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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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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上大夏的土地,我早已成了有夫之妇,并作为战败国向大夏乞求,称臣纳贡,身边身穿皮袄的雄武男子是我的第二任丈夫,
我全身匈奴打扮与他相配,却与这我从小生活了十多年的王宫格格不入,
宴会上,觥筹交错,舞姬翻飞,男人们喝的酩酊大醉,宴会里只有我一个女人,因为我是匈奴的大阏氏,
我喝着杯中的春日醉,看着上首的皇帝,以及他下首处的兄长,酒色染透了他的面颊,我借故身体不舍,走出大殿,不经意间瞥向他,转身就走了,
黄月高照,天边只有几朵乌云游移,我寻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用手拄着栏杆,抬脚远眺,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可我不在乎,憋闷得太久了,
风吹在我的脸上,一直在我胸中郁住的气短暂的脱离了,谁料背后传来惊呼,
「不要!!!」
2
一双手从后面大力的往下拽住我,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身子顺势的往后躺去,果然被牢牢的抱在怀里,耳边熟悉的檀香味让我心安,
「你终于舍得来了?」
他急切的话语,关切的神态都不作假,
「我要是不来,你是打算从这里跳下去吗?玉燕你真舍得我变成父皇那样的孤家寡人吗?」
他总是这样一双含情目,看谁都似真情,我不想去给他解释什么,
「你能来我就很知足了。」
我缩在他的怀里,向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风势渐起,我们就在这没人的角落紧紧相拥,
一刻钟后,我扭身脱离怀抱,打了个寒战,攥紧身上的皮裘,向他行了一礼,离开这里,
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臂,我直直的望向他,
「你真要拦我不成,原先我求你,现在你留不住。」
我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是安神助眠的,很早之前就做好了,只是现在早已物是人非,他眼圈青黑,想来是需要的,
抛过去,也不等他回话,我就原路回了宴会,
我的第二任丈夫阿都钦早已酩酊大醉,见我来便贴伏在我的身上,酒气熏人,我刚想向皇帝请求告退,扶他下去歇息,
「大阏氏,你就领着匈奴王回驿馆休息吧!」
我的父皇甚至忘了我的姓名,高坐玉台,被太监搀扶下去,醒酒去了。
我独自跪拜,久久无法起身,背着身上酣醉的阿都钦回到了我在长安的居所,
耳边炽热滚烫的呼吸,阿都钦可能是要和我说什么,却只是在舔我的耳朵,痒意从耳尖直到尾椎骨,酥酥麻麻的。
3
出了皇宫,上了马车,有几个匈奴士兵护卫着我们,一路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小院,我本以为我再不会回来了,宅院好似还有人日日打理,不见一丝落败,
庭院中的梅树,青石板路上的几盆菊花,都能看出那人的心意,
我的心又乱成了一团,不知该怎么办,
给阿都钦喂了一碗醒酒汤,脱下衣服,就扔下他一人,独自依着窗棂,看着墨蓝的夜,几滴清泪对着月亮就流了下来,
背后却突然出现一个火热胸膛,抱住我,草原多烈的美酒都灌不醉他,又别提长安这柔酒,我倒在他的怀里,粗糙的手帮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阏氏,回家不喜吗?」
我苦笑道,
「喜从何来,这里那还称得上是我的家呢?」
阿都钦全力抱住我的时候,能把我遮掩个严严实实,不留空隙,我转身搂住他的脖子,泛着泪的眼,看着他,
「长安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单于愿意给我一个草原的家吗?」
