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60、第五十九节

　　“他的情况很不好。”唐盈盈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极为恭敬的，但是，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嘴角却往两边用力撇了撇，以此表明对自己所做出的恭敬态度的鄙夷。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要对这个人恭恭敬敬。
　　这个人，或许我们要叫她宋君，尽管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渴望成为一个叫花明红的女人。但是此刻，她两者都不是，她端坐在高台上，长袍猎猎飞舞，俨然便是一坛之主的样子。
　　就在一天之前，宋君突然被任命为祭坛的代坛主。
　　唐盈盈不曾料到宋君会成为代坛主，正如她不曾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她的殿前武士。
　　“有人认出他了吗？”代坛主问道。
　　“暂时还没有。”唐盈盈答道，“他的脸型被改变了许多，即使与他见过一脸面的人都没有发现他就是宁先生。而且，与他熟识的人中，林若逋正昏迷不醒，程风不知去向，宁无竹据说正病着，并且……”
　　唐盈盈说着，抬头查看代坛主的表情，见对方并无十分的兴趣，便犹疑着要不要讲出来。
　　“并且如何？”代坛主追问，淡淡地，并不急切。
　　“并且，他自己好像也不希望别人将他认出来，自从被关进牢里，他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也没有向外界传出一个信息。他的情况很糟糕，受的伤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更重要的是这里，”唐盈盈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伤得很深。”
　　代坛主微微笑了笑，道：“很好，你下去吧。”
　　唐盈盈领命告退下去，有好几次都几乎忍不住想回头看清楚代坛主脸上的表情。
　　假如唐盈盈回头的话，那么，她或许会失望。因为即使在她转过身后，代坛主脸上的微笑都一直没变，她保持着这个微笑处理了繁杂的坛中事物，她保持着这个微笑安排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直到夜幕降临。
　　屋子里正一寸一寸地暗下去，代坛主却迟迟没有下令点灯。
　　月亮升起来，是一轮弯月，明亮皎洁。她站在窗口，背对着当值的武士，脸上的笑容像鲜花一样凋零。没有人看得见她的疲惫的眼神，除了月亮。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唐盈盈说宁无剑的情况很糟糕，可是，只有她才知道他现在有多么的好。
　　他脸上的易容面膜，在七天之后就会自行脱落，那时候，他们自然就会发现他是谁。
　　七天，她只害他七天，否则，就是一辈子。
　　而七天之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可是，她注定是背负着罪恶的宋君，她的苦心，有谁能懂？

