无憾……”
      ……
      屋里除了婴儿的哭声再没了动静。
      院里的一群女人都围着卫青抹眼泪。
      卫少儿哽咽着说,“快给孩子请个乳娘吧……”
      “还要往宫中送个信儿,陛下还在等信儿呢……”卫皇后叫过人来。
      “那就快……骑我的马去……”卫青头晕得厉害,眼睛都有些花,“来人,快去将孩子的母亲成殓起来,停灵祭奠,择日出殡厚葬……”
      霍去病抱着小红襁褓从屋里踉跄出来。
      卫青的心攒蹙到成了一团。
      “舅舅……”霍去病整个人合在他怀里。
      “孩子!”卫青怕挤坏孩子,忙扶着他的肩头,让他站好。
      霍去病浑身发软,头都无力抬起来了,手也只是将将拢着。
      卫青接过小襁褓,搂在怀里,“外面冷,快进屋。”
      卫青一手搂着孩子,一手几乎是把霍去病拖进屋里的。
      “……好标志的小伙子……”卫青看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心里百感交集。
      霍去病埋在卫青怀里就像被抽了筋、剔了骨一样,毫无生气。卫青一手抱着婴儿,一边搂着霍去病,平阳见他脸色明显疲惫,便让卫少儿接过那孩子。摆摆手,女人们都随着她出去到对面的屋里去了。
      就剩下霍去病,埋在卫青怀里,闷声呜咽起来……
      ……
      “陛下!呃!陛下!!”春陀跑进来。
      刘彻睡不着,披着衣服在暖笼前看呈文,“怎样?!”
      “皇后娘娘传话进来,是个男孩儿!”
      “真的!”刘彻一下兴奋的站起来。
      “可是……”
      “什么可是?”
      “那个楼兰侍妾没保住。骠骑将军府正找乳母。”
      “骠骑将军的长子,岂能随便找个乳母。从宫中找,送过去。”
      “诺。”
      ……
      “舅舅……怎么办……”霍去病在卫青怀里方寸大乱的哽咽。
      “……”卫青轻轻的摩莎着他的后背,“别这样,坐起来。孩子需要你,你是他的父亲……是他的依靠。”
      “舅舅……”
      卫青怜惜的扶起他,“都会过去的……但是……去病,第一个站起来的必须是你。因为你是他父亲……厚葬他的母亲,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把你能给的全都给他,去病,这并不比打匈奴简单,但舅舅的外甥,是从不会让舅舅失望的。”
      多少年来,只有这种感觉能让他从任何状态中挺起脊梁,就像十多年前,他躺在舅舅怀中一样的安全。
      卫青抿去他脸上的泪水,“去病,你已经长大了……”
      “将军”,侧室在门外轻唤一声。
      “去病,快坐好。”卫青压低声音,“进来吧。”
      侧室从外面进来,“皇后娘娘要回去了,陛下派了宫里的乳娘来。小家伙儿正吃呢,是个能吃能喝的小子。”
      卫青点点头,“我去送三姐,去病,出来送姨妈。”
      ……
      “将军,你睡着了吗?”平阳轻轻推他。
      “没,睡不着……”卫青叹了口气,披了衣服坐起来。
      平阳也坐起来,“不放心去病吧……”
      “哎……不知那小子行不行……”卫青摇着头。
      “肯定不行”,平阳无奈的看着他笑了笑,“祁连山打得下来,不一定能带儿子。将军,你冷静想想,那孩子行吗?他自己还没长大,一天到晚,芝麻大小的事儿也得找舅舅,你说他行吗?”
      卫青让她问的没话了,“那……”
      “是,他是作爹的人啦,但这样儿的爹,打匈奴是绰绰有余,养儿子要不出事儿那才叫怪了呢?除非那小家伙儿命硬。”平阳知道他肯定不放心,便给他找台阶儿,“将军,这件事,你高估去病啦,他能打匈奴,也是因为从小跟着你长起来的,在皇弟那里念了将近十年的书,他才带兵就能打。这当爹嘛,那孩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学不会。将军还得慢慢教,他得慢慢学着当。我看呐,还不如送过来养,就睡着觉了”平阳含着笑看着卫青。
      卫青让她说中了心事,脸上红了,垂下眼帘,“那明天就……他先把他自己给我管好了,把霍光给我带明白了,就不错了……”
      ……
      婴儿的哭声仿佛环绕在卫青耳边,让他睡不塌实。
      “大将军,大将军。”
      天还没亮,有从人在屋外叫他。
      “什么事?”卫青迷迷糊糊的刚睡着,真好像有孩子的哭声。
      “骠骑将军,抱着公子来了……”
      “啊?!”卫青一下儿翻起来。
      平阳笑得喘不上气来,“我说什么来的。”
      ……
      “你疯了,天不亮就抱着孩子乱跑什么?!”卫青把霍去病拉进屋,“你会把他冻病的!”
      “我一直抱着他……他总是哭……”霍去病委屈的看着卫青。
      “乳娘呢?!”
      “在外面呢……”
      侧室也进来,接过孩子搂在怀里,“不要哭了,谁委屈你了……”
      乳娘进来,平阳和侧室抱着孩子去喂奶了。
      卫青无奈的叹了口气,照着霍去病屁股就是一巴掌。
      “舅舅……”
      “霍光呢?”
      “还在家里睡呢……”
      “去看看孩子。”
      ……
      “不哭了?”霍去病小心的趴着看榻上的小襁褓,“舅舅,他不哭了。”
      “废话,饿死了还永远不哭了呢。”卫青瞥他一眼,“一边儿去,让舅舅看看。”好白净的孩子,不知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舅舅,像我吗?”
      “比你好看。让舅公看看,睡得好香啊。”
      “舅舅……”
      ……
      春来了。
      “让朕看看!”刘彻高兴的看着卫皇后怀中的小襁褓,看看孩子又看看霍去病,“嗯,像。这么白净啊,果然有楼兰血统,就是不一样啊。”
      那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好亮啊,大大的火亮的黑眼睛,“好!!这眸子像你爹!”
      “本来还以为会是琥珀色的眼睛,没想到是黑色的。”平阳笑着说。
      “这眼睛真亮啊。“卫皇后喜欢的说。
      “朕要给这小伙子取个名字。”刘彻想了想,看看卫青。
      卫青也笑了。
      “嬗者,更替也。这孩子的母亲虽是楼兰人,但他身体里流的是我大汉骠骑将军的血,河西也是我大汉的土地了,正是万物更新的年景,就叫霍嬗吧!”
      卫青推了霍去病一下示意他谢恩。
      “臣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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