回应我的只有激烈的行动,有的时候是不用看言语的,行动就代表着一切,我几乎不能呼吸,只在间隙中大口喘息,
毛绒的胸膛贴着我的肌肤,我把自己放任在阿都钦的怀抱里,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去想,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忘记,
我们在长安待到了上元节,起码这个节日我还是怀念的,只是没想到我还能遇见他。
4
灯火辉映,到处都是喜悦之景,年少的伴侣,相携的父女,空气中点燃爆竹的气味,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和阿都钦穿梭在人群里,
杂耍的技人,钻火圈,顶大缸,空中飞人,吞尖刀,无一不鲜,有的出嫁前我每年都会捧场,更多的是新奇的,好玩的,
灯会的压轴项目是火龙表演,有百人手扛的木质火龙摇摆在街巷之中,所有的游人都被吸引,冲天的火光好像要刺破黑夜,
但是我的眼睛却没有看向火龙,人群之中两双对视的眼睛,谁也不肯放过谁,紧紧相交,像是断线再生,在舍不得看去别处。
我一只手抓住阿都钦的胳膊,因为我还看到那人身边站了一位长相与我八分相似的姑娘,活泼灵巧,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说着,
我心里即颤动又苦涩,是啊,他从不会等着我,但是我没想到这样快。
5
我们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继续贴近,我的眼神不再看去那里,而是笑着和阿都钦看杂耍,
也许是巧合,但也是两个人的无言默契,
在灯笼,彩绸,夜幕以及人流的掩盖之下,两只手紧紧相握,一直略显粗糙,一直娇白玉嫩,道不明的情丝又从我枯无的心里生长出枝叶,
我注意到他腰间挂着我上次送他的香囊,红黑相间的绸袍带着月白的香囊特别的不搭,但我就是异常的欢喜,他还是在意我的,
「阏氏,这位是?」
在阿都钦看过来的时候,我松开了手,我笑着把手放在阿都钦的胸膛上,笑脸盈盈的说,
「这是大夏太子,我的兄长,旁边这位?」
他却还开未开口,那位娇俏姑娘便先出声,
「我是太子哥哥的未婚妻,大司马的女儿萧然依,我知道你,玉塞公主,你身边的就是匈奴可汗吧!告诉你我们大夏现在兵强马壮,你们最好乖乖俯首称臣,要是在犯我边境,管叫我大兄把你们灭种!」
曾几何时,我也如她那样,把大夏的利益看作我个人的利益,把个人的荣辱加注在大夏之上,
可是,如今听着耳边刺耳的话语,我的心里早已生不起半点涟漪,倒是兄长大声厉喝道,
「休要胡言!」
还向我们施了一礼,权作赔礼,这一幕倒是比萧然依的话语更加刺痛我心,四年前我是那个躲着他背后,需要他赔礼道歉的那个小丫头,
可是现在我是匈奴的大阏氏,
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领着阿都钦还礼,我们如今战败,有什么资格让大夏太子给我们赔礼道歉呢?
即使我们没错。
转身拜别的时候,手里被塞进一张半只巴掌大的纸条,灯光和月光我分不清哪个更亮,也许是街巷的酒气熏人,我的头渐渐晕了。
6
我先回了宅院,阿都钦还要接着逛,长安的景色我看了十几年只是更加繁华,人更加的多了,
可是再来却总感觉更冷清了,
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着那人应邀而来,晚风徐徐带来凉意,手里一束新摘的菊花,枝叶凋零,只剩花心,如我一般,
埙声悠扬,缠绵悱恻,我转过头去,果看得他换了一身装束,月白的袍子淡雅不失风度,古时君子莫过如此,
我上前拉过他的腰带,白皙的脸上染上桃粉,一张风流脸,可怜唇,
「我看到她了,兄长,我能说你还在意我吗?」
他低下头,颤抖着身躯,我等了许久,渴望着一个答案,
他抓着我的衣袖,攥在手里,
「我知你心中有气,可我又几得安稳,你只知你的心,却不知我的心,我日夜虔心拜佛求经,只为求你平安无灾。」
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他目光躲闪,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看我,
