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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9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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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实在没法子了,周瞳又遇上了那个来剪头发的老太太。
周瞳心里难受,给老太太洗头发的时候不吱声。
“有心事?”老太太问。
“嗯,”周瞳说,“店里的半大小子,总是教坏孩子。”
“你不也是半大小子吗?”老太太说。
周瞳不说话。
“夏天,太热了,放在店里小孩儿不好。”周瞳说,“奶,你暑假可是在家?我能白天给他带你那去吗?”
周瞳还是舔着脸问了。
“我,我,给点钱。”周瞳低着头,觉得自己忒不要脸。
奶奶却笑了,说,“我没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吧?”
周瞳的心思被戳穿了,点点头。
“带过来,”老太太说,“你晚上来接,在我那儿吃饭。”
周瞳给老太太按摩着头皮,说,“奶,我觉得我不要脸。”
“得活下去,再找脸皮,”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周瞳说,“干啥事都去试试,不成没事,万一成了呢,胆大皮厚,可记住了?”
周瞳记住了。
做什么事情,都得去试试,万一能成呢?
“那会儿,你盯着我的包瞧,这前面是镜子,我能看见。”老太太说,“你想让孩子上学,脸皮薄,不敢问,我瞧着你喘了好几回。”
周瞳撇了撇嘴,心里有点堵。
“奶,我啥也没有。”周瞳说,“碰上您这样的好心的,我不知道咋报答。”
“啥也没有的时候,就是啥都有的时候。”老太太说,“别哭,好好的。”
老太太是整个宜华最好的人。
应不尘叫他汪奶奶,汪奶奶的家在城郊,是他们自己盖的房子,有一个院子,汪奶奶的丈夫对奶奶是极好的,不管她带多少孩子回来吃饭,总是笑盈盈的。
汪奶奶什么都教,语文,数学,思想品德,奶奶的普通话不标准,口音有点儿书面,带着应不尘也有点这样。
汪奶奶家有个院子,应不尘就被安排在这里玩。
早上周瞳就给他送过来。
应不尘从汪奶奶的自行车上下来,汪爷爷说,“藏了宝贝!快去拿!”
夏天的时候有甜瓜,有李子,应不尘自己吃了一个,齁甜,就藏起来,带回去给周瞳吃。
晚上的时候周瞳会骑着一辆二八大杠来接他,是汪爷爷骑剩下的,手上拿着个手电筒,应不尘坐在上面总是屁股痛,没坐两下就要整个屁股都屯下去,周瞳就顶着他的脑袋,说,“坐好。”
有时候下雨了,周瞳来的晚,他还是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等。
应不尘跟着周瞳吃饭,晚上总是冷饭,小孩子都不长个儿了,哪有这干部家吃的好?
周瞳披着雨衣来接他,应不尘钻进雨衣里,闭着眼睛都知道现在周瞳骑到哪里了。
汪爷爷会写毛笔字,汪奶奶给他磨墨,他俩从来也不吵架。
汪爷爷除了会画奶奶的画像,还会砍柴,烧炭。
汪爷爷有个房间,专门拿来写毛笔字的,说这么多学生里面,就让应不尘进去了。
“今天汪爷爷教我写毛笔字了。”应不尘跟周瞳讲,“今天练习的一。”
“你可好好学了?”周瞳下巴顶着他的发顶问。
“学了,汪爷爷说我能学这个,以后写毛笔字!别的小朋友都不能进的!”应不尘有点小得意。
“行,那你好好学,拿东西的时候要有规矩,轻拿轻放,不小心弄坏的东西不要藏,不要躲,跟哥说。”周瞳跟他讲。“不要撒谎。”
“我知道。”应不尘坐在二八大杠上,凉风习习。
八月的夏天的晚上很热,还有蚊子,应不尘有时候叫盯醒了,看见周瞳也被蚊子闹得烦,就自己喂蚊子。
凉席每个晚上都要焦很多次的冷水,但是一会儿又热得人恼火。
这些就都算了。
这车棚边上总是有人撒尿,尤其是喝多了酒的,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
所以这地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尿骚味,周瞳说了他们好几次,但是酒蒙子总是性格格外暴躁。
周瞳刚从店子里打扫完为啥回来,又有人来家门口尿尿,应不尘张着小手,“不可以在这尿尿!”
酒蒙子可不管这小孩儿,看着也不是好人家的,就把尿故意甩来甩去,尿在应不尘的身上。
周瞳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气得不行,上去就要跟人打架。
“你瞎眼了啊,小孩儿你都欺负!”周瞳喊着,摇着人家的肩膀,就要跟他打架,“作践小孩你算什么本事!”
酒蒙子看着这个花毛的癞子,抖抖尿,“我去你妈的,自己这个孩子养这地儿,你还没作践他?我孩子起码不住这种地方。”
周瞳的手都软了。
应不尘被淋了尿,站在周瞳的身后,不知道作践是什么意思。
周瞳转过头来,擦着应不尘衣服上的尿,一擦,他眼泪就掉下来了。
“哥,你为啥要哭?”应不尘歪着脑袋问。
周瞳吸了吸鼻子,说,“换衣服。”
***
再过半个月,应不尘就上二年级上册了,没户口的得要借读费。
周瞳没钱,想着老太太的话,让应不尘往老太太面前一跪算了。
但是他已经在暑假的时候这么麻烦人,咋还能有这么不要脸的法子呢?
