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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京城六月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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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六月六,太阳好像烧红了的铁熨斗,才出炉就将皇城内外烫了个透。家家户户摊出全部冬夏衣裳,里外翻转曝着。女人们汲井水、浴猫狗、掇瓜茄、沐头发,男人们则蹲不住家,有闲得发慌的,就冒着毒热日头往西城跑:“出宣武门,看洗大象!”
宣武门里街西侧是象房,供奉皇家的大象都豢养于斯,遇见这一年一度的洗象日,街面城门都挤满了看热闹的闲人。提督象房的缇帅身侧打着凉伞,骑马当先,从象房街慢慢过来,象奴引着众大象列队在后。因为要洗浴,大象都不披挂饰物,掀耳顿足在街面上走,踏处尘土飞扬,迷人眼目。路边的顽劣闲汉乘机投掷土块石子过来,每一砸中就轰然大笑。象奴举着长竿毛掸子左格右挡,小武弁拿鞭子左驱右赶:“讨死的光棍!惹发了大象爷爷的气性,统统触杀!”皇城的闲汉都是见惯市面的,哪能被吓倒:“城外还有早早爬上树,待要窥看大象敦伦的哩!要讨死也是那起泼了胆子的!”
光棍口都是实落落的,一出城门就望见护城河边略浓密的树上都已爬满了人,专等着看大象下河沐浴□□。缇帅眼尖,一眼看见最靠河的一株树下,有个少年纨绔正踩着老苍头的肩膀往横生树杈上跳,赶忙喝止:“那厢莫不是谁家的令郎,好生眼熟!快叫过来,休要干顽童无赖的勾当。”武弁奔过去传话,那少年回头看看,道:“我不认得他,管我哪起闲事?”自顾自跳上树去了。武弁就问苍头:“你家姓甚?”老苍头只顾看着小主人爬树,忧心忡忡无暇答话,旁边倒有个伶俐的书童答道:“你老爷又不会亲招婿,问甚家门?”树上恼道:“多什么嘴?快来搭我一把,升不上去了。”武弁听了哂笑:“读书的相公,要积口彩!说什么 ‘升不上’,只怕你要落……啊!落水了!”
他一声惊叫甫出口,老苍头已经扑通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捞主人,因为速度太快,两次水响只似一声。岸边树上的闲汉一阵骚动,笑的笑,叫的叫,书童这时才醒觉,哭着喊叫:“救人,快救人!我家相公是吕相国的公孙、孙会元的外甥,快救起来!”
这一下连缇帅也惊动了,打马过来喝令救人,好在老苍头水性谙熟,不待旁人下水,已经哗啦一响,抱着湿淋淋的主人游到岸沿。来帮手的武弁和闲汉七手八脚将他主仆搭上岸来,纷纷询问:“怎生好?可要唤郎中?”却见吕公孙眼皮掀了掀,吐了两口水出来,拿湖罗衫袖掩住了面:“好晦气……快回家。”
众人禁不住又是一阵哄笑,缇帅也觉得此刻叙话甚为不宜,忍住笑看着苍头答应一声,背负起主人就走,书童抹着眼泪小跑跟着。缇帅到底还是在背后问候了一句:“原来是吕相公,令表兄孙公宝湖,是本卫的贤长官……”吕公孙仍然掩着面,有气无力道了声:“幸会,告罪。”主仆三人头也不回,在笑声中直奔城门,转瞬就消失了。
吕公孙说的“回家”,其实回的不是吕府,而是舅父孙氏的宅第,就近在大时雍坊松树胡同,距离宣武门不过隔了三个巷口。到胡同口时他已吐完了喝下的河水,从老仆李忠背上下来走路。六月烈日之下,掉下河湿透的衣裳一路过来都晒干了,又因为急跑出了一身大汗重新浸透,吕公孙一肚皮郁闷,忍不住埋怨书童:“再没有小墨儿这样的蠢货,丢人现眼的时刻报什么姓氏家门?”小墨儿辩道:“那不是为了喊人快救大相公?”吕公孙道:“晦气,晦气!你报我家也就罢了,反正祖父在老家管我不着;你报孙家……回头舅舅也要知道,外婆也要知道,表哥也要知道……你两个统统要挨打骂,我可不管。”