「我信你。」
7
「兄长想喝桃花醉吗?」
他却一下子又抓紧了我,眼睛死死的看着我,好像是质问,我却开心了,嘴角扯出笑容来,
「兄长,去给我取来好吗~」
我脱离他的怀抱,只是笑着看他,等着他的动作
「玉燕,别!哥求你了~~」
「可是,我想喝,据儿。」
这院子里五年前埋了一坛桃花醉,是当年我和哥哥一同埋下的,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还不如今日拿出来喝了,
梅花树下,圆月高悬,清冷的月光之下有两个狼狈的人影在挖土,
干净的衣服变得泥垢丛生,可是我的心却变得清白了,桃花醉很好喝,初尝时不醉人,越喝越上头,
索性我们二人就在月下起舞,肌肤贴近,呼吸急促,
三年来,我发出最真挚真心的笑容,响彻云霄,他陪我一起,可是后来他却哭了,我还一直在笑,
「兄长,以后咱们别来往了,以后你就好好当你的太子,我终归是要回草原的,你对我以后只能是大夏太子,不在是哥哥。」
「玉燕,我都按你说的,我现在已经是太子了,你再等等我!我可以的,我已经在努力了!」
「太子殿下,我怀孕了——」
8
他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我的肚子,我也低头,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那个在王宫里肆意奔跑的皇女玉燕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站在大夏太子面前的只有匈奴的大阏氏。
三年前的夜晚,一样的月夜,一样的院子,
我求他,能不能就为了我争一回,哪怕就一次,可他给我的回答只有无言的沉默,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的回复,
我擦掉脸上的泪痕,站起来,还是那个骄傲的大夏公主,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我亲手褪下,我一直看着他愧疚的眼睛,我只想最后一晚能和他一起度过,
可他最后落荒而逃,只留下我一个人赤裸的站在院中,他连这样都不敢,他怕什么?
送亲时,诸多财宝,几多彩缎,可我都不在乎,可是他没来,我斩断尾发留在长安城门口,一是为了记住,二是为了断爱,
如今他跪在地上,乞求的看着我,
「你说的是假,是吗,玉燕?怎么可能,我们,你?!」
「太子殿下慎言,再没有什么我们了!我从不说假话,何况是你,再说太子殿下你不是早有婚配,我们早该各自分头走了——」
我不想再废话,于是他被敲晕了,因为阿都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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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仅早都回来,还看了很久,应该什么都看到了,而我也一直知道他在,
我看向那个高大的身影,脸上尽是憨笑,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不想问,
「他真的太聒噪了,但是你就不担心我们两个真的——」
还没等我挑衅满满的话说完,就被阿都钦用手堵住了嘴,
我生气用牙咬住他粗磨的手掌,他还是没松开,
「在草原,漂亮的母狼总是多有公狼追求,这更证明你的魅力,阏氏。」
我气息不稳,但是我从来没打算对他有所隐瞒,有些事也瞒不住,
「我们回草原吧,我想我们的家了!」
阿都钦震耳欲聋的笑声,他真的很开心,我叫来大夏太子的人拿他回去,也是熟人金风,兄长之前让他保护过我一段时间,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可能是想给他主子说点好话,可是我却不想听。
多说无益。
太子大婚当日,也是我和阿都钦返回草原的日子,盐巴和布匹装了几车,我伫立在车前看向风尘漫漫的长安城口,
我在等他会不会来,半个时辰除了匆忙的行人,再无其它,我的心逐渐冷了,是啊,这时他自有娇妻美妾在怀,又怎么会记得我呢?
