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知北游

3、3、李皇亲花园

　　如滢奉了祖母之命，不许将堂姐的情况外传表哥，却没获得其他禁令，难免会将堂兄的话转说进来。可见孙太夫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料不到女儿家的闲话，比男孩子们更加难管。结果不到晚宴，新入京的两位孙氏千金，已经将孙宅内外言语知道了个遍。如澐就同姐姐如湄抱怨：“三姐，你说可笑不可笑？今日那个冒失鬼吕家表哥，定是撞了邪，硬说我今日的衣裳是姑母赠的，嚷得笃弟、莹妹都晓得了。忒晦气了，青天白日的教他瞥见，造出无根闲话来讲。”如湄道：“姑母临行前确实赠过衣饰，想是外头听说了。恁般匆匆一瞥，他也未必瞧得清楚。”如澐道：“瞧不清楚，那也不能生安乱造？我要同叔婆去讲，不许他在外头胡说八道——再说他闯来的那一刻，我们分明不曾穿出客衣裳，他哪个眼睛瞧见的？”

　　因为这样一句话，孙氏姐妹其实反而不好同长辈去抱怨，毕竟被中表兄弟撞见妆束不正是件要含羞的事，回避唯恐不及，哪能再自己提起来？孙太夫人午后听说了儿子训斥孙子，和长媳钱氏——即孙如法之母——均是心中忧虑，连应酬亲眷都失了兴致，只分付孙鑛之妻胡氏带仆妇去安排远客住宿。因此如滢跟着母亲跑来跑去帮忙，乘机同着两位堂姐，叽叽呱呱讲了半日哥哥们的闲话，长辈们倒是有默契地一句不提。直到掌灯时分，众女眷围坐太夫人小院散凉，钱氏才道：“今日不便，教如法胤昌不必过来了罢。”太夫人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命仆妇出去传话：“有女客在房，二位公子暂止一日，不必来交功课。”

　　孙氏家中均知所谓功课，就是家中读书子弟每日必练的应举文章。太夫人闺名杨文俪，乃是已故季泉公的续弦夫人，年轻时颇有才媛之号，翰墨精工，诗文俱佳。父家、夫家均以制艺占科名，她于闺中也不遑多让，佐夫训子，教成两个继子、两个亲子都举进士，连带媳妇、女儿都精通八股。子弟们做举业，外有父叔教导，内还有母氏审查，一日功课不内外批阅完毕，两个公子都不敢睡觉，可谓严苛之极。

　　孙氏家族金字辈的男丁旺过女口，三支房中一共只生得两个女儿，又早殁了一个，此刻如湄、如澐还在世的姑母只剩下了杨文俪的亲生女儿孙鐶，便是吕玉绳的母亲，此时随夫家居住家乡。如湄姐妹因父丧随母乡居三年，同堂姑来往颇为密切，于季泉叔祖这一房的闺门风范早有所知。此刻听了叔祖母与婶母这一句对话，不免心有所动，散后各自回房，如澐便悄悄询问嫡继母张氏：“母亲教女儿们日后随叔祖母读书，莫不是也学八股文章？”

　　张夫人性情简重少言，只是微笑一笑，如澐生母王氏在侧道：“这哪能呢？他们三房是进士门第，这才讲究八股举业，我们大房原是用不着劳神费脑……”如湄道：“新娘说的是，来时三伯母原本也说过，只是教我姊妹同叔祖母读《女诫》、《内则》。”她说的三伯母，乃是孙鈳的孺人沈氏，一道上京来的。张夫人便道：“读书的事，老人自有安排，勿要多议。王新娘，你同小姐们去捡掇拜客衣饰，这几日都要会宴亲友，不可失仪。”

