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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art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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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夏来夏去,天鹅死了。”
乔治娓娓朗读这句,音韵矫揉造作,虚饰的过火,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模仿叶慈吟诗,但乔治与他不同的在于,乔治加重了“死”字的读音。
全班都盯着乔治,从他开始读这句,到他环视四周露出一副讽刺的微笑。
“想必各位读过赫胥黎的这本小说吧。这是三个星期前交代过的。”
大多数学生露出了惊慌的表情。
乔治继续微笑,且尽量放轻语气,“没关系,没读过的同学先听其他同学的讨论。”
他看见学生们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于是,他继续往下讲。
“显然,赫胥黎的这本小说的名字取自丁尼生的诗《提托诺斯》。”讲到这里,乔治问,“那么有人知道提托诺斯是谁吗?”
大家愣住了。
乔治的视线从一张脸掠过另一张脸,直至看到一张曾在网球场上出现的脸,视线停了下来。旋即移开。
乔治看了一圈,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1分又41秒,除去这个时间,乔治还用了13秒的时间思考网球场上的那个大理石一般的男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毕竟,乔治还没老到头昏眼花,记忆力衰退,他明确记得自己的学生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古典的金发年轻人。
这样下来,在这1分又54秒内,整个教室竟然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或急促,或迟缓,又或者有些人在屏息。
啊,这也显示全班没有一个人知道提托诺斯。
除了乔治。他明确知道自己知道。
又或者德莱尔也知道。但乔治从不指望德莱尔会在他的课上说话。这家伙总是极为尊重乔治身为教授的尊严,虽然在他心中对于乔治的水平不敢恭维——乔治是个英国佬,在英国生活学习,取得的学位也是英国的,显然比美国本土的显得不靠谱多了。
好吧,无论怎样,乔治再次发问,“不会吧,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
其实,乔治在这一次发问的时候就已经预想到情况不会有什么改变了。他一向知道这些学生。或许最用功的学生会关注到丁尼生,但谁会关注到提托诺斯呢?从这本小说到赫胥黎,到丁尼生,再到提托诺斯,哦,隔了两重。显然学生们的好奇心没有那么深厚,又或者说,他们对于本质的东西总是漠不关心,正如他们毫不思考人之存在。
“好吧。”乔治觉得自己脸上的微笑仿佛已经成了固定表情。他即使想要皱一下眉也不能。
“好吧。我建议大家这周末去读一读葛雷夫斯的《希腊神话》以及《提托诺斯》这首诗。”说到这里,乔治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我得说,身为一个读者竟然毫不关心书名的由来。呵,那你们就连假装对这本书的兴趣都假装不出来吧。”
全班肃静。
乔治却知道,遭了。
糟糕透了。
他从未在学生面前说过气话,即使他还在笑,但这种突如其来的言语爆发会让学生怎么想呢?他们会不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台上这个老男人随着年龄增长变得越发的坏的脾气。又或者,他们在猜测他的私生活到底多么不顺利?
哦,他还说一定不能表现出有什么变化。
现在可好,前面所有的掩饰都功亏一篑了。
乔治回避着众人的目光,极力在墙壁上寻找有趣的目标。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教室后方传来。
“黎明女神厄俄斯因为爱神阿芙洛狄忒的诅咒,不断的爱恋上人间的美少年,提托诺斯就是其中之一。”
乔治循着这个声音抬头看去,就看见大理石青年一双湛蓝眼睛温驯的望着他。
唔,乔治觉得自己需要借着这个机会来说些什么挽救刚才的气话了。
于是,他说,“那我们从头讲起好了。”
“爱神阿芙洛狄忒发现战神男友阿瑞斯和黎明女神厄俄斯搞在了一起,于是她诅咒厄俄斯总会不由自主爱上人间的美少年。某日,厄俄斯就去人间诱拐了提托诺斯。厄俄斯非常爱提托诺斯,就恳求宙斯把提托诺斯变为不死之躯——”乔治正要继续讲厄俄斯与提托诺斯的悲剧,就听到那个温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男生仍旧一动不动的盯着乔治看,问乔治,“老师,您是否忽略了其中一个情节?”
乔治也看着这个男生。
这男生见乔治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弯了弯蓝眼睛,“老师,给我们顺便讲讲加尼米德怎么样?”
