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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千里江山寒色暮 ...

  •   原来时光流逝起来,是很快的,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总是很快。快,很好,这样人生就会容易过去,那么,回忆也就永远消逝了,尽管,她十分舍不得。
      “外头风凉,还是回房吧。”
      舒少伯拿来皮裘,细心为她披上。他待她很好,她知道,她更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想要的,关于他的过去,她没有想过去了解,成亲之前,他是否也有倾心牵系的红颜,也有年少美好的爱恋,对她都不重要。他们,并未真正了解,可是这样两个人,却要做父母了。
      刚得知这个消息,她真是吓了一跳。曾经她也幻想过,她与晨夕的孩子,必定是世上最可爱的,如今,她却要为另一个男人生儿育女,还是在这危急时刻。
      朗军在不远处虎视眈眈,而她的夫君,正要赶赴沙场。少伯不单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更是一位心怀国家的将领。都说他是楚国最年轻最有才华的将军,他的确有高郁之才,可惜,当今楚王不是马殷。他应该早就知道,但他没有选择,他心中有楚国,他无法置身事外,最后能付出的,只有一腔热血。
      “少伯……”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这一走,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这孩子将来就叫微云吧。”他说。做为父亲,他最后能做的,也只是为孩子取个名字。
      她记起,晨夕的母亲也叫微云。
      微云,像天上的云一样自在,这是少伯的梦想吧。少伯,他还太年轻,他还有很多宏图大志,来不及实现,如果不是生逢乱世,他一定会有所作为。在历史的洪流里,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

      乾祐三年十二月,朗军水陆猛攻长沙,许可琼以全军降马希萼,长沙城陷。朗人及蛮兵大掠三日。
      舒少伯死讯传来,是在郎军进入长沙城的头一天,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善恩冷静地收拾该携带的物品,准备逃亡。少伯的灵堂刚设好,郎军就攻进来了。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局面,每一条街道,都是仓皇逃命的人群,天地充塞着哭喊与吼叫,一片混乱中,吴善恩与舒府众人失散。前路茫茫,她能往哪里去?两年前,兄长吴守恩已辞官举家返乡,战乱一起,便失了消息,如今她是举目无亲。
      想到这些,她不自觉抚上腹部,不是的,她还有一个亲人,与她血脉相连,生死与共。云儿别怕,就算只为了你,娘也会努力活下去。第一次,她深切感受到为人母的责任,仿佛在她身体里重新注入了一股活力,让她的脚步也变得坚毅起来。
      眼前的建筑很熟悉,是了,这里是月上家的废院,她竟然糊里糊涂来到这里。三年了,她有三年没有来过这里,她伸手推开斑驳的木门,和第一次一样,门吱吱呀呀地响。从他走后,可能再也没有谁来过,什么都变了样子,只有那处小池塘,还是如此清澈。
      她的心忽然揪痛起来,她想起他们一起在池塘边看水里的锦鲤,她想起,他说他要送她一座大大的月上宫城……回忆比郎军更凶猛,冲进她的脑子里,侵袭席卷。
      晨夕。这个名字像刀,在她心上一笔一笔刻划,她以为她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原来不是。
      天空是一望无际灰沉沉地颜色,重重地压下来,令她几乎不能呼吸,脸上凉凉地挂着泪痕,原来她还是会掉眼泪。她的心像池水一样清澈,分明映出晨夕的身影,他说他一定不会离开她,是的,他从未离开过,他一直住在她的心里。
