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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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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曾寄小峰峦,苫葡香清水影寒。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
——《水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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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心喜欢栀子花。
无欲天还在的时候,周边的花花草草一向不需谈无欲本人来操心。确切的说如果只有他一人,院子里的荒草疯长他也是懒得管的。但多了两个徒弟,生活也就变得井井有条起来。谈无欲每天清早起床,总能看到外面的石桌上插着束还带着露水的花。
这其中的印象以栀子为甚。到花期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伴着一缕淡淡的清香。冷水心不爱说话,对他的态度也一向沉默恭谨,只有这些平日里的小习惯才能让人发觉她还是个爱美的女孩子。
寒山意木讷老实,谈无欲不在的时候,冷水心叫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表面上不解风情的人修剪起草木来却是一把好手,无欲天总算没有在主人不在的日子里变成杂草丛生的废园子。谈无欲外出回来,总能迎上两个徒弟或羞涩或老实的笑脸。
素还真很少来无欲天。素贤人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那才是极其不正常的行为。能逗留一夜已经太过奢侈。然而每逢他造访的时候,谈无欲几乎都不会立刻出来迎他。等素还真填饱了点心喝满了茶水,才冷着一张脸出来下逐客令。
寒山意和冷水心都心知肚明自家主人对上素贤人时那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于是在素还真被晾在外头时总是会异常卖力地把对方伺候得舒舒服服,以期素还真肚子里的坏水浮上来的时候,主人不至于输得太难看——幸亏脱俗仙子那个脱线仙子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从来就没发觉过他俩这小小的坏心。
素还真曾笑着对板着一张脸的师弟说,你收的这两个人,老实有余,聪慧不足,你当他们是徒弟还是仆人呢?
谈无欲说,我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纠缠于此有什么意义?不过让他们陪在身边有个照应罢了。
素还真呷一口茶水,沉默片刻,说,不愧是道友你呀。
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测打哑谜的姿态来,谈无欲也懒得拆穿他——他知道素还真想起了小金刚和小玄元,只是断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这份感情。这种思念即是软弱,身为武林支柱,他早没有沉溺过往的资格。
谈无欲知道素还真有一个高远得近乎不可能的理想,即使将所有的人都抛在身后,他也不会后悔。
但他做不到。
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曾经心高气傲时发下的自信满满的誓言,经历过岁月的兵荒马乱以后,犹如一场笑话。谈无欲最后一次回到无欲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得快要遮蔽了天日,那些冷水心和寒山意曾精心照料修剪过的花花草草,早就枯萎腐烂在了泥土里。
谈无欲知道,从这时起,世上再没有无欲天了。
他背过身,在清冷的月光的映照下缓缓离去。覆着黑纱的背影清瘦而挺直,不自觉地竟令人想起昔日和暖的时光里,冷水心随手撒在阶前的栀子碎花,散发着一缕孤高而决绝的香气。
*
素还真从梦里惊醒。
他后背出了一层薄薄的凉汗,像是刚刚从梦魇里挣脱出来。而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梦境,只是恍惚又回到了许久以前,日月尚联手的时候,谈无欲将实行下一个计划的关键人物请到琉璃仙境来,他一甩浮尘温和笑着迎上前,不动声色地笼获人心。
谈到兴起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朝旁边扫了一眼,却猛然发现对面的夜色里已经空无一人。觉察到这点的时候风也大起来,素还真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只剩他自己,赤脚站在冰冷潮湿的草丛里,面前只有朦胧洒下的月光,在如此空旷寂静的黑暗里,映衬出更深邃厚重的暗夜来。
他醒来后,这个梦的细节已经忘了七七八八,甚至连他在梦中对谈的对象也忘了姓甚名谁。唯有那份发现谈无欲消失不见时胸口的□□感尚残留在胸口。
素还真披衣下床,到院子里去漫不经心地逗弄池塘里的锦鲤。这漫长的百年时光,他早已习惯不论多可怕的梦魇,因而这一次,也与过去并无什么分别。他甚至连嘴角都还噙着熟练的,凉薄而冷淡的弧度。
这样一直站到清晨太阳升起,屈世途打着哈欠出来,睁眼看见他跟个鬼一样游荡在院子里,吓了一跳,幸好这种事先前发生过不少,屈大管家也有了个心理准备,拍着胸口说素小子你这是怎样,不睡觉也别跑来折腾那些鱼啊,你三百六十天不在琉璃仙境,它们吃的我做的饭都快比你还多了。
素还真笑了一声,说好友手艺天下无双,想来会养出鱼中之王了。
屈世途说你少挤兑我,早就不吃你这一套——咦,你脚边那是啥?
素还真低下头,看见一只黑猫静静蹲在他的袍子边,金色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虚无的前方。兴许是先前夜色太浓的缘故,素还真竟都没有察觉它的存在,此刻不免惊讶了一下。
黑猫是不祥的象征。但素还真弯下身去的时候,自然从没有在乎过这个。琉璃仙境里偶尔会有动物,不过素还真自然是从没有闲心去照顾的,大多都是屈世途看它们流浪可怜,分出一碗残羹剩饭。
素还真不讨厌动物,也没有多亲近。不过也有极其偶然的时候,比如现在,他看着黑猫油光水滑的毛,情不自禁地就伸出手来想要去抚摸它的脊背。没料到黑猫咪呜了一声,仰起头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仿佛充满鄙夷。
素还真一愣,这样的眼神竟令他想起一个人,因为太过熟悉而脑海中一片空白。在他发愣的时候,黑猫已经转身敏捷地几个起跃消失在草丛里了。屈世途在旁边大笑,说素小子你不仅不招人喜欢,连猫都不招。
素还真回过身来,气定神闲地站起身,说好友,大清早的,不如活动活动筋骨?
那天屈世途被折腾得快要断气,气呼呼地声称晚上不给留饭。素还真一人懒散倚在栏杆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一股烦闷感。
和一只猫置气很傻,但这样的吃瘪感却仿佛是打小就习惯了的。他算无遗策,名义上的师父也从没有放在眼里,然而尚还有少年心性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追在他身后,眼神充满了不甘,却清澈无比。
他从没有见过那样包含了太多东西,却依然一望到底的眼睛。
素还真下意识地去想那个名字,却就在这个时候思绪莫名地朦胧了起来。他在睡过去前模模糊糊地记起方才那只黑猫金色的眼,带着熟悉的冷淡高傲,以及藏得极好的一丝留恋。
素还真,那只猫动了动胡须,你不能有太多牵挂,牵挂即是弱点。
你既然能做到我不能做到的事,就不许再输给其他任何人。
素还真努力想要撑开眼皮,却终究未能成功。记忆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断裂感留在思绪里,却再也填补不上那块空白。那一段占据了他人生前一个漫长的二百年的,懵懂而纯粹的时光。
忘了吧。那个声音冷漠而坚硬地说。
素还真。
很久以后,琉璃仙境也荒无人迹。江湖上的人来来往往,再没有人想到要在这灵气充盈的翠环山停留一下脚步。碧波见底的鱼塘也早已被泥沙和土石填平。
唯有一枝从泥土的缝隙里顽强长出的栀子,在初夏暖热的阳光里,缓缓绽开了柔软洁白的身躯。
有美当阶树,霜露未能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