嘴角闪过苦笑,招呼着阿都钦启程,
转头上车就要启程,只听见马蹄阵阵,飞沙走石,从远处传来挽留声,
「等等我——」
是黑追的马蹄声,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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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他一身大红喜袍在身,腰系盘龙玉佩,行色匆匆直奔我而来,
我从十岁开始就一针一线绣了我出嫁的喜袍,可是在去往和亲的前一晚,我赤裸着身体,亲手点燃了它们,既然我再也穿不上它们,就不需要留下了,
他不来时,我心里盼着,可当他真来了,我却害怕,
快步下马,他气都尚未喘匀,
「玉燕,喝了我的喜酒再走罢。」
我看着他炙热的眼神,难道他想的就仅仅是喝一碗酒吗?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白玉酒杯,倒满,
「这是我亲手酿的玉人关,从你走那年开始。」
玉人关是大夏与匈奴交界的最后一道关卡,出了玉人关就是一望无尽的草原,
「好,我同你喝这杯酒。」
相顾无言,一个泪流满面,一个满脸微笑,
他还是这么爱哭,明明都已经是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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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废弃宫殿,当时我的母妃正值荣宠,王宫里我哪里去不得,也许是巧合,更多的是天意,
我看到一个独自抹泪的小哥哥,
「你是哪家的公子,为何在这里哭泣。」
他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也不说话,眨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我才不是哩,我是齐王,这处宫殿原本是我母妃的,可是她不在了。」
他低着头,又哭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我三哥,真是个爱哭鬼,我一把上前拿出宫人给我准备的帕子,给他擦脸,就是手法不轻,惹得他嗷嗷直叫,
「我是你五妹,以后没人和你玩,或者你再想你母妃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的,每次我母妃一哭父皇一来就开心了!」
「好像是这样。」
自那以后,我和三哥关系越发亲近,我是王宫里的【混世小魔王】,而他是在我后面收拾烂摊子的那个,总是好脾气,受了欺负也不会反抗,
可我就是看不惯别人欺负他,直到后来母妃难产,一尸两命,我也成了没有母妃的孩子,宫里上下我变成了透明人,也只有他还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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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虽然原先那个需要的人不再哭了,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当着阿都钦的面,坦坦荡荡的喝了一杯交杯酒,全是当做完了他的最后一个念想,
我的心明知道这时该表现出冷漠,但看着那张脸我还是没办法心狠,十多年的陪伴不是假的,双方早已深入骨血,骤然剥落痛心彻骨,带骨连肉,攀比挖心,
我还是从怀中把手帕拿了出来,轻柔的为他擦着,
「太子殿下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不要轻易再哭了——」
我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伙黑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拿刀冲向我和阿都钦,招招致命,我躲避不及时,被划伤了手臂,深可见骨,慌乱之间,阿都钦手忙脚快扯下了其中一人的面罩,居然是金风,
「金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太子的疑问没人解答了,眼见暗杀失败,黑衣人们咬碎牙中毒药,断肠而死,只消一息时间,血都凉了。
阿都钦为了救我,身中数刀,长安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久留之地,
他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手里还攥着我的手帕,
「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我要干的。」
「我知道。」
他要是有这胆子三年前我就不会被送去和亲,我捂住腹部,一口鲜血被吐了出来,是之前的那杯酒,
竟是出自草原的毒药,不致命只是让女子再怀不上孕而已,
可惜这药我之前就中过,中过一次就再也发挥不了作用了,我该庆幸不是什么别的致死的毒药,否则我也该像倒地的几位,尸体都凉了。
