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黎明》木易青鸟

5、第五章

　　雪依旧在飘，洋洋洒洒，惟余莽莽。

　　黎轩在戏班子临时搭建的看台上练着戏，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左擎宇了。那天晚上，他在听见那女人惨烈的叫声后，懦弱的逃走了。后来，他一直在害怕，害怕着左擎宇会为了那个女人走到他的面前来，对他说，我再也不想见着你了。

　　黎轩唱着戏，是一曲《杜十娘》，最后一幕，怒沉百宝箱。唱的是杜十娘的辛酸，映的是自己的血泪。

　　“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男人都如李甲，可以轻易的对一个人许下承诺，转头有了新欢便可以把之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苟富贵不相忘，全是屁话屁话屁话。男人都是龌龊的负心汉，都是李隆基都是陈世美。

　　有黄包车在戏台子门口停下。

　　左擎宇下了车，伸手递给黄包车师傅一块大洋。黄包车师傅点头哈腰，乐呵呵的离开。左擎宇撑起伞，慢慢的朝戏台子走来。黎轩斜眼瞧见他，音唱低了半个调，惹得班主一顿训斥。左擎宇在台下半尺的地方，停下了步子，伫立在这场鹅毛大雪中，轻轻的蹙起眉头，静静的看着台上绝代芳华的黎轩，脑中想起前些日子和小蝶的交谈。

　　小蝶头放在他的手掌中，额头上有伤，轻声对他说着：“黎轩对你的感情肯定不一般。”
　　他温柔的抚摸着小蝶的发鬓：“他只是依赖我，他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所以，你就原谅他好吗？”

　　黎轩一个回身，眼波流转，千娇百媚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左擎宇眉宇展开。黎轩立即振作，一场戏发挥的淋漓尽致。
　　江南雪，轻素减云端。
　　时光仿若定格，一个浅笑浮动，细细聆听；一个指尖微翘，痴痴清唱。只盼得此情长久，再无他景。

　　只是，当最后一声锣声敲断这一场戏，时间还是无情的流回了现实中来。

　　黎轩扭着腰走向左擎宇，他还没有出戏，杜十娘还是他，他还是杜十娘，只盼得李甲有一日能回心转意，莫要将一心从良的他卖于别人。待到左擎宇面前来时，他的肩头已经有些雪花。左擎宇伸手为他拍尽，又取了围巾替他围上，温柔的叮咛：“还不去换衣服，会冷着的。”
　　黎轩摇头，道出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来了。”
　　左擎宇点头：“嗯。”
　　黎轩孩子气的笑：“我不想离开你。”
　　左擎宇蹙了一下眉：“说什么胡话呢，你都是大孩子了，再过几年还要成家立业，怎可一直守着我？”
　　黎轩固执的摇头：“我不要成家立业，只想一直看着你，守着你。”贝齿咬着下唇，他慎重的说，“一直看，一直看，一辈子都这么看。”
　　左擎宇皱起眉头：“那我成家立业了，你怎么办？”
　　黎轩不说话，吸气声加重，明显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左擎宇宠溺的摸了摸他的额头：“我的同学邀请我去云南，在那里成立属于我们自己的航空队。小轩，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黎轩傻了一下，正要点头，又问道：“小蝶要跟你去吗？”
　　左擎宇笑得开心：“她是我未婚妻，当然要和我一起走。”
　　黎轩怒了：“我不去，我老死在这里也不跟你们一起去。”说完，转身就跑，绊倒在雪地中，膝盖破了，流了一摊的血，却还是倔强的站了起来，一拐一拐的走。

　　左擎宇伸出了手，想叫住他，终于还是忍住，缓缓的将手收了回来。

　　也许这样也好，如果能对他无情一些，那在前方也就少了这许羁绊，那还小蝶恩情的时候也会更加的坦然。待到这个国家柳暗花明的时候，他希望黎轩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哪怕这种幸福的代价可能是他的生命换来的，但是他甘愿如此。

　　左擎宇就这样带着他的未婚妻踏上了去云南的路途，黎轩独自留在上海，还是呆在戏班子里，唱着《霸王别姬》，唱着杜丽娘，唱着杨贵妃。

　　他膝盖上一直有伤。

　　他固执的不去处理，每次快愈合了，他总是会拿起一把小刀一点一点的割开，看着血流过小腿，流向脚踝。他固执的认为只有这样□□的疼才能消除心中的疼痛，渐渐的麻木，渐渐的忘却。
　　只是疼痛没有渐渐麻木，更没有渐渐忘却，而他却因为膝盖伤口的化脓溃烂，渐渐的跛脚，渐渐的再也不能在站台上唱戏了。