      她慢慢地擦掉泪痕,走到室内,从包袱里找出仅有的两个馒头,掰开来细细咀嚼。这两个馒头是她为防万一塞在包袱里的,冷硬得像石头,但她不敢生火加热,怕烟火引人注意。她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食物,却连一点碎屑也不敢浪费,她艰难地吃完一个,将剩下的那个仔细包好,在兵荒马乱的时候,食物是最紧要的。
      她把包袱里的东西稍微清理了一下,很意外的,她发现一根不起眼的草,跟大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实在没什么两样的草,若是旁的什么人看见,一定随手就丢掉了,可她珍重地捧在手里。她当然不会不认得它,这是偏偏给她的隐身草,她知道它可以派上大用场。
      天色依旧阴沉,她佩戴好隐身草,走到街上,谨慎地躲避来往逃窜的人群,有一队朗军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屏住气,生怕他们从呼吸声中察觉她的存在。
      终于,她溜到一家酒楼的厨房,打仗了,酒楼的人当然都跑了,厨房十分凌乱,但总能找到吃的。她从一屉打翻的蒸笼里,寻出好几个大包子,把沾了尘土的皮剥掉,包到带来的布袋里,一只锅里竟然有一整只鸡,她欣喜地捞起来,沥干汤水,和包子塞到一处,另外还有些零碎的点心蔬菜,此行收获颇丰,她满意地笑了笑,起码可以吃好几天。
      装满食物的布袋很沉,她提得有些吃力,但心情还是愉快的,她脸上泛着浅浅地笑意,穿过枯草丛。就在那处小池塘边,她看到一个绝对让她意想不到的身影。黑暗阴沉的侧面,凝视着水面某处,有些失神,尽管失神,还是不容逼视,令四周都充斥着他寒冽迫人的危险气息。
      是他。她略怔了怔,随即微笑。
      这三年来,她想了很多,甚至也想过有一天会和他重逢,只是没想到,这一刻她会这么平静,平静得好像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他不是吗?他本来,就是陌生人,他不是她曾经深爱的,那一个。
      她把手上的布袋抓紧,以免不小心掉到地上,打扰了他。她还佩戴着隐身草,应该不会被他发现,其实被发现也没有什么,他们本来就不相干,他会出现在这里,也与她没有关系。
      她就这样静悄悄地看着他,看他的眉,他的眼,他倨傲的唇角……为什么他要和晨夕如此相像,相像到她的心,又轻轻地抽痛起来,想要马上移开视线,偏偏又舍不得,直到,他转过头,望向她的方向。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她藏匿在一旁,晨夕忽然抬起头朝她张望……她的心蓦地一跳。
      他盯着她,他仿佛真能透过空气,准确找到她的位置。
      “出来。”他冷冷地说。
      果然是被发现了。她取下隐身草,出现在他面前。她没有服丧,只在鬓边簪了朵白花,穿了厚厚的冬衣,手上那只硕大的布袋,让她的模样看来很有些可笑。
      真的是她!当他察觉到有其他人存在,立刻想到是她,没有任何原由的认定,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同时,伴随着她的出现,一丝莫明地欢喜自他心底升起,一点点泛滥开……难道,他一直在期待他们的重逢吗?那样热切的喜悦,在他的心房里剧烈地跃动着,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与她重逢吗?
      不可能。
      热情是很容易消退的,尤其是对他而言,他很快恢复冷静如冰的状态,不过他没有离开,反而又将她打量一番。她变了,多了一种属于成熟女子的味道,那种已为人妇的成熟女子的味道,她身上也是已婚女子的装扮。她嫁人了。想到她嫁给了别的男人,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既不生气,也不嫉妒。看,他其实并不在乎她。
      “你究竟跟晨夕有什么关系?”善恩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是用着与晨夕一模一样的面孔,有什么原因吗?
