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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情深不寿董小宛 ...

  •   她是一个苍白的女人。她总是喜欢很安静地低垂着脑袋,想她那些永远想不清楚的事情,与那个永远想不到近前的人。

      她自懂事起便已知晓了自己的美丽。教她书画的先生是父亲特请来的名师,苏州城内响当当的名头,见到她第一眼时却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她问先生那是什么意思,先生却只讲,做妇人,更要懂得进退,也须知道以天下为重,不以一己为私。

      母亲自幼便教她文字,可是却从未说过那般让她想听、却不甚明白的话语。她觉得先生讲的话很是玄妙,虽似懂非懂,却很让她想往。不象她的父亲,经商有道,却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子俗气。

      冒郎常说她这个人才最俗气,不懂得大隐隐于市,一定要做出清高的样子来。她只是笑。冒郎说的都是对的,她倾慕他的才华,然而这些却改变不了她的命运,改变不了她那时对父亲的厌烦。

      直到十三岁时,父亲暴病身亡,她才渐渐明白了生活的艰辛,明白了父亲曾给了她怎样充裕的生活。靠着变卖旧物,母女两个又勉强过了两年,直到,直到她不愿去想的那一天。

      那天城中一片惶惶,母亲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清兵要南下,多尔衮已经下了屠城令,誓要血洗江南。江南这般富饶水乡,经多了浅斟低唱,经少了离合战火,多的是乱世佳人,少的是精兵强将,除了仰望驻守江北重镇扬州的史阁部,听复社公子念几篇慷慨激昂的檄文之外,也不过是仅剩下“直把杭州做汴州”的绝路中的浪漫了。
      邻里诸人纷纷逃命,母亲也嘱咐她收拾细软准备上路,可是收拾了一晚上,到天明时母亲却颓然坐下。家中已窘困如斯,哪里有供孤女寡母逃命的钱?母亲哀哀痛哭,轻抚她头发说:“白儿,你今年及笈,家中却连件嫁妆都没有,以后你怎么办?”自此一病不起,董白望望重病的母亲,这个带她来到人世又教会了她识字、并且坚持让父亲为她请先生的女人,望望家中已一贫如洗的四壁,她咬咬牙去了金陵。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到底是帝都,虽然强敌在侧,依然歌舞升平。她还记得初见领头老鸨时,她曾怯生生问过:“清兵打过来怎么办?”那穿金戴银的妇人望她一眼,说:“清兵就不逛窑子了?似你这般美人儿,就是天兵打下尘界也舍不得杀你,你就放心吧。”她怯怯躲闪着那妇人伸过来的手,坚持着说:“我卖艺不卖身。”那妇人笑:“你不但长得美,人也很聪明,似你这般可人儿,卖身浪费了。陪几年清客,找个有钱的嫁了也好,我还能收个彩礼钱。”
      她知道这赎身的彩礼钱时可不是一般人能出得起的,可是她没有选择。

      那一年,她十五岁,良家女子的及笈之年,董白将自己的名字改做“董小宛”,卖了一个不高不低的价钱。

      青楼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她的脾气高傲,也并不好相处。那时曾经被人欺负,一气之下回了家乡,然而她早已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自己可以不吃饭,母亲总还是要吃药的。于是只好又回去。
      也有好过些的时候,她那些书画女红的底子,得了无数文人雅客的赞赏。一年之后,董小宛这个名字已远播于秦淮河上,也引来了江北才子冒辟疆。

      她初见冒襄,正是二八年华,女人最美好的年纪。上天还是垂怜她的吧,让她在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了她最爱的人。

      那天她早早就接了消息,冒公子慕名求见。小丫头来报这消息时,兴奋得脸都红了。小宛随口问一句:“你怎么了,脸红成这样。”那小丫头急急争道:“来得可是如皋冒辟疆公子啊,人家可是当今名动天下的‘四公子’之下,而且听说,听说。。。”小丫头脸又红了一下,“听说他容貌俊美,走在路上都有女子暗观,人家都说他,嗯,比那些个古人都强。”小宛淡淡回应:“你是想说‘才比子建,貌比潘安’吧。”

