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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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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隆庆六年三月戊子(初三)上巳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三月春光明媚时分,皇太子朱翊钧出阁讲学。
明代太子的学习,可包括启蒙学习和出阁讲学,一般以八岁为年龄界限。《国朝献征录》中提到‘以国家旧制,东宫讲学不出八龄’。
这日早朝后(约为凌晨5点),朱翊钧就被太监张宏叫醒,穿戴整齐去文华殿,学习内容朱翊钧早早让孙海打听清楚了,教材主要是“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和《皇明祖训》、《历朝宝训》等明朝帝王的言行记录,有侍读官伴读;此后每日在巳时(上午9点至11点),由侍讲官对学习内容进行讲解,再由侍书官教太子写书法,冬天每日写五十字,其余每日写一百字;太子回慈庆宫午膳后,或休息,或学习骑射;每天晚上,太子需要读本日所授书各数遍,至熟而止。这是日常讲读的大体流程。只是今日有所不同,按照礼部进呈《皇太子出阁讲学仪注》,明朝储君的讲读进学有一套完备的仪式规制。
按照课程要求,东宫出阁讲学,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仪、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右春坊右赞善兼翰林院编修陈栋,充侍班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马自强、陶大临,翰林院编修陈经邦、何洛文,检讨沈鲤、张秩,充讲读官。检讨沉渊、许国,充校书官,制敕房办事。大理寺左寺正马继文、徐继申充侍书官。
先是大学士高拱等请选,张居正提调各官讲读。这也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高拱高阁老和张居正张阁老。或许太子在东宫行冠礼时,应该也见过,只是当时人太多,三公掌节冠,辅臣陪列,礼仪极为隆重,哪里能一个一个区分谁是谁。辅臣一群群,朱翊钧一个人都没记住,光是礼仪就背了三天,这才是第一次认清人脸。
高拱高阁老身材挺拔,阔面方脸,国字长相,英锐勃发,一见就是个强势人物。
先是礼部、鸿胪寺执事官于文华后殿行四拜礼毕,鸿胪寺官请东宫升文华殿,朱翊钧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进入文华殿内,执事官导引至殿升座。三师、三少并宫僚,以次序于丹陛上行四拜礼毕,各官以次退出。内侍官导东宫至后殿升座,以书案进,每日侍班、侍读讲官入,分班东西立。内侍展书侍读,讲官以次进读,叩头而退。这几个侍读学士、讲读官各个都是大明权势滔天的臣工,每一个在历史上都是赫赫有名,同伺候朱翊钧一个人读书。
这可真是抬脚动步皆是规矩,一步不能错、一毫不可乱。天天众星捧月的被人侍候着,偏偏行动处处受制、没有丝毫可以放纵任性之处,东宫初讲之时,阁臣连侍五日,以后仍于每月三、八日一至,先行叩头而出,然后各官进入供事。
此后按照每日日讲在早朝退后,东宫出阁升座。内侍以书案进,不用侍卫、侍仪、执事等官,惟侍班、侍读讲官入,行叩头礼毕,分班东西向立。内侍展书,先读《四书》,则东班侍读官向前,伴读数十遍,退复原班。次读经书或读史书,则西班侍读官向前伴读亦然,务要字音正当,句读分明;读毕,叩头而退。
皇太子读书,与朱翊钧想得完全不一样,这哪里是读书,以前一个老师几十个学生,现在是十几个老师伺候一个学生,自己连书页都不用翻,自然有展书官翻动,侍读、侍讲,负责铺纸、研墨,记录讲筵学士们的一言一行。
读书连个笔记都不用做,只需要听就可以了,这书读得也忒没有参与感。讲筵学士进殿,朱翊钧还得站起来回礼,五日之后,高拱高阁老事务繁忙,露了一面,见一切皆有定式,行礼后就退下了,倒是张居正从头盯到尾,讲的内容果然是四书五经,在每日讲读中,《四书》是首选书目,然后才会读其他经书或者史书,而在《四书》之中,最重《大学》,盖《大学》言为治之序,为学之本,为德之道,结政治、学问、道德三者为一。讲筵学士各有分工,都是把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喂到他的嘴里去,学习这种事情,吃别人嚼烂的知识点,多少有点儿恶心。
待一篇讲完,稍息片刻,众人各自退下更衣,朱翊钧见张居正并未退出,倒是严整沉默在旁翻书,朱翊钧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遥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思绪已乘舟而起,如坠云雾般缥缈地观察着,几步之遥的张居正颀然玉正地站着,俊眼修眉,沉毅渊重,仪容峻整,其人沉默自持、难得一笑,风姿真如覆雪之昆仑,肃肃烨烨,清冷艳绝。真乃大明阁花!
张居正似乎察觉一道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绕在自己身旁,不由得微皱起眉扫过来,起身行礼道:“殿下在看什么?不知臣可有失礼之处?”
“张先生的胡须甚美!”朱翊钧从不曾见到有人须长至腹且打理得如此整洁,不经思考地吐出这句话。说完浑身一震,仓皇而起,险些打翻了桌上的墨笔。
“张先生……”朱翊钧脸涨得通红,喃喃不知所措。
张居正眉峰微动,眼里漾起一丝笑意,也不在意小太子出口冒失,见朱翊钧神情窘迫,只得拣另一话题岔开:“殿下出阁读书已有数日,不知感触如何?”