一口血倒是把我白色的皮子染红了,血腥艳丽,他却着急想要扶住我,打落他的手,转身搀扶阿都钦回到马车内,
只留下一路风尘,我相信他,但是我不相信长安其他人,包括当今皇帝,我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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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天,大雪覆盖草原,牛羊冻死无数,尽管我已经极力保证青壮年的存活,可还是有更多人,死在了寒冷的雪夜,
我裹紧身上的皮毛,身边坐着的是我的第三任丈夫,他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儿子,比起熊一样的前前单于,他更像一匹狼,我们不断的迁移到更好的草场,更好的居住地,往北是更寒冷的冰天雪地,
向西是多山多河的山岭,最终我们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大夏的北边,
我以我的慈爱宽容收拢各个草原部落的人心,而他我的丈夫那日图勒则以暴力和胜利带来威慑,
就在五年前,兄长即位,成了大夏的新皇帝,
也就是在那一天,匈奴再次脱离大夏的控制,掠夺边关,但只劫富人不伤穷人,只谋财不害命,
杀人对我们来说没必要,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粮食,布匹,让我们更好地度过冬天。
五年后的今天,匈奴正式向大夏宣战,我们不想再住在草原上,我们不想在莫名其妙死在寒冷的冬夜,我们同样也渴望安定,
我们渴望一所可以抵挡风雪霜冻的房子,不饿死人的粮食,
我和那日图勒集合了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只为这一战,草原十八部的头人,一起喝下黄羊血,共同立下誓言,为了我们的后代子孙能有一片庇护的地方,我们将倾其所有。
可是我们失败了,三年的积蓄都付成空,
那日图勒我的第三任丈夫,被大夏的将领斩下人头,悬挂在玉人关之上,
我看着被鸟雀啄食的那日图勒,我知道我们只能继续蛰伏,我们对手还太过庞大,难以应对,时机对于我们来说异常宝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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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败后,
我当着其余部落头人的面,划破手掌心,任由鲜血流出点落在酒里,把酒倒在他们的杯中,举着酒坛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这次的失败没有磨灭我们的斗志,草原十八部将变得更加团结,锐不可当,
我带着十八部落剩下的人,牛羊马等物资,嫁给了柔然君主,我和阿都钦的孩子还只是匹幼狼,需要狼群的照顾,
手掌的疤痕一直都在,好了我就再撕开,一直到彻底留下一道深深疤痕,
风沙吹打在我的脸上,飞鸟悬浮在我的头顶,我逐渐控制了柔然,一连攻打了西边的诸多小国大夏以北以西直到天河,都变成了匈奴人的地盘,
在我的儿子巴兰能独自猎下一头狼的时候,我杀掉了我的第四任丈夫,
「母亲,长安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记得了,也许以后你能带我再去看看,我的巴兰。」
巴兰蜷缩的靠在我的大腿上,我看着自己灰白的头发,起皱的手,草原不敌都城安逸,时不时的迁移和残酷的风雪,去年开始我就不敢再照镜子,我恐惧镜中那个苍老的自己,
「母亲,我会的!」
他的眼睛和阿都钦的很像,亮晶晶的充满着年轻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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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兰没有让我失望,我再一次踏上了长安的土地,它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加繁华,夺目。
只不过这次是我们匈奴战胜了,来长安商讨和谈,
巴兰像一只好奇心极强的小豹子,对什么都新奇,拿来给我看,他身上明显匈奴人的装扮没人敢惹,行人纷纷躲避,
「母亲看这个,好漂亮,是糖。」
他嘴里嘎吱嘎吱嚼着糖人,一遍拿着一个龙状的糖人给我看,
我的腿没有年轻时那样灵巧,走路总是要慢慢地,巴兰总是要回头找我,我看着他手上的糖人,无奈的笑着,
年少时也有一个人举着糖人让我先吃第一口,不知道这回还能再见否?
「我不吃了,巴兰你吃吧。」
天上的太阳真大,晃得人眼睛疼,眼角有些湿润,摸上去又好像只是我的错觉,长安还是记忆中模样,可是什么都变了,包括我。
傍晚的宴会,如约举行,看着大夏官员的几经讨好,无所不用其极,只为了讨巴兰那小子一笑,就顿感无趣的很,
上首的皇帝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他比原先更憔悴了,但容貌却几乎无有更改,他什么时候这么爱喝酒了?