说着将近孙宅,却见车马填门,远远望见吓了一跳:“暑热天气,哪来这么多外客?”李忠一直不说话,这时才道:“孙家三舅爷今日到京,一早表公子就带人出城迎接,相公怎地忘了。”孙氏宗族人口繁多,吕公孙亲舅父有四个,堂舅多不胜数,内心换算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做过鸿胪的容峰三舅父么?他同我不熟,不要走正厅蓦地撞见。走角门去后院,我跟外婆要衣裳换。”小墨儿顿时哭丧了脸:“适才相公还怕孙家老太太知晓,这当儿倒自家送过去……”吕公孙好气又好笑,虚踹一脚:“蠢货,我难道自己说落水?打死也不说。”
男仆不能进后院,到第二进就停住了。吕公孙倒是来熟了外婆的内室,况且舅父家里并无妙龄女眷,除了两个未满十岁的表妹,就是外婆舅母等长辈,至亲更无嫌疑可避,仗着昵爱一头冲了进去,撒娇直嚷:“热死了,外婆外婆,快拿衣裳来换。”
却听得“喔唷”、“啊吓”,四合院里叫声、诧声、笑声一片,纷纷都嚷:“好莽撞!快出去!”吕公孙眼前花花绿绿,满院子都是女子,大半散着头发,地下摆着铜盆水桶,这才想起今日是六月六,闺中有沐发之俗。可是舅家几时来了这么多陌生女子?一时懵懂不解,反而呆立着忘记退出,只见院心石榴树下两个少女正直起腰来,分别都素手握着湿漉漉的长发,一个侧着新月般的脸庞低唤丫鬟打团扇来遮,一个晕颊如初绽菡萏,指了自己一指:“叔婆宅上怎地有外人,快撵他出去。”
吕公孙只看得一眼,年长的仆妇已涌过来遮住了视线。他晕头转向,也听不清她们的七嘴八舌,只是诺诺退出院子去。在院门口呆了一呆,还没拔足就跑,院内已奔出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来,唤道:“玉绳哥。”这是小舅父孙鑛的长女如滢,吕玉绳平时和她厮熟,悄声问道:“谁家的女眷来借地沐发?也不在外面知会我一声。”如滢格格笑道:“玉绳哥记性真坏!那是我六伯家的湄姐姐和澐姐姐呀,才随着三伯从老家来的。我听说,你们打小在一起玩的时候,还没有我呢!”吕玉绳皱眉道:“谁说的?我有这两位表姐妹……我怎么不记得一丝一毫。”
如滢还欲再说,院内出来一个仆妇将她拉走了,另一个仆妇则向吕玉绳道:“老太太叫表公子去耳房,已经拿好衣裳给公子换。”吕玉绳道:“不用了,我回自己房。”仆妇道:“老太太还有话同公子说。”吕玉绳好不沮丧,心想:“逃不掉一场说教。”只得垂头跟着过去。
孙太夫人此刻也是沐发未干,肩上还披着手巾,招手叫外孙过来,亲手给他整衣,说道:“今日不是侵早就去了府学么,怎地不到中午就回来了?也不等晚凉,大太阳底下仔细中暑。”吕玉绳当然不好说自己没去府学,实则逃学去看洗象又掉下河了,信口撒谎:“原本约好的一位同窗有事耽搁了,约好吃过中饭再去,还想顺便看看表哥回来不曾,回来就一道去府学见夫子。”孙老夫人蹙起眉头,半晌道:“如法要是肯同你去,自然更好。”
吕玉绳赶紧想将话头扯到表哥身上:“表哥去年才进了学……”孙太夫人却道:“你今儿失礼了,可知道么?不跟家里打招呼提前回来也就罢了,怎地在前厅也不问一下家中有无堂客,就冒冒失失往内室闯?亏得还是自家姐妹,要是邻居、亲戚的外姓女眷,这般一扰岂非丢尽了闺阁颜面?以眉、以云两个,一个比你大两个月,一个小你两岁,以后记得称谓。内外有别,相见是不必了。”
吕玉绳心内立即将如滢所说的两个名字一一对应:“原来表姐名如湄字以眉,表妹名如澐字以云。却不知那二位,哪一个是表姐,哪一个是表妹?”这个却实在确定不了,又不能开口相询,何况外婆都说了内外有别,相见无日,大约也只能成为疑团。闷着头,看见太夫人肩头披巾上散着半干的白发,一直迤逦垂到玄绸外衣上。想到适才所见二女也披着同样的手巾,因为在洗头,都未穿大衣服,只拦腰系着单裙,一个杏红,一个天蓝,衬着亮如缎子的黑发尤其醒目,免不得偷偷笑了一笑,暗道:“我记性这么好,怎么就打听不出来?回头问表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