      “月上晨夕是我的分身。”就是这么简单,他使用的,是曾经叫做月上晨夕的身体。
      “分身?”善恩听偏偏说起过分身这回事,当真身受到损害,可以从原神中分出一部分魂魄重塑真身,“也就是说,晨夕是为你而存在的?”一只随时准备着的口袋!她不免气愤,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晨夕不管怎么自杀都不会死,而且要受那么多的苦……
      “很生气?”他快意地看着她笑。
      是的。很生气。她折转身走向房间。她不想再看到他,看到他就会想起晨夕受过的苦。她行走时,那只大布袋就很突兀地显现出来。
      “那是什么?”他伸手抓向她手里的布袋,没等她反抗,布袋已经在他手里,他打开来,看到里头塞得满满的食物,心头无端的,有些心疼。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别人不要了的。
      “你吃这些?你嫁的男人很穷吗,干嘛要吃这些?”他看向她头上的小白花,“难道他死了?”他当然知道现在楚地战祸连连,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吸取战争带来的死亡之气,提升他的力量。
      “不用你管。”善恩夺回布袋。他这算什么意思,可怜她吗,他哪来这闲工夫可怜一个寡妇,他……她的目光突然顿住,怎么可能,她从他眼睛里看到疼惜,他心疼她,他竟然心疼她?怎么可能,只有晨夕才会心疼她……
      他当然不会管,她不过是个渺小的人类。他手一松,布袋落在地上,里头的包子骨碌碌滚出来。他无视地走过,黑色身影丝毫没有留恋地从她面前离开。
      那一瞬间的心疼,是她的错觉。她失望地地蹲下身,拾捡滚落在地上的包子。她居然如此天真,她居然以为晨夕仍在那双眼睛里存在着,那么冰冷无情的眼睛——她立起身,忽然一阵晕眩,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而遥远,耳边嗡嗡作响,她努力想要站稳,但身体不听使唤,虚软地朝地上栽下去……

      这个女人!
      他凝视着昏睡在床上的吴善恩,眸中神色变幻,一时是恼怒,一时是无奈,一时又像结了冰一样,凛凛闪着寒光。若教那些妖怪属下们见了,一定会想:王现在很奇怪,非常非常奇怪,而且奇怪得很危险,好像随时会做什么特别可怕的决定一样。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他竟不知该拿这个女人怎样。他本可以就这样拂袖而去,本该对身后传来的响声无动于衷,可是他回头了,一回头,就看见她倒在地上,看到了,也大可不必理会,可又见不得她不知死活地躺在那里。她不希罕他管,他也不愿管,但终究还是管了,还从混乱的长沙城里揪出一名大夫替她诊视。
      “尊夫人是一时疲劳方才晕倒,再加上有孕在身,难免体弱,只要服几帖养胎安神的药,注意修养……”老大夫当时这么说,他几乎杀了那个老头。
      有孕在身?她做了另一个男人的寡妇,并且还怀着那个男人的孩子。一股妒火在他心里迅速腾起,是的,妒火,他嫉妒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连同孕育在她身体内的小生命。他很清楚这嫉妒意味着什么,她已不仅仅,是属于月上晨夕的记忆。
      但是,究竟是多少呢?她在他心中,究竟占据了多少……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不经意扫到床柱上那行字:吴善恩和月上晨夕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月上晨夕?他的眼睛阴鸷地眯起,右手往那行字上一抹,那些字迹立刻就消失了,好象从来没有存在过。
      永不分离吗?他轻笑着伏下身,吻上她略带苍白的双唇,记忆中柔软地带着清甜香味的双唇。他曾试图在一名又一名女子红唇上寻找,却始终没有找到那种味道,如今她就在他面前,他采撷到她的芳香,但……却又好像不是那种味道,与记忆中的,不一样。
      他忘记了,除了她的胭脂比较特别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叫做爱情。
      “王,药煎好了。”一只小妖捧着煎好的药进来,猛然撞见不该看到的场面,慌忙把头垂下,额间直冒冷汗。早上他就有不妙的预感,结果就莫名奇妙地被蝠王招来煎药,好不容易把药煎好了,又——他简直不敢想象他将遭遇的后果。
      出乎他预料之外,蝠王竟然没生气,至少看起来不像生气的样子,他只碰了碰他手上的药碗,淡淡地说:“还很烫,放下吧。”
      小妖放下碗告退,蝠王又叫住他:“知道哪里有桂花糖?”她总爱在喝完药后吃几片桂花糖驱解苦味。
      桂花糖?小妖楞了楞,马上回道:“属下立刻去办。”脚下风风火火地去办事,脑子里却还为王奇怪的指示惊诧不已:王要吃桂花糖?真是太希奇了!