　　妇女们的会宴，比之男人家的交际只繁不简，细致更有过之，每日的衣饰搭配都要精心打理，务求得体合度。孙氏姐妹随母乡居三年，许多京城的风俗礼仪都已生疏，妆扮更是跟不上时兴样式，必须得同京中年轻贵妇讨教。偏生三房里最年轻的婶娘是守寡的陆氏，乃季泉公庶幼子孙镶之妻，近年来因娘家有事，携女归宁，不住婆家，难以悉心指点侄女打扮。王氏奉主妇之命照管二女衣饰，只得一面咨询不精此道的钱氏和胡氏，一面自行斟酌料理，其间又难免偏心自己生养的女儿，偷偷对如澐道：“吕家姑母赠你的头面最好，为何不插戴起来？她夫家相府门第，一贯奢侈得紧，出手都是上好的金宝，况且她夫妻去年才离京返乡，穿戴都是京样，送你们的也必定是最时兴的衣饰。”如澐道：“姐姐不戴，我怎么好戴？再说吕家表哥是个坏嘴皮子，万一被他知晓，又在外头造话！”王氏不以为然：“他又瞧不见，造什么话！后日陆奶奶受邀去李皇亲家花园做客，特地送话过来要带你两个出席。皇亲国戚家里的太太奶奶小姐，定然个个是出挑的打扮，你姐妹怎好跌了份去！”

　　所谓李皇亲，便是当今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侯家，花园造在高粱桥西北一带，地曰海淀，聚水生泽，乃是京华名园之一。因为要招待女眷游园，今日拦关屏客，家中男子也悉数回避。妇女们得以无忧无虑，难免都要争奇斗妍，顿时压倒了满园山色、一水芙蕖。

　　筵席开在园正中的挹海堂，此堂位于群水环绕之间，最堪设戏，水韵荷香中彩衣蹁跹、清歌缭绕，消磨永日。如澐是小辈，第一轮点不着戏，听了一出海盐腔，下面接了本弋阳戏，只觉聒耳无味，心道：“还不如我绍兴郡城里吕相国的家班好。”可是想到吕相国家，连带想到冒失鬼吕表哥，心内又不舒服，扭头想寻姊姊说话，却见隔了两个座位的如湄早已不见，想是出去更衣了。

　　如澐就出去寻她，堂后内房女眷更衣处寻不见，又带丫鬟出堂外去寻。往堂北走了数步，看见如湄搓着手绢站在花丛之侧，脸侧粉汗零乱。如澐赶过去，唤道：“三姐怎地在日头下，也不打伞？小鹊妮子跑到哪儿去了？”如湄急道：“我的广寒白玉簪游园时掉了，叫她去寻，半晌也不回来。”如澐道：“那也不必在外头等啊！我看三姐的样子，都要晒中暑了。”如湄急得要哭：“不能过去，母亲在凉棚底下听戏，要瞥见我的。”

　　如湄是张夫人亲女，平时被母亲管束得比庶妹更是严厉，衣饰妆容稍有不整，张夫人都要皱眉不怿。如澐也知姊姊畏母最甚，想了想就伸手拔下自己同款玉簪，踮脚给她插在髻顶，说道：“我带小鹤去寻一回，实在寻不着，就当我掉了簪子好了。”如湄道：“姑母赠的簪子，怎么能掉？”如澐道：“姑母这套玉簪，各送了我们有四样，不细究数目谁知道？母亲从不亲自查点首饰，王新娘不说出去就成。”

　　于是姊妹分路而去，如澐带丫鬟分花拂柳寻了一路，直到堂北临水清雅亭侧，哪里找得见落簪，连丫鬟小鹊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觉得自己也要中暑了，心内大叹：“夏日游园，正是不好。”这一片□□都是石路，高底凤鞋走得脚疼，便分付小鹤：“我去上头亭子歇一歇，你回去给我取水来吃。”小鹤答应而去。她扶着□□栅栏又走了一段路，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在亭下柳荫先寻了个石凳坐下。刚喘了两口气，忽听头顶有个耳熟的声音传下来：“……这是怎么弄呢？她是新建伯夫人，亲自示意，六嫂委实不好回绝。”