      小宛起身道:“过去前厅看看。”

      小丫头跟在身侧,小宛顺着九曲回廊,绕过一片池水往前厅过去。正走到一半,忽听小丫头格格娇笑,她侧头一看,回廊下站着一位翩翩公子,正向她一揖而笑。于是她走到廊侧,依着栏杆也望着他。忽然地,她心里就有点叹息,自己为什么是一个烟花女子?

      他赞她美丽,与她调笑,她却惶惶跟他解释:“家母病重,不得已而委身此地。”
      于是,她又听见了那句话“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冒襄继续念下去:“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她坐在回廊的栏凳上,说:“不求吴宫妃,但求有情郎。”

      冒襄望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在回廊上,他必须仰视;她笑靥如花,面上却自然带了一点冰冷气质。这样一个女子,一定也比别样的有趣一些,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贴近身躯赏玩她。他这样的名公子,就该让这样的名姬倾倒,带回去众人面前也是风光无限。
      只是,他还不会冒冒失失便接受一个人。他家中有长辈有娇妻,至少要先经他们同意;至于这些烟花女子,或明或暗向他示好的太多了,今日且说今日事。

      他来,便是慕名而来,见过了,自然也就可以回去了。
      可是小宛的依依不舍尽于言表。冒襄与她并没谈多久,不过也就是吃了一盅她做的茶,可是他话里行间,已经深深将她征服。他比她年少时的教书先生还要懂得多,尽说一些她似懂非懂、却又很想去懂的话。

      走到门口,小宛忽然问了一句:“天色已晚,公子留宿可好?”
      冒襄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听说这董小宛是卖艺不卖身的,难道今天竟肯破例?他这样的风流公子自不会拒绝,于是他留下了。

      他盘桓了几日,新鲜劲过后,立刻离开了。毕竟他心里的事情太多太多,即便是分给青楼女子的那一块,也还装着另外一个女人。

      冒襄走后,小宛开始快乐地想他,想了一年。然后听说了他看中的是另一家院子的姐妹陈圆圆。她知道陈圆圆跟她是同乡,都是姑苏女子。她借故好几次去看她,每次都很想去,看见了却又觉得伤心。

      然后她开始伤心地想他,想了两年。他再也没来过。

      在这两年中,她的母亲去世了,于是小宛减少了应酬,越发孤僻起来。她恹恹地陪着那些记不起面孔的人们唱些新曲,作些新词,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的冒郎。她时常生病,病中有时也会抓住她的干娘陈妈,问:“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陈圆圆?”她的干娘只是垂泪。

      说不清楚是老天爷是真的怜惜她还是只想更好地折磨她,在她昼思夜想了三年之后,陈圆圆被田戚畹看中,据说是要选送进宫。她是看见姐妹卞赛(作者注:即卞玉京)的泪水才知道此事,赛赛所爱的吴梅村因为听说卞赛也在名单之列,不愿与朝廷对抗,在卞赛楼下吹了几曲笛子便离去了。卞赛哭了整宿。
      她看着赛赛哭,忽然就想,不知道那个女子会不会也这般伤心。她爱小宛的冒郎么?小宛并不知道,只知道若换作是她,她是千方百计也要留在冒郎身边的。

      圆圆走了,杳无踪迹了三年之久的冒襄回来了。

      冒襄一回来便说要赎她脱籍,要正式迎娶她过门。小宛立时答应了,并且倾囊相助。然而冒襄在留宿的第一晚就饮酒至深夜,大醉后只是抱着她叫“圆圆”。

      小宛犹疑了一下,然后应了,说:“是,是我。”

