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饮江湖》沽酒评生

49、第四十九章 山雨欲来

　　雾隐山深处，青云寨内，青石铺就的庭院中。
　　晨雾未散，几缕天光透过古树枝叶的缝隙，在石桌上投下斑驳光影。相里衡一袭麻衣，坐在石凳上，手中把玩着三枚磨得锃亮的古铜钱。王同五端坐对面，神色专注。小飞燕则趴在一旁的石墩上，双手托腮，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爷爷。
　　“……故墨家三分，非止理念之别，亦是时势使然。”相里衡的声音苍老而平和，将一枚铜钱轻轻按在石桌的卦象方位上，“秦墨重‘行’，入世践行‘兼爱非攻’，欲以规矩匡扶天下；楚墨重‘义’，多是慷慨悲歌之士，为知己者可轻生死；至于齐墨……”
　　他顿了顿，指尖在铜钱边缘摩挲，目光变得深邃：“齐地多辩士，其墨者后裔，多精于巧技、工于辞令。其中一支，早已背离先师‘俭节’‘非乐’之训，专研奇技淫巧以悦权贵，钻研纵横捭阖之术以谋高位。如今庙堂之中，工部、钦天监乃至……某些专司侦缉的衙门里，未必没有他们的影子。”
　　王同五心头一震，想起毛骧麾下那些神出鬼没、手段诡异的缇骑秘卫，低声问道：“前辈是说，朝廷鹰犬之中，亦有墨家传承？”
　　“传承？”相里衡摇头，露出一丝复杂的哂笑，“皮囊或许还在，魂却早已卖了。他们如今效忠的，是权柄，是富贵，是帝王心术，而非天下苍生。同五，你记住，这江湖之险，不止在刀光剑影，更在人心鬼蜮。有些人，明面上是名门正派，背地里行的，可能是比邪魔外道更龌龊的勾当；有些势力，看似天威煌煌，内里盘根错节的，尽是见不得光的交易。”
　　小飞燕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爷爷今日讲的故事格外严肃，她扯了扯相里衡的衣袖，小声问：“爷爷，那些坏人，也会来咱们雾隐山吗？”
　　相里衡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头，还未答话，庭院月洞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精壮汉子快步进来，面色凝重，对着相里衡附耳低语了几句。
　　相里衡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的温和渐渐敛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他抬头看向王同五，缓缓道：“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王同五心中一紧：“前辈，是……”
　　“青石镇来了几个不速之客。”相里衡站起身，麻衣无风自动，“一个都尉府的小旗，带着几个缇骑。还有一个……自称峨眉弟子，名叫黄天彪。”
　　“黄天彪！”王同五霍然起身，眼中瞬间迸出仇恨的火花，牙关紧咬，“他竟敢追到这里！”
　　“莫急。”相里衡抬手虚按，语气恢复了沉稳，“他们似是无头苍蝇，并无确切线索，只是在镇上四处打探一个十四五岁、带伤的少年。看来，是误打误撞摸到了雾隐山附近。”他略一沉吟，对那报信汉子吩咐道，“去告诉相里神，按‘丙三’预案行事。再取一张‘无相面’来。”
　　汉子领命而去。片刻后，取回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木盒。
　　相里衡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人皮状物事。他示意王同五坐下，亲手将这张“无相面”敷于其脸上，指尖运上巧劲，轻轻按压、推揉。王同五只觉得脸上覆盖处传来一阵清凉微麻之感，仿佛有一层极薄的凉水渗入皮肤。
　　不过盏茶功夫，相里衡收手，取过一面铜镜递给他。
　　王同五看向镜中，不由得一怔。镜中人面目寻常，肤色微黄，眉眼平淡无奇，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长相，与他原本清秀中带着英气的面容判若两人。他试着做出几个表情，那面具竟如自身肌肤般随之牵动，毫无滞涩僵硬之感。
　　“此乃相里氏秘制‘无相面’，透气贴服，水浸不脱，非特定药水难以卸除。”相里衡解释道，“今日，你便跟老夫去青石镇看一场热闹。记住，多看，多听，少言。”
　　小飞燕在一旁拍手：“我也要去！我也要看热闹！”
　　相里衡笑道：“好，带你去。不过要听话，躲在你五哥哥身后，莫要出声。”
　　小飞燕立刻站到王同五身边，小手紧紧抓住他粗糙的衣摆，仰起脸，大眼睛里满是兴奋：“五哥哥保护我！”
　　王同五低头看着这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娃，心中因黄天彪而翻涌的戾气莫名消散了几分，他轻轻点了点头，感受着那只小手上传来的温暖和依赖，一种陌生的、想要守护什么的柔软情绪悄然滋生。
　　三人出了青云寨，沿着隐秘小径下山。相里衡步履看似悠闲，实则极快，王同五需得全力运转身法才能勉强跟上，小飞燕则被他背在背上，咯咯笑个不停，不时指着林间惊起的飞鸟或一闪而过的小兽让他看。
　　临近青石镇，相里衡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镇子西侧一处僻静的背街小巷。巷子尽头是一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门。相里衡在门上有节奏地轻叩几下，木门无声开启，开门的是个笑眯眯的伙计，躬身将他们引了进去。
　　铺子前面是寻常店面，后面却别有洞天，穿过一条短廊，竟是一处临街二层小楼的阁楼。阁楼窗户被巧妙改装，从内可清晰看到下方街景及对面“悦来客栈”的大门，从外看却只是一片模糊的窗纸。
　　相里神已候在此处，依旧是那副面团团富家翁的模样，见他们进来，微微一笑，低声道：“人已在客栈安顿下了。那姓赵的小旗颇为跋扈，黄天彪则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总往窗外和客栈后巷瞟，似在观察什么。我已‘好心’告知他们，雾隐山深处有座废弃义庄，常有生面孔借宿，或许是他们要找之人的藏身之处。”
　　相里衡点头：“戏台既已搭好，便看他们如何唱了。”
　　王同五凑到窗前，透过特制的窗格向下望去。只见悦来客栈门口，几个穿着普通百姓服饰、但腰杆挺直、眼神锐利的汉子正看似随意地走动，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行人。不多时，一个身穿锦缎劲装、面容倨傲中带着几分阴鸷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正是黄天彪！他身后跟着一个满脸横肉、身着便装却难掩官气的壮汉，想必就是那赵小旗。
　　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几句，黄天彪神色间有些不耐，赵小旗则赔着笑脸。最后，黄天彪点了点头，挥手召来那几个手下，一行人朝着镇外雾隐山的方向而去。
　　“鱼儿上钩了。”相里神轻笑，转向王同五，“巨子，好戏还在后头，咱们换个地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