　　如澐大吃一惊：“这是陆氏婶娘，她同谁说话？提到了我母亲？”跟着却听到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却是一路同着自己母女进京的三伯母沈孺人：“其实也是一门好亲，又是同乡，又是京职，虽说只是伯爷的弟弟，没爵没官的……可是如湄如澐两个，总得有一个……预备着寻亲事也不错……”

　　如澐霎时间臊得满脸通红，只觉得这时候应该拔足飞奔，绝对不合适偷听长辈说自己姐妹的终身大事，可是一颗心都要跃出腔子来，全身都是烈火，此刻要是不听个全部，回去估计要捣胸顿足好几夜寻思得不安宁，索性提着裙子跨过栅栏，猫腰往花丛里一钻，蹑脚潜伏到离亭子更近的地方。这一带亭下都是牡丹、芍药，花时已过，只剩绿叶，泼辣辣地绕亭三面，直欲与亭基相平。夏日亭子四周窗格大开，沈、陆妯娌二人坐在亭子面水的一侧谈话，不曾回顾来路动静，哪里想得到侄女正在偷听，你一言我一语，话音陆续传来：

　　“如湄、如澐，到底挑哪一个？六嫂至今心中没个主意？”

　　“如湄自是最好，端庄凝重，又是她肚皮里自养的，谁还没个偏疼？可是……年纪到底大两岁……”

　　“也不是很大，再说里头不论这个，只要八字不犯……如澐活泛了点……年纪小也不见得好，至少缺稳重……”

　　“还有年纪更小的……我倒觉得活泛也好，秉赋不能太弱，要去见大阵仗的。”

　　“新建伯家这门亲，对了也不错……尤其配如澐……”

　　“此刻不能定，谁晓得有什么变数。”

　　“那也不能推，推不再来。”

　　“我们是女家，矜贵几分也是该的。除了里头……”

　　“里头什么时候下旨？嫂子可问过李皇亲夫人不曾？”

　　如澐一路听着面红耳热，心内拼凑了无数场景，听到最后一句，猛然呆住：“什么叫做‘下旨’？我常见戏文上有什么奉旨成亲，什么天子赐婚，可是……可是……那是一等一的才子佳人，状元配合千金，金殿圆成佳偶……那种显赫荣耀的勾当，哪能是我们小家女子……”

　　里面忽然住声，妯娌二人一起回头，如澐赶忙往花丛底下一伏，也听到了来路上小鹤的叫声：“四小姐，四小姐！”如澐拼命伏低，只盼这丫头一贯眼疏，寻自己不着，却听她一路跑进亭子里去了。跟沈、陆二人说了几句“四小姐寻簪子走得不见了”之类的蠢话，过了一阵三人便一道出来，沈陆妯娌带着她往挹海堂那边过去了。

　　如澐手足酸软，全身出了一阵大汗，从花底下钻出来重新跨过栅栏之后，才发现裙子沾满了泥，衣襟上都是枯叶，料想头髻插戴也要弄乱了。这个样子哪敢回去见人，解下裙间系着的小菱花镜来补妆，却又照不见后面，心内发急：“小鹤蠢丫头，竟然跟着伯母婶娘走了，也不留着帮我整妆。”无可奈何，心生一计，跑到亭下清波之侧，用镜子反照着脑后，临水理妆。

　　水边苔滑，一手持镜一手理鬓，还要俯身照影，哪里站立得稳，才扶正一朵绢花，脚下就是一趑，险些一头栽倒下水。后面及时伸来一只手，扳住了她肩头：“你这妮子，也忒胡闹。”

　　如澐惊呼一声，和身回转，却见是个老婆子拉回了自己，不远几步负手立着个中年贵妇。一时只觉眼熟，称呼不出，那贵妇向她微笑一笑：“孙四小姐，适才席间还同你姐妹说话，怎地忘了？我姓吴。”如澐才想了起来，赶上一步裣衽行礼：“新建伯夫人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