乔治有些发愣。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讲那个情节。他就是故意的咯。但这个大理石青年是怎么回事?他是来找茬的?乔治皱眉,考虑自己不知不觉中得罪这个男生的可能性。
结论是不可能。
他确定自己这才见了这青年两次——一次是在网球场,一次是现在,在他的教室。
但是乔治真的不想在课堂上讲加尼米德的故事,于是他冲那个男生微笑,“我们还是继续主题比较好。”
这男生也挺识趣,见状便不再多问。
乔治松了口气。
“我们接着来,可惜黎明女神她太傻了,她忘记请求宙斯给予提托诺斯永驻的青春,于是,提托诺斯最后就变成了一个人人退避三舍的老不死——”(乔治笑,众人也笑,大理石青年也笑。)
“而黎明女神呢,她虽然有个愚笨的大脑,但神该有的冷酷无情她丝毫不少,于是,她把令她生厌的提托诺斯关了起来,直至最后,精神失常的提托诺斯变成了一只蝉。”
到这里,乔治觉得自己内在的那个它又开始沸腾了,他猜测是它又想起了离去的吉姆。他准备冷酷的声音把那颗沸腾的心脏冷却下去。
乔治一改之前调侃戏谑,讨好学生的语气,他现在变成了一个法官,用波澜不惊的冷淡语调宣读有关赫胥黎这篇小说名字的判词,让台下的陪审团成员进行讨论。
“赫胥黎以‘提托诺斯’为书名的大致缘由很明显,但是,读者需得问自己,这书名和故事的细节契合到什么程度。举例来说,戈尼斯特第五代伯爵可以说是提托诺斯的化身,他最后变成猴子也呼应了变成昆虫的提托诺斯。可是,富翁史托伊呢?欧比斯波医生呢?与其说他像宙斯,其实更像歌德笔下的靡菲斯特。那么谁是黎明女神呢?绝对不是维吉尼亚.蒙斯坡,撇开其他因素不谈,只一条,我相信她起床的时间绝对不够早。”
最后这句话是个笑话,由乔治以英国式幽默法说出来,但似乎没人能领会其中乐趣。于是笑的人只有乔治。
哦,还有一个,那个大理石青年也在微笑。但乔治有些拿不准这个男生是一直在微笑,还是听了他的笑话后开始微笑。
但其他学生的毫无反应已经足够使得乔治微愠了。他便怀着报复的恶意,以大欺小的口吻说,“但在我们深入探讨故事之前,你们要先决定这本小说的主旨是什么。”
主旨。乔治相信这足够让这些不给他捧场的学生们纠结了。
学生们的确在纠结。但他们在纠结的是乔治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词汇。无论是意境深远的词还是直白肤浅的词,他们只想讨好乔治。
尽管他们接受过相关的学术训练,但大多数学生对总结主旨感到疲惫,少数学生想要在第一个阐述主旨的人之后说以显示自己的高明。无论怎样,暂时没有人开口。大家都在等第一个跳进去搅和的。
亚历山大.孟挺身而出。
他知道自己担任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但他擅长抽象画,立志为艺术而献身。那么此刻为了一本小说的主旨献身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把这部小说的剧情给抽象出来总结一下嘛。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富翁,他担心自己太老,配不上年轻的女朋友,所以常常吃醋。他认为医生的年轻助理对他女朋友有意思,但事实上他女朋友早就和医生搞上了。富翁开枪杀了助理,医生就赶紧为他们湮灭证据,然后一起去英国找一位伯爵……”(突然,大家把目光放在了乔治身上。)
就连亚历山大.孟也不自觉看向乔治。
乔治皱眉,假装没有发现大家若有若无的偷瞄,只专心的看着亚历山大。
“这位猴急的伯爵呢,他正在地窖和小妞乱搞……”
众人笑。哄堂大笑。
乔治也笑。但他还没忘记身为教授的责任,于是,他问,“大家还有其他意见吗?”
于是,众人似是突然开了闸的水库,各种想法层出不穷。陪审团心得如下:
——这本小说写的枯燥,充满抽象的玄理。追求长生不老到底有什么意义吗?
——这本小说写的巧妙却愤世嫉俗。赫胥黎应该对人性温暖的一面多着墨些。
——赫胥黎荒诞得让人拍案叫绝。他想扫除人类,为动物和灵魂开创一个安全的世界。
——只因为时光流逝的过程会发生邪恶的事就嫌时光太邪恶,就好比是说因为海里有鱼,所以海等于鱼。
——普罗普特教授缺乏性—生活,这一点使得他的角色欠缺说服力。
——波达吉先生的性—生活缺乏说服力。
——赫胥黎真的很了解女人心。给维吉尼亚一辆玫瑰色的速可达是神来之笔。
……
意见来来往往。
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有学生扯上了□□墨斯卡灵和LSD,并指出赫胥黎嗑药成瘾。
乔治只能保持微笑,以简慢的语调反驳这些过于离谱的猜测。在这个过程中,乔治的余光瞥见大理石青年仍旧定定的望着他,湛蓝的眼睛十分温驯优雅。
乔治突然有些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