      后来的日子平淡无奇,如同任何一个做妾室的女子一般,只不过她格外小心罢了。一向目下无尘的董白,尽心尽力看着一大家子人的眼色,连仆人做的杂事她都抢着去做。
      冒襄的正妻很是喜欢她,连长辈都赞赏她,所以他对她也很满意了。

      偶尔他还会喃喃念起“圆圆”,她也并不介意做别人的影子。只要能在他身边,有什么关系呢?
      在她不做别人影子的时候,她会好好做回自己。厨房里的烹饪她常常亲自掌握,所创菜肴让邻里诸人都闻香而赞。冒襄说:“你做的这走油肉必然流传千年,不如叫做董肉,让人家记得你。”她笑,她董小宛的艳名何时跟猪肉扯在了一起。她做的董糖,酥脆香腻,很快在街头坊尾有人仿做来出售。那时她并没想过千年之后的事情,她只是想让冒郎开心。
      这些传留千古的东西,却并不能帮助她得到她爱人的心。她为他做了很多特色点心,照着他的口味变换出很多菜肴,在冒家家境已不如往日的时候,选材取料就更加为难了。可是她都做到了。

      后来清兵南下,一路血流成河。冒家一众逃难,临行时,她的冒郎忽然说:“人太多了走不快,不如将丫鬟妾侍都留下吧。”
      她说“好”。
      冒襄又有些迟疑,怕她被清兵糟蹋,不为别的,只怕坏了冒家的贞洁名声。
      小宛握着他手,说,必将沉水以全名节。
      冒襄终是不忍,带着她上路了。

      (下)

      路上冒襄却生了病,小宛日日夜夜服侍在侧。

      丫鬟早已遣散,逃难中他们日渐贫寒。小宛每天只吃一顿粗粮,冒襄在病中常常握着她手发呆,叫她“小宛”。她笑着答应:“是,是我。”

      后来小宛也病了。她本来就是个苍白沉默的女人,所以她病的时候起初大家都没有看出来,要到后来已经咳得控不住了才开始担心。冒襄的妻子说:“我来侍侯相公吧,你歇歇。”小宛微笑摇头:“只有他活得好好的,我活着才有意思。”

      冒襄病愈了,小宛一病不起。
      谁在病中都不会好看的。小宛揽镜自照,看见一张毫无血色,如同骨骼般的面孔,她忽然就起了疑心:为什么西子捧心成了千古艳色?
      她拉了冒襄到病床边来问他。冒郎答:“那是因为‘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原来如此。原来女子的容颜不是那么要紧,要紧的是别人要真心疼你爱你,你怎样的容颜他都会当作绝色。

      她似懂却又非懂。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她明白那些文字,却又总觉象隔了一层。看得见,却看不甚清楚。

      二十八岁的大好年华,这个苍白如影子一般的女子离开了人间。临去前,冒襄泪如雨下,小宛劝他:“相公不要伤心,我觉得这样正好。”
      冒襄说:“小宛,我对不起你。”
      小宛摇头,忽然问了一句:“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冒襄心痛不能言,小宛含笑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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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很快恢复了繁华。

      正如老鸨所说,清兵也是要逛窑子的。只要是男人,就很难抵御这秦淮河上十里温柔乡。只不过如今的清妓越来越少,满人好武不好文,连带得秦淮河上卖艺的清妓没什么出路,而教养一个清妓的花费就更是血本无归了。

      如今的河面上也如旧日一般处处画舫,可是一入夜却遍布□□,再没有诗词歌唱。

      一日陈妈正侍侯新主人的茶水,送进去给小鬟时,听得里面的男子低声卖弄道:“你知道那董鄂妃是何许人么?为何得了那般恩宠,备极哀荣?她便是这秦淮河上出去的董小宛,想当年我还跟她对饮过几杯呢。”

