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Heart

3、【第三話•正月】

　　落雪的夜里，暗寂的天穹冷得纯粹。
　　小鬼的赤足踏在雪地上，留不下任何足迹。白色的单衣被风拉扯着，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映着雪光，显得孤伶伶的。
　　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铃音，清越，又像幻梦逐渐接近。据说这一带寒夜里会有雪妖随雪降临，身形也似这般轻盈落地不着痕迹。守寺的僧人会以摇铃的方式驱邪，唯有在孤独长夜里维持己身不被妖魅蛊惑，才有继续修行的可能。
　　黑色的风吹打着那扇木门。他抬起透明的眼睛没有感情的凝视。

　　“你终于来了！”威从屋里打开门，看见京后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下有救了！”
　　用他的小指骨当然能招到他，那铃声吵死了。京依然用那双眼睛没有表情的望向威：“什么事？”他站在廊外那模样就像个孤独的孩子。
　　“快点进来，外面很冷！”威说着把京拉进屋，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身为鬼的京本身也是没有温度的。
　　屋里生了火，很暖，昏黄的火光映得物什影影绰绰。榻榻米上一大片幽蓝的和服袖摆，伏在那里好像秋末的蝴蝶奄奄一息。
　　“他……怎么了？”京看见敏弥的模样，不自觉皱了眉，疑惑的问。
　　“所以才要找你来呀。”威说。京这才注意到威怀里偎了只白色毛绒绒的……那东西朝向威怀里，京看不清楚，似乎是银狐。
　　“什么？”
　　“那个……你知道，很多动物冬天都很怕冷对不对？”威用食指挠着脸颊，似乎在考虑怎么向京解释清楚。
　　“然后有些动物是要冬眠的。嗯，蛇就是其中之一。”
　　“然后敏弥……你也知道啦，敏弥很贪玩。他不肯变回原形冬眠，又冷得要死。”
　　“所以，就这样啦。”威手一摊，明白了吧？
　　“那叫我来干嘛？”京没好气的。那条蛇要作死关他什么事，还是快点把他的小指骨还来啦！
　　“就是……”威咧嘴一笑，京第一次发觉威那种笑容居然也会有点奸，他像哥哥似的拍拍京的肩，“你帮个忙把他逼回原形吧，只有你能做到，那个方法……”
　　“……！？”京后知后觉威说的是什么方法，登时脸就红了（天啊鬼也会脸红XD），“不、不行……”他开始僵硬的后退。
　　冷不防被威推了一把，京准确的扑跌到敏弥身上。
　　敏弥虽然冻得七荤八素的，对到手的小包子的本能反应还是很灵敏，立马就缠了上去。
　　“啊啊啊不要！”
　　“混帐！！你摸哪里……住手…！”
　　“嘭！”
　　白雾散去，蓝色的小蛇褪下和服，盘在京身上。
　　劫后余生的京，冷汗都出来了。
　　“还好还好，我差点以为要上演活春宫。”一旁的威笑得人畜无害，京瞪了他回去。
　　（不让人省心的东西……）被威暖在衣服里的那只银狐转过头来，冷冷瞥了瞥敏弥小蛇。
　　“呃……那个…难道是……？”京继续汗。
　　“嗯，薰啊，很可爱吧？”威笑着用下巴蹭蹭小狐狸毛绒绒的脑袋。小狐狸似乎对可爱一说有些不满，但也只是抬起脑袋看了威一眼，眼神相对还是温柔的。
　　“所以啦，就麻烦你跟我们一起过正月吧！”威继续阳光笑脸攻势，京想这人的笑容好像都不要钱的。
　　不过这样在寒夜里跟人一起围着暖炉倒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感觉……有点温馨？
　　除了——
　　“啊！你这条色蛇！！快给我滚出来！”京费好大劲才把游进他衣服里的敏弥小蛇揪出来。
　　（京京~人家好冷~~~~~）小蛇闪着眼睛委屈的看他。
　　京顺着牠飘忽的视线看去，只见窝在威怀里蹭暖暖的小狐狸，一副很乖的惬意模样。
　　“白痴！我里面也是冷的！要不，你去那里？”京拎着小蛇，指指威怀里，后半句的声音倒变得有点温柔。
　　小蛇露出嫌弃的眼神，埋头还是缠住京冷冷的胳膊。
　　（咦？有人来了。）小银狐紫晶似的眼睛突然警惕的瞟向门口。
　　（寺地……）小蛇不在意的接口，继续在京怀里游啊游，隔着衣服京就不会骂牠。
　　“寺地？那个很厉害的阴阳师？”京脱口而出。
　　“哎？？他来干嘛？”威纳闷，果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这个……”威环视着一屋子的妖鬼动物，“不太好办啊。”
　　（……没事。你去给他开门吧，今天他不能怎样的。）
　　威听不懂狐狸薰说的话，不过仔细看薰的眼睛威总能懂薰的意思。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么相处的。