这宴会总是使我胸闷,把巴兰留下来,我就出去透气了,走在熟悉的青石路上,王宫还是老样子,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还是走到这间宫殿里来了,
摸着熟悉的砖墙,院中的桃树上还有旧时的痕迹,风吹落一阵香气袭来,
「你还记得这里!」
16
我没有回头,这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我俯身想捡起落在泥土里的桃花,可是却弯不下腰,就要摔倒,却被一双细腻手掌拖住,
是他,
荒废的院中,
一位老太,一位壮年,
我看清来人,后退一步,躬身行礼,
「参见大夏皇帝。」
身子还没低下,就被拦住,我看到他腰间那个发白的香囊,上面的刺的鸳鸯都已褪色了,
「你从来都不需要向我行礼,玉燕。」
他变高了,我变矮了,我抬着头去看他,他头上竟也生了那般多的白发,
「陛下,礼不可废。」
垂下的眼眸不明此话真假,我爱过他,恨过他,但现在——
「玉燕,你别这样,我是兄长啊!我是你三哥啊!」
他摇晃着我的身子,我执拗的不想去看他,我的三哥早都死了,现在活下来,站在这里的只有大夏的皇帝。
桃花落在他和我的身上,香气馥郁。
17
二十五年前,两个少年少女在树下休息,桃花落在少年男女稚嫩的脸庞,
「五妹,父皇前几天给我指婚了。」
我的脑子里满是桃花的香气,他的话语就像惊雷刺破我的心,我还只能扯着嘴,为他祝贺,
「恭喜三哥,也成大人了,前不久大哥还跟我炫耀过他家小孩有多好玩——」
谁料,他却一把扑到我,和我面对面,脸贴脸,
支支吾吾的说,
「你是知道的,玉燕,我的心从不做假!」
我把手贴近他的胸膛,心跳声震耳欲聋,我笑了和他团作一团,一地桃花被我们滚成乱泥,
「我等你,三哥,我等你出宫开府那天。」
「嗯。」
那是我们彼此第一次确认心意,相互拥抱,整个世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再无其他,如果时光一直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可是当时的我们都太单纯,把事情想的太过美好。
我没跟他说过的是,在和亲旨意下来之前,当时的皇帝找过我,
他让我选是要命还是要爱,原来父皇他早都知道了,最开始确定的和亲人选不是我,而是一个宗室女,
「如果你想留在长安,我会给你安排一桩亲事,只不过成亲后就永远不要回长安,据儿我也会封到偏远之处,如果你选择和亲,我会立据儿为太子。」
我想要第三条路,可是他却退缩了,于是我愿意成全他,就当是我为了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会是一个贤德的太子,一位仁君。
18
我没有看错他,他治理的大夏很好,这一战如果不是我准备良久,加上中央动荡,他不可能会输。
湿润柔软的泥土干净与否对我来说不再重要,当我苍老布满伤疤的手掌可以决定一国生死的时候,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紧紧的贴着我,手攥着我的衣角,低着头,
「那杯玉人关里的药不是我下的,是萧然依!」
我没看他,我只看黄日,蓝天,桃树,
桃花落在我的脸上,短暂停留,又被风所吹走,
「嗯,我知道。」
良久无言,除了萧然依不会再有别人,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眼神永远是藏不住的,少女火热的感情,宣示主权的语言我都知道,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喜欢他,我只在乎他喜欢谁?
「萧然依,以及大司马全族都被处决了,我的心从未改变过,玉燕。」
我转头看向他,眼角的细纹,深情的眸子,微张的口齿,
「玉燕,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
我抬手摸向他光洁的面庞,细碎的老茧,锋利的伤疤让我即使轻轻抚摸,也会在他的脸上带出红痕,但我没有放下,
「三哥,还要娶我这个老婆子干什么,昔日的容颜老去,你后宫中多得是年轻鲜艳的女娇娥,又何缺我一个?」
他神色激动急忙剖白心意,上前一把抱住我,紧紧地密不可分,如同少时,
「玉燕,我多恨年少的自己没有勇气,大不了就是一死,黄泉路上你我作伴也不孤单,可是你知道,我没一日不后悔,你走后在这偌大的皇宫,我都是怎么度过的吗?我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我心中又泛起无尽的酸涩,我在草原又何尝不是呢?