周瞳得去弄点钱。
八月一过,周瞳就不咋送应不尘去老太太那里了,怕给老太太添太多麻烦。
那时候,应不尘能闻到他身上有些奇怪的味道,像连着打牌很多天的人才能发出的味道。
偶尔周瞳身上总会有一些淤青,有一天晚上,应不尘看着要下雨,就拿着伞追出去找,正好看见周瞳跟着一堆人在路边。
他在要债,□□。
运气好的时候,能要回来一点儿,分到他手里也没几个钱。
运气不好的时候,被人揍一顿也是在所难免。
应不尘看见有人踹了周瞳一脚,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应不尘赶紧跑上去,拦在周瞳的身前,在接着,他被一拉,自己的眼睛被捂住了,在他耳边的只有周瞳的喘息声。
应不尘想翻过去抱住周瞳,却被他死死的搂在怀里。
这次的事儿大,周瞳的嘴角都淤青了,他们都被带到了派出所,孩子小,有女警管着。
周瞳被训成了个孙子,街头斗殴,罪名不小。
两帮人一帮说他们打牌出老千,一帮人说他们欠债不给,派出所闹成了一锅粥,警察大声地在呵斥他们,就算在警局里面,他们还是说两句就要打起来。
女警带着哭咧咧的应不尘,对周瞳说,“你这样,孩子会学坏的。”
周瞳揪着自己的手指,坐在铁皮凳子上不说话。
带孩子,责任咋就这么大呢。
应不尘怕周瞳不要他,又怕别人拿他禁锢他,他怯怯地蹲在周瞳的身边,握住了他搓动的大拇指,对着女警哭咧咧地说,“我是哥捡来的!我哥是好人!”
犯事儿的要填联系人,周瞳怕写了沙龙店老板容易叫地方也没得住,只能填了老太太,再后来的半夜,是老太太把这俩人领出来的,交了厚厚一沓钱,拍拍周瞳的肩膀,骑着自行车走了。
老太太没骂他,也不叫看交了多少钱。
周瞳牵着应不尘的手走在街上,眼睛也有点痛,牙也有点痛。
应不尘拽紧了周瞳的手指,犹犹豫豫地说,“哥,我要是每天就吃一顿的话,你可以不要去了吗?”
周瞳想点烟,点了好几下,手指都疼。
蹲在地上,支着手臂,整个脸埋了进去,就这么静静地夹着烟。
应不尘按了好几下,点燃了,拍拍周瞳的肩膀,给他点烟。
“小孩子,别给人点烟。”周瞳说。
回家的时候,周瞳的脸上都是伤,应不尘拿来毛巾用热水泡着给周瞳擦,擦完了打来一盆水,仰着头让周瞳泡脚。
他把脚放进去就仰着头,看天花板。
应不尘不知道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
周瞳把孩子夹起来,抱在怀里,闷声说,“这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
孩子一上学,时间就过得快。
还没怎么秋呢,就要入冬了。
也是在那年冬天的时候,应不尘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
周瞳带着应不尘穿过街巷,有人在卖鸡杂。喷香的。
周瞳看应不尘咽口水,就买了半分,就这样也掏空了钱。
等回来的时候,周瞳把鸡杂放在锅里,又放在煤气灶上,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单眼灶,每次拧开都得凭运气,而且得藏的很好。那个老板总是要来看的。
打了好几下,煤气味都重了,“嗙”的一声,煤气灶终于打开了,水慢慢的就沸腾起来,周瞳从墙上钉子上的红色袋子里拿了一把挂面,就放了下去。
应不尘站在小凳子上盯着锅,连着问了好几次,“哥,咋还不能吃啦?”
“馋猫。”周瞳拿筷子轻轻地打他,看着锅里冒出腾腾的热气跟香味。
周瞳开始盛出来了,拿给应不尘的却只有面条,自己的面条上却有三块鸡杂。
二人围在一块小木板上吃饭,周瞳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怎么都是我的鸡杂,这个勺子怎么这样啊,要不,我这一份给你吧。”
应不尘圈住了自己没有鸡杂的面条,说,“哥,我不爱吃鸡杂,你吃,我一点也不喜欢吃。”
但是说完,嗦着面条,又问,“哥,为啥你一碗鸡杂倒进去,就剩下三块了呢...”
“融化了呗。”周瞳说着话,一口一口地吃面条,理也不理应不尘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应不尘低着头慢慢吞吞地吃这面,吃完了一层,却发现自己的碗里都是鸡杂,还有一个泡满了汤汁的荷包蛋。
“哥!你骗人!”应不尘喊道。
周瞳剔牙,说,“什么玩意儿,稀奇成这样。这孩子叫我养得。”周瞳淬了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