　　祭坛点起第一盏灯的时候，唐盈盈出现了。作为殿前武士，她被赋予了自由出入的权利。
　　“我以为你应该再也不会过来了。”代坛主道，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的意外，似乎唐盈盈此时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唐盈盈满心疑惑，抬高声音问道：“你……究竟是何意？”
　　代坛主云淡风轻地笑道：“照常理，你应该先向我道个谢才是。”
　　然而她那高深莫名的神情却终于激怒了唐盈盈，她“倏”地伸手，抓住了代坛主的衣领，叫道：“你少消遣老娘！”
　　“铮”地一声，两边的当值武士亮出了兵器，却见代坛主摇了摇手：“夜武士，你太急躁了。”她盯着唐盈盈，直盯得对方悻悻地收回了手。
　　“你跟我来。”代坛主整整衣襟，转身出了大厅，唐盈盈虽不知道她的用意，却只得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走过阴暗而肃穆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有一间独立的屋子。
　　屋子不大，堆满了书卷。当中一盏油灯微焰如豆，昏黄的灯光根本无法充满整间小屋，反而书卷已几乎要将整间屋子挤填满了。
　　唐盈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卷册，从地面一直排到屋顶，就像一面面的墙；还有一堆散落在地上，以致于两人进屋时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踮起了脚尖。
　　代坛主随意将几宗卷册拨拉在一边，席地而坐。唐盈盈不敢坐下，只能站在一堆乱卷之中，显得茫然而又尴尬。
　　“夜武士，坐下吧。”代坛主道。
　　唐盈盈领命，俯身收拾脚边的卷册。当她捡起其中的一卷时，手猛地一抖了，借着昏暗的的光，她看到卷册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唐盈盈。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卷册收拾在一堆，堆放在自己的脚边，却将写有自己名字的那卷打开着放在了最上面。做完了这些，她才恭恭敬敬地盘腿坐了下来。
　　代坛主似乎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只是淡淡地瞧了她一眼，道：“你似乎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恩惠。”
　　唐盈盈正在偷偷地瞧自己的档案，正看到“四川唐门后裔”这几个字语，突然听到说话，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嗯”了一声。
　　代坛主道：“一旦你感觉到有人试图对你好的时候，你就会生起戒备之心，生怕别人是想借此对你有所图谋。但是，我将噬心蛊的解药给了唐清清，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能就此脱离祭坛，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
　　唐盈盈问道：“为何？”
　　代坛主道：“我想帮你，因为你以前也帮过我。我现在才知道，你竟替我承担了许多过失。”
　　唐盈盈道：“不必客气，之前我对你并不好。”
　　代坛主道：“原先我也是这样以为的，曾经我几乎想揪住你的头发将你狠狠地打一顿。”
　　唐盈盈叹道：“现在你完全可以这样做。你甚至可以要我的命。”
　　代坛主道：“现在我既然已经了解了你，就绝不会那样做。”
　　唐盈盈反问道：“你了解我什么？”
　　代坛主道：“唐盈盈，原祭坛夜使，四川唐门后裔。父，唐翱；母，李晚霜，已故；孪生妹妹唐清清；异母兄弟唐镜。十岁入江湖，善用毒。”所言正是档案上所记载的文字。
　　唐盈盈道：“这样就算了解我了？”
　　代坛主道：“我得知了你为唐清清所做的一切，突然发现，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哪一类人？”
　　“口是心非的那一类人，考虑别人永远比考虑自己要多得多。”
　　唐盈盈失笑道：“你说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我是个非常自私的人。”
　　“你错了，”代坛主摇头道，“自私不过是你受过伤害之后的伪装。正如你拒绝别人对你好，只因为自己是那种别人对你好，你便会对他更好的人，你深怕自己承受不了别人的恩惠，所以不敢接受。”
　　唐盈盈默然。
　　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
　　或许，她果真有这么好？
　　档案的第一页她已经偷偷地看完了，上面只是记载了她的生平经历，她不知道在第二页、第三页上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有代坛主刚才所讲的那些话。如果有的话……
　　——如果有的话，那么祭坛真是太可怕了，它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

　　“我们是多么相像的两个人呀，”代坛主叹道，“夜武士，你知道吗，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我会觉得我自己的生命也得到了延续。”
　　“你……你……”唐盈盈瞧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泪突然盈满了她的眼眶，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切之情深深地撕扯着她的心。
　　她果然是受不了别人的好的那种人。
　　“坛中要出什么大事了吗？”唐盈盈忍住泪水，忧心忡忡地问道，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坛中已经出大事了，”代坛主道，“我现在看起来风光，其实不过是一个傀儡，一只替罪羔羊而已。”
　　“我……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唐盈盈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只要你走。”代坛主答道。她突然觉得很疲倦，伸手按住了太阳穴。
　　唐盈盈站起来，施了礼，慢慢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回头，道：“今后，倘若程一帆遇到任何的困难，只要我知道，一定竭尽全力去帮他。”
　　“多谢了。”代坛主微微一笑道。
　　唐盈盈也笑了笑，然后迅速地调回了头。泪终于从她的眼中落了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她飞快地往前走，似乎想尽快逃离这个令她落泪的地方，那个令她落泪的人。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肯定是的。
　　“夜武士。”然而那个人却突然又喊住了她，在她身后问了一个问题，“倘若要让一个人功力大损，你会用什么毒？”
　　“暗夜来香。”唐盈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