　　木门打开后，门外穿着菊纹羽织的心夜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
　　威揣在怀里的小银狐，一双犀冷的紫睛与他对视，衬着银雪无暇的皮毛，竟是有些高傲的感觉。
　　“分家少主，我该说你猎奇心太重吗？”心夜冷言，扫了一眼屋内果然在角落看见那条幽蓝的蛇儿，难怪觉得这附近的水气味很熟悉。
　　这一屋子的妖气！哦……还有些别的什么……
　　“寺地本家应该不会责难我对小动物的爱心吧？”威决定装傻。
　　心夜挑眉，“我差点忘了你一直很有同情心……”他盯住京，突然翘起嘴角，“现在发展到同情心过剩了。”
　　（哎哟这人戾气好重！）小蛇在京怀里安慰似的扭扭。
　　“那么，有什么事？心夜？”威抱着狐狸薰重又在暖炉边坐下，好脾气的问。
　　看威一脸平和的模样，心夜软下气势，叹了口气：“你是看准了寺地‘正月不宜法事，唯有避’。好吧，今天我就不追究。”
　　他也在暖炉边跪坐下来。和威大咧咧的坐姿不同，心夜中规中矩的正坐着，仪态优雅。
　　“正月，是要守灯的。”确实，心夜进门时威就看见他手里提了盏灯，不过一直是暗着的。“今年你陪我一起守吧，这也是我的试炼之一。”
　　“这盏灯，有什么特别的吗？”威看着心夜放在两人一鬼中间的灯，摸了摸下巴，很古朴却很精致的设计。
　　心夜没有回答他，只微微笑了笑：“帮我点一下吧。”
　　威纳闷的拨了暖炉里的火，点着那灯。一股芬芳的异香随之飘散而出。
　　“好香啊……”威好奇的盯住那灯，“不过……很奇特的感觉。放了什么？”
　　“这是返魂香。”
　　“返魂香？”
　　“顾名思义，”心夜也盯住蝉翼似的纸笼间伴着香气跃动的灯火，“不知道会看见什么…”

　　纤火美仑美奂的独舞，与蛇类纵长的金色瞳孔隐约重叠。浓烈的香气后面他看见朦胧的幻境——乱葬冈。
　　他看见蓝色和服的小孩，和他一样久久凝望着那片凄冷青黛的石冈。不被王族认可的小孩，被幽禁在乱葬冈边的离宫里。
　　没有人跟他说话，没有人搭理他，痛苦的时候他会在夜里偷偷去掘离宫院落里的一棵樱花树。他知道，母亲在那树下。
　　他们说，她是不详。
　　他用细小的手指努力掘着，他想母亲会跟他说话，母亲会像以前那样抱着他。手指流出血来，和散落的眼泪一起混进泥土里，他仍没有停下，仿佛麻木了疼痛似的一直掘一直掘，他想见母亲。
　　然后，他掘到了鬼。
　　金发昼瞳的罗刹。眼珠子里烧满残暴的戾气，他却不怕他。那鬼会跟他讲话，那鬼会裂出奇怪的笑容。渐渐的，变成他想见那鬼时便会跑去掘那棵樱树，他成为他唯一的陪伴。
　　「敏……」他听见他唤他。成长得身材纤细的少年在樱花下回头，一身幽蓝振袖和服风姿绰约。
　　「我可以帮你哦，如果你想的话…」鬼低沉邪魅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诡异笑起的唇甚至有意无意贴到他姣好的耳垂上，「那些人从你这里夺走的，甚至他们本来拥有的…」
　　「……好呀，」他看着那鬼笑，夜樱纷落为之失色，「那我就要全部的。」

　　（哎呀哎呀，这个灯很有意思嘛~）敏弥小蛇吐吐信子。未察觉，另有两人亦在这灯晕中迷了眼。

　　修长的手指解下爱刀上的锦绳，抬手将垂落在肩头的金橙色长发高高束起。
　　「大人、你……该不是又要出走了吧？」身后的小侍从吓得要死，「呜呜呜辰也大人你不要走啊，夫人会怪罪我的！」
　　「我只是去逛一下，别哭哭啼啼的。」他跳下车来，换了身便服果然轻巧许多。那小侍从纵使不情愿也拗不过，只好带着「一定要回来喔」的眼神目送他离去。
　　站在无人的桥上，夕照斜斜的拉长他的影子。指间承接着熟悉的金属重量，猛地自鞘中抽出爱刀，反射夕阳的锋芒映出他一双赞赏的眼。是的，他是武士，并不愿当阴阳师。
　　那些怨灵魍魉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长长的刀身甩出去，斜指地的刀尖上似有幽暗的萤火缠绕。
　　萤惑…吗……不，那不是我…修长的手指按住眼睛。
　　辰也………是谁…？淡绿色的瞳孔仍从指缝间看向灯晕中的幻境。
　　就像他并不愿意看到他。随着残阳的艳色降临的妖物，抿着无情的薄唇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何等的高傲不可一世！魅紫的眼迫人臣服于他拖曳及地的赤红衣袂，赤红的……桥姬？
　　不……是枫………
　　他看见刀身染血，他看见妖异的紫睛向他逼近，他看见他恨着的迷恋着的纷乱情绪纠缠酿成怨毒，最终在那桥头他分不清他和他，究竟谁成了真正的鬼。
　　血魇一片一片……痛苦的向他汹涌扑来……
　　心夜按在额头的手指不住颤抖，他觉得窒息。那是蛊，是谁令他中的蛊……
　　威突然伸手将灯纸转了一侧。他一手不着痕迹的扶住心夜，怀中的小银狐已转头埋进威的胸膛。
　　“老盯着一面看，让人受不了。”威沉声道。心夜无力的看了他一眼，只觉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回头再看那灯时，烟袅飘摇中映出的，已是一轮战国腥红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