「三哥,你总是喜欢哭~」
这个宫殿附近不用我想就肯定有人看守,我也就不怕有人突然闯进来,我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我哄幼时哭闹的巴兰。
「玉燕,留下来吧,我需要你!」
19
我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背过身去,
「三哥,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是匈奴单于的大阏氏,大夏杀了我的丈夫,还会杀了我的儿子,杀了我。」
他声音颤抖,沙哑呜咽,
「不会的,一切都还来得及玉燕,只要我把你留下来,谁都抢不走你,你是我的——」
他拉住我的胳膊,不许我走,
「三哥,已经晚了,我们注定不死不休,你要保护你的子民,我也要守护我的,开市通商,割地赔城,战争损失,我一样都不会放弃,我在草原有一大片草场,羊儿温驯善战,如果你要继续开战,我别无怨言。」
我转过身来,看向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丝帕,习惯改不掉了,
他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开,我挣扎不掉,固执地说着胡话,
「玉燕,我可以把你留在这个王宫,只要我想!我是皇帝,我是你兄长,我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嘴唇,不肯露出弱势,双眼充血通红,血泪流出,我把丝帕盖在他的脸上,上面绣的天鹅栩栩如生,却只是形单影只不成对,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哪怕只有一次,哪怕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人,
「三哥,你不会强迫我的。」
20
「是啊~我不会强迫你,你走吧——」
他的面容被罩在青色的丝帕上,只是丝帕的颜色更深了些。
我慢悠悠的踱步,离开这里,没有挽留,等彻底离开这片宫殿之后,我才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一口气突然散了,头晕脑胀,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返回宴会,强忍着颤抖的身躯,我不能露怯,而且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身后注视着我,
我不是以玉塞公主的身份回到母国的,而是作为匈奴的大阏氏,来和大夏谈判的,
「母亲!你去哪儿了?」
巴兰向我跑来,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稳稳的搀扶住我,什么都没问也没说,只是笑着跟我说宴会上的趣事,我偷偷地把身子依靠在巴兰身上,
巴兰还有很多需要学习,我得在我有限的时间里教好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匈奴单于,
经过三个月的相互扯皮,最后我们拿到了玉人关到白马道的三座边城,白银二十万两,绸缎三千匹,盐巴铁器十万斤,金引宝器无数。
21
出长安城那天两军列阵在旁,阵阵威压,毫不相让,我看着城墙之上大夏官员,又看了看送迎我们的当朝太子,如意。
他和萧然依的孩子,眉眼之间却和巴兰相似,只不过一个是虎豹,一个是羊鹿,
我强睁着浑浊的眼睛,看遍他的一丝一毫都不肯落下,君子如玉,美其美矣,
我知道城墙之上的就有他,那道不肯错过的目光没有移开,可我却不敢把眼神移上去,只好握住如意的手,如意如意,你当年真的如意否?
原来当年你是真的有想过要忘记我,去和萧然依过如意生活,
我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过去,双鱼龙纹玉佩,玉佩是一对,我只取出其中一半到如意的怀里,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收下,
「好孩子,这是姑姑给你的礼物,收下吧!」
如意,那我还偏不想让他如意。
22
在我余下的生命里,我再没有去过一次长安,一直待在草原,旷野的风比封闭的宅院更适合我,
即使我们占据了城池,也不曾离开草原生活,我们是游牧民族,离开草原这就如同狼被剪去利爪,虎被扒去犬牙,只等一旁等待的猎人,剥皮上桌享用了吧。
我们只是在城池里暂时居住,和大夏的百姓通商,继续劫富济贫,为大夏百姓,匈奴子民主持正义,我想有一天匈奴的子民也可以有一手安身立命的手段,
再也不会莫名其妙死在寒冷的冬夜,回到老天的怀抱,
自长安一别,大夏的皇帝倒是很喜欢御驾亲征,他虽然从没来过真正的战场,我倒是每次必去,战马奔腾,到处都是刀兵残肢,总是盼望着再见到什么,但我倒不希望他来,他会吐会哭,真真是个娇气鬼。
我让人在玉人关建立一座佛塔,高耸狭小,仅一人可通行,供奉了诸多菩萨,佛祖,站在最高处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住处,我让巴兰在我死后,将我火葬,骨灰就供奉在这佛塔之上,长长久久的看着那人,也是个念想,
我不信佛,不信命,只信我自己,可我能骗的了任何人,唯独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我是玉燕,是匈奴单于的大阏氏,是大夏的玉塞公主,在我漫长的四十年人生里,我爱过,恨过,不甘过,也求过,
我有一个一生的敌人,大夏的皇帝,我的兄长三哥,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当然,再每个无法安睡的夜晚,我摸着脖子上挂着的鱼形玉佩,温润养身,渐渐佝偻的背脊,曾经骄傲的大夏公主再也直不起腰了,
在我提前感知到死期的时候,我把那玉佩含在嘴里,一同焚化在熊熊大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