　　他被班主踢出了戏班子。

　　走的那天，被暴打一顿，扔在马路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默收了去，仅一件厚褂子。黎轩走不动，只能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时光仿若又回到了当初黎家刚破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在街头像一个乞丐一般无依无靠。有路人经过，扔给了他一个铜板。他哆嗦的接过，战战兢兢的塞进了衣服的内包里。

　　而这个时候的左擎宇正在试飞一架才从美国买回来的霍克2型双翼战斗机。加速起飞，大仰角上升，斜半扣，斜斤斗，超低空通常，立8字，加力盘旋，上升多次横滚。一系列动作，完成的无可挑剔。当他下飞机的时候，迎来了队友和邀请群众的阵阵喝彩。左擎宇神采飞扬的脱下飞行帽，快步的走向看台，单腿跪在小蝶的面前，在千人的注目下，向自己心爱的女人求婚。小蝶不好意思的低头，周围欢呼声此起彼伏。

　　好景不长。

　　同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八月进攻上海。上海一片混乱，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争先恐后的离开这个地儿，黎轩也不例外。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翻上火车，这辆火车最终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他并不晓得。他只知道身边那个妇人怀中的孩子的哭闹声简直吵死人了，他真想把这个孩子提起来扔出火车。

　　可是，当看见有一个壮汉过来搂住妇人的时候，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却一遍又一遍的幻想着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杀死这个烦人的小孩。

　　让黎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后到的地方居然是昆明，而且在这里的大街小巷，他都能听见人们议论左擎宇的声音。苦楚酸涩，甜蜜骄傲，他每一种心情都体会了，就是不敢去找左擎宇。

　　可是，缘分偏偏就是那样的。
　　当你希望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不让你好过，要活生生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分开；而当你不希望再碰面再在一起的时候，却偏偏要让你心中的人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再度遇见。

　　左擎宇遇见黎轩的时候，黎轩正在和一群人抢馒头，他的脚跛了，抢不过那些汉子，像个泼妇一样扯人头发挖人的脸，自然，换来的是一堆汉子的拳打脚踢，外赠一句不屑的“娘娘腔”。黎轩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特没有形象。左擎宇蹲在了他的面前，拨开了他已经快要盖住眼睛的头发。

　　“擎宇哥哥。”黎轩本来想逞强，可是这一幕仿若是小时候的时光流转，全天下的人都瞧不起他，都欺负他，只有左擎宇会尊重他，会保护他。他破了功，抱住左擎宇，眼泪鼻涕都揩到他雪白的军装上面，一声又一声的喊着：“擎宇哥哥，擎宇哥哥。”

　　左擎宇叹气，摸了黎轩的额头，温柔道：“擎宇哥哥带你回家。”
　　这话一落，黎轩更加放肆的大哭起来。
　　左擎宇背对着黎轩，笑着说：“来，我背你回家。”
　　黎轩犹豫了半天，黢黑的手在衣服上揩了又揩，这才攀上左擎宇的肩，可是依旧在他雪白的军装上落下了十个指头印。他不好意思的低头，左擎宇却冲他微微一笑，背了他起来。他趴在左擎宇的肩上，觉得一切痛苦都过去了，前路会是无限的幸福。
　　想着想着，黎轩就忍不住咯咯笑。

　　左擎宇挑眉道：“又哭又笑的，真不害臊。”
　　黎轩趴在左擎宇肩头，看着他完美的不可挑剔的侧脸，轻声道：“擎宇哥哥这个样子好像猪八戒背媳妇。”
　　左擎宇步子一滞。
　　黎轩又道：“不过，擎宇哥哥不是猪八戒，就算是，也是全世界最帅最帅的八戒哥哥。”
　　左擎宇微微一笑，重新迈起步子：“又说什么胡话呢，傻弟弟。”
　　黎轩这一次没有生气，只是鼓着腮帮子，再没了笑。

　　回家后，左擎宇亲自给黎轩净身刮胡子剪头发，这才发现他在发高烧，于是又请了医生到家里来给他挂点滴。

　　手背肌肤消毒的时候，黎轩有些瑟缩，一双眼睛就落在左擎宇身上，却发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模样竟然比自己还紧张几分，没来由的一阵开心。

　　针尖触及肌肤的感觉，有点凉。

　　黎轩缩了一下手。

　　左擎宇上前一步，紧张道：“别怕，就像蚂蚁咬一下，不会疼的。”
　　黎轩有些放宽心的冲他笑，只是针进入血管的时候，还是痛得紧皱眉头。
　　左擎宇干脆坐到了他的床边，握住他另外一只手，温柔的说着：“等这药用完了，小轩的病也就好了。”他摸了摸黎轩的头，“小轩最勇敢了。”

　　针顺利的进了血管，同时进去的还是药，里面含着幸福的甜味，流淌过四肢百骸，流进了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