      陈妈递过茶水,低头出门了。
      下午她去买了一串纸钱,在院子里慢慢烧了。
      小鬟路过看见,随口问道:“陈妈你这是在祭拜谁呢?”
      陈妈答道:“我以前的主子,让她快点升天。她做了一辈子旁人的影子,没想死了还要做。”

      后记:

      依着正史写的,却加了自己的理解和揣摩。

      也夹了些野史的影子,比如董白的出身,没有正史明确记载,于是揣想着接受了富家出身这一野史。因为董氏是秦淮诸女中脾气相当孤傲的一个,这种傲气又不同于其它那些娼家出身的女子被调教出的用来逗客的傲气。那些女子的傲气常常被人赞赏喜爱,只有董白,因着傲气而与人合不来,这份傲气只为她自己添乱。田氏选妃没有选中她,虽然她的名头一点也不亚于陈圆圆和卞玉京;刚出道时还曾经被气得回家,后来没办法又重新回来。
      田氏没有选中她,很可能就是不喜欢她的脾气,那么印证了她的出身与众不同才养成这样的脾气。当然也可能是她的容貌确实差些,但若如此,还能有那般孤傲的脾气就更说明出身不会低了,何况,冒生在看到她之后曾赞过她容貌,而冒生赞陈圆圆时却用了“□□”这与容貌不甚关联的词语。可见董小宛在容貌上还是不输于陈的。当然也可能是冒生爱陈之甚,让他无暇顾及称赞容貌了,我不想深究,心痛。

      关于董小宛是董鄂妃这一段千古疑案,我是持否定态度的。
      从顺治的角度说,他比董小了十四岁。冒襄的《影梅庵忆语》记小宛死时顺治才十四岁,而顺治十九岁才娶了董鄂妃,就算顺治不介意姐弟恋,这当中的五年跑哪去了?何况十四岁实在也太悬殊了点。
      而从孝庄的角度说,如果董鄂妃真的是董小宛,那她有什么好忌惮,一个汉族烟花女子的儿子,就算皇帝宠毕竟还有满朝文武呢,立嗣可是大事;相反,正因董鄂妃有满族血统才可能让她担心到非出手不可的地步。孝庄是蒙古族女子,给顺治选的妃子皇后也是她的蒙古亲戚,她是打算帮娘家帮到底了。
      至于冒家亲朋好友写的那些或可带点暗示性的文字,也因此被后人捉住的把柄,不如将它们当做对于冒襄对小宛歉意的一种安慰和寄托吧,如果那些暗示真的存在的话(也很可能只是文人随便写写的)。就算是真的又怎样呢,无非是说小宛没有死,被北兵掳去,但肯定不可能是跟了顺治;不管跟了谁,又有什么区别呢,她都不会快乐吧,她爱的人始终没有爱过她。冒襄公子,不管他的妾室董氏女是为了侍奉他累死了,还是被他一直宣称憎恨的清人掳走,他都平平安安活到了八十多岁(顺便一点感想:陈圆圆看人还是挺准的,没跟他,跟的男人都是愿意为她抛头颅洒热血的;小宛是动了真情,有点傻乎乎了);而顺治却是在董鄂妃去世后数月间离开人世,或说出家。有时真巴不得传说都是真的,给她一个真爱她的男人,然而,我却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
      当然还有其它证据,比如《汤若望传》。因原本无稽之谈,就不一一列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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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意识到一个大bug:董母为避战乱打算离开,却因为发现家已贫而病倒,那次避的战乱应该是闯王,不该是清兵。那时小宛15岁,清兵还正吃吴三桂的败仗呢。糊涂了,整天看那些复社公子们的报国骂清文章给搅混了。多尔衮的屠城令应该是小宛已经在冒家时候下的。小宛随冒襄逃难应该才是为了这个。要说那次是真杀了很多人,江南屠城好几座;川内向来强悍出精兵,结果被杀得只能靠“湖广填四川”来平衡人口。
      对不住诸位了,以后有空再改吧。如我所说,历史大家们就当看戏说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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