      这么冷的天气,药的热气很快散去,但吴善恩还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他皱了皱眉,一手拿过药碗,一只手将她稍稍扶起,先喝一口药,然后慢慢朝她口中哺入。这个方法源自于宴饮享乐,本是十分香艳地姿势,可惜了——他唇角浮起一丝戏谑地笑。
      好苦!侵入口中的药味令她苏醒。善恩睁开眼,映入眼内,是他幽深不见底的眼睛,眼睛里不带一点温度的笑意。她第一个反应是退,但背靠的就是床铺,并没有退路。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还在?嘴里苦涩的味道是药,什么药,他给她吃了什么?她惊恐地捂上腹部。
      “你倒挺在乎这个小东西。”他微笑着看她,这笑仿佛是从千年寒冰内渗透出来,把她拽到冰里,一寸一寸淹没浸蚀,又好像把她吞入阴冷刻骨地火焰里,一点一点灼烧……
      她慌忙扭过头,不敢看他。
      “王——”门外传来小妖的声音,打破室内逼仄地气氛。有了前次的教训,小妖捧着桂花糖,不敢随意进入,只站在门外禀告。
      蝠王起身走出去,黑色袍角如刀锋般扫过小妖身旁,丢下一句:“拿进去。”
      好冷!小妖冷不丁打个寒颤,捧着桂花糖进去。这是他首次看清楚吴善恩的样子,尽管脸色不太好,她看起来还是很美。蝠王身边总不缺少美丽的女子,小妖偷偷猜测着她的来历,却见她只是怔怔地坐在床上,并不理会他,他手里揣着桂花糖,不知是该交到她手上,还是该放在哪里。
      少顷,善恩回过神来,见身边多了名十多岁的少年,样子古里古怪地,却是稚气未脱,手上捧了个纸包好似十分为难,于是问:“你手里是什么,给我的吗?”
      小妖点点头,将纸包呈到她面前,说:“是王命我找来的桂花糖。”
      桂花糖!善恩心上好似给什么撞了一下:他给她准备桂花糖,他知道她的习惯,这算什么呢?她脑海里忽尔是从前的晨夕,忽尔是现在的蝠王,一重又一重地影子交叠在一处,模糊不清,却原来是泪蒙了眼睛。
      她嘴里含了一片桂花糖,甜甜地,从残余的苦涩药味里透出来,那种复杂的滋味,恰似她此刻的心情。
      她手里捧着桂花糖,走到室外。夜色渐起,他孤戾的身影仿佛融在黑夜里,又仿佛被远远地隔绝在外,或许天地都怕了他,不敢接纳他,又或许,是他并不屑与天地为伍。她看得到在他周身漫卷的,无边无际地寂寞。
      这个男人的背影总是令她心疼。她用了三年的岁月去习惯没有晨夕的日子,却只在短短一刻,这个背影与很久前那个伏在废墟上的身影合在一处,揪痛着着她的心,让她不舍得离开。
      好像知道她在看他,他回过身,眼睛遮在阴影下,看不真切,声音低沉地传出来:“跟我走。”
      “嗯。”她点头。也并没有地方可以去不是吗?她心里很明白,他带她走,不过是想将她放在笼子里养着,可尽管如此,她也愿意跟随。只要他不伤害云儿。
      好像总有一条线,在他们之间牢牢牵系着,有时似乎隐没了,其实还在,只是他们不愿去看,如今,这条线又将他们连在了一起。他们并不是非在一起不可,只是彼此心里,又都生出了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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