“先生们讲解得都很好。”就是有些太好了,经义深微、事无巨细,给研究生上课和给十岁的孩子上课,可不是一种上法,真要是一个十岁孩子,学这些枯燥空泛的义理学上十年,真的不会抑郁么?
他知道今年马上就会风云骤变,隆庆皇帝是个好父亲,对小太子也有七八分疼爱,朱翊钧试图拨乱那根命运的丝线,只是人之命数一事,半点由不得人,他知道父皇的寿命不足三个月了,只是史书上了了几笔的突发中风,真是让人无从防备。此刻众人犹如存身台风眼中,周围纤毫无爽,却不知三丈之外已然物转星移、人非物换。
朱翊钧眼中透着几分焦躁并几分欲言又止,张居正敏锐地察觉了那丝隐晦地变化,轻轻走上前,语气和缓道:“圣上命臣提调各官讲读,殿下有任何疑问,都可垂询下臣。”
他今年才十岁,眼前这人今年四十八岁,十年之后,这人权倾朝野、操臣下如束湿,毁誉天下、以身殉国,四十八年之后,历史上的万历帝蝇营狗苟一生,懦弱至死。自以为清算了欺压君上的帝师,却无端将刀把递于他人之手,被后宫欺负、被宦官欺负、被臣下欺负、被建奴欺负,朱翊钧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跪着当皇帝?这个念头不通达!
初见之日,他十岁,他四十八岁。十年后,他五十八岁薨。四十八年后,他亦五十八岁崩。冥冥之中,皆是缘分,未了何曾了、云空未必空,渺渺天音之下的质问:到底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何来解脱?却恰是钓尽烟波、金鳞始遇!
朱翊钧咬了咬牙,有个问题堵在他的心口,含混于唇齿之间,吐不出又咽不下,他想问的问题,今日的张居正不能答,只有十年后的张居正才能答,这话可怎么问下去?他咬咬牙道:“我知张先生夺标艺院、博览群书,今日日讲下半场,能否更换成太史公的《商君列传》?我想听听张先生讲孝公变法。”
张居正略沉吟片刻,躬身行礼道:“谨遵命。”
文华殿鼎新修建,高悬的黄瓦映着日头,晃得人眼晕,众人皆列班归位,侍读、侍讲、讲筵学士们听到下半场日讲更易,自然而然的更换了讲章,顺理成章得似乎是本该如此,无一人讨论驳斥,朱翊钧见此,暗自挑了挑一边眉峰,东宫日讲团不愧是帝师后备役,端得是好静气、好城府。
风恬日暖的春光中,张居正缓缓而道,先讲《史记》中的《商君列传》:魏国宰相知公孙鞅贤,病重举荐于魏王,魏王先不以为意,魏国宰相转而要求魏王若不能用鞅,则杀之。魏王许诺而去。魏相召公孙殃告知此事,劝鞅疾走,迟则被擒。公孙鞅坦然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
朱翊钧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泛起一丝别样的滋味,及讲到魏相病中荐卫鞅时,朱翊钧心中一动,想起了原本历史上张居正死前推荐了潘晟?,但不久后潘晟被弹劾致仕,这也让众人嗅到了别样的味道,如见了血的鲨鱼一样,对着张家和新政展开了赶尽杀绝的撕咬。
“张先生,我不明白,为何魏相让魏王杀卫鞅,却又将事情告知于他,令他疾走,岂不多此一举?”朱翊钧蹙起眉目,他并不能理解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怎么解释都透着一股幽微阴暗之意。
张居正听太子这样询问,反倒是心内一喜,太子天资聪颖,读书知其然并欲知其所以然,这是思虑周详的体现,整理一下思路,缓缓答道:“魏相公叔痤已经将意思告知,我方先君后臣。推荐公孙鞅是为相之务、欲杀公孙鞅是为臣之忠、告知公孙鞅令其疾走是为朋友之义。”
朱翊钧默然,半晌问道:“若先生是魏相,也会如此做么?”
张居正愕然,他实在料不到太子会有如此神来之笔的疑问,不由得自问,“不会,臣会想方设法让国君用之。”
“对呀,”朱翊钧拍手笑道:“这才是一个宰相应有的担当,勇敢任事。我观魏相公叔痤多少有些狡猾了。身为丞相,推荐了人才,却不告知魏国国君推荐之人有何特异之处,只说是自己家族庶出子,令其接掌丞相权柄,所以魏王才说魏相病糊涂了,这让不明就里的人来说,怎么看怎么都是糊涂了。魏相真的愿意公孙鞅得到重用么?那为何魏相身强体健时不举荐,偏偏托孤时提了一句,甚至未曾说明公孙鞅有何特异之处,仿佛魏君用与不用皆可。在魏君默然后反而又让国君杀之,将自己的责任撇清的一干二净,若是将来国君重用公孙鞅,是魏相的举荐之恩,若是国君将来不用,公孙鞅坐大成祸,自己先免除责任,他真是菜刀切豆腐——两面光。国君走后,魏相又告知公孙鞅快走,既全了朋友之义,又洗清了背叛之责。所以史书上留下了魏王有眼无珠、魏相有识人之明的春秋论断。”
朱翊钧一番话,说得侍讲团众人都沉默了,文华殿外隐约传来啾唧的鸟鸣之声,众人却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又空旷,不由得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年三朝元老杨文忠公面对年仅十五岁的世庙嘉靖皇帝时,是否也有这种时时刻刻惊心动魄之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