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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桑园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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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川福野夹着书,与同样穿着学生装的赵祐任坐在禧和戏楼的包厢里,前清的戏楼,芯子是新式大学生,新旧泾渭不明,顿生诡异。
林七爷穿着翻领紫貂罩袍,领口的紫玉梅花盘扣散发着幽幽的光,手里串着缅甸玉的盘龙文狮子头,不怒自威。
及川家原是日本关西的名门,和林七爷有些码头上的生意来往,赵家与林家是世交,两个稚子负箧远游,便托林七爷多多照看。
正是戏园子最热闹的时候,院墙外面围了一群提着马扎的老少爷们儿来听响儿,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赶人走,毕竟隔着墙也听不出来啥,叫好声一浪盖过一浪,就图个热闹。
禧和楼建的讲究,松木层层雕出椭圆的拱顶,为的是拢音;戏也好,林七爷包了一年的包间。
秦老板来了,林七爷接过脱下来的罩袍,两人深深地递了个眼神。
“二位少爷也来了,请坐,请坐。”
及川看过秦老板的戏,虽然自己不懂,却也能分出好赖,称得上绝冠京城。林七爷这位富甲一方的爷,从前秦老板唱草台班子的时候时候就捧着他,那时候他自己也是个刚出来闯荡的愣头青,俩人摸爬滚打到今天,也算是共患难过了。
说是老板,却是旗人阔少爷的打扮,苏绣团纹马褂上围了一圈银鼠镶边,和七爷常去八大胡同里鬼混。
几人坐下,伙计摆上了热茶点心,殷勤地伺候:“几位爷来得巧,今儿个来了个新晋的角儿,小牡丹,在天津卫唱红了的,没人说不好。”
座儿也怏怏的了,像是卯着劲儿等着下面的压轴,说话声也懒懒的。伍子胥见座儿们提不起精神来,撩着白满干嚎了两声,便下了。换了琴师,坐在台边调着皮黄的弦儿,整个戏楼顿时显得格外安静,唯有叫卖香烟的声音响得嘹亮。
赵祐任不爱戏,直道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他最爱看些《新青年》之类的书,用他湘味儿的官话宣讲什么主义。
及川对赵祐任在干什么知道个差不离,学生自发加入的那些组织是什么颜色的全校师生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许多老师自己也“说不清楚”。赵祐任家境优越,又有林七爷这一层关系,在北平城里算是名流公子,那些组织里又有许多他的乡党,自然也成了里面有些影响力的人。
及川福野倒也不想去管那些事,自己就是个普通学生,毕了业留在中国,或者回东洋,就是个小老百姓,安安稳稳衣食无忧过一辈子就好,赵祐任倒也动员过他几次,及川福野虽也看过一些“禁书”,心下明白,却只是不为所动,赵祐任看他总是淡淡的,也不好强迫,只随着他去当他的闲散少爷。
林七爷呷了一口白毫银针,“唱压轴的就是你说的那个?”
“是,我是见过的,后生可畏。”
及川对戏是不甚感兴趣的,是陪着林七爷听多了才不至于太外行,但担得上秦老板一句“后生可畏”的,他不禁也有些好奇了,倒要看看这个“小牡丹”身上有多少功夫。
锣鼓点子响了起来,全场一霎时静默了,连买香烟的也聚精会神的盯着出将入相的帘子。
??只听“嗯哼”一声,出来了个老生,打马攒行,像是塌了中的样子,扮相也粗糙,底下一派怪声儿倒好。
“呵。”林七爷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打了个哈欠,低下头转了转手上的玛瑙扳指。
旁边伺候的伙计却吓得不轻,连忙续上茶水:“戏班子小,您多担待,等一会儿这罗敷出来了您给掌掌眼。”
胡琴悠悠地拉起了过门儿,帘儿一挑,一个粉面桃腮的青衣幽幽地飘了出来,观众们却猛然间打了鸡血似,嗓门扯的一个比一个大,一场下来唱戏的没什么事儿,观众的嗓子倒是能哑上三五天。
碰头彩都这么卖力?及川想,怕不是收了钱吧。
做派倒也不错,及川福野看着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与自己年龄相仿,身形纤弱。
座儿们看见了角儿像是烟鬼摸到了烟枪,急赤白脸的喊着好:“小牡丹!”小牡丹还没开嗓唱一句,包着红纸的银元就往台上飞了不少。
“扮相真迎人。”林七爷也不懒洋洋的了。
爷们儿看戏讲究不成,要色艺双绝的,挑得狠。这小戏子的伶俐劲儿,再挑就是眼瞎了。
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旦真值当?
小旦一张嘴,可真是穿云裂石,豁亮得仿佛能把楼顶掀翻,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只有胡琴托着那明晃晃的白练似的嗓子。
行头尽管旧,舒眉展眼,一招一式,一律看得顺眼。是角儿的风采。
丈夫着妇人衣,徐行入场,且步且歌。一男女古今的缤纷迷乱。
及川心内一惊,却是说不出的熟悉。
“确实有点儿本钱,能让你瞧得上。”林七爷在秦老板的手背上敲着拍子,“差点儿意思。”
七爷看戏,一双火眼金睛,让秦老板磨出来的。
这一折子戏最好看的便是桑园对唱,《桑园会》讲的是一对夫妻,分别了十八年,再见面,谁也不认识谁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一叹一唱,句句含情。
媚眼向座儿们飞了个眼风,叫好声盖过了胡琴,包厢里的太太小姐们尖叫着小牡丹,手绢儿抱着金链子金戒指往台上扔,准头好的砸到了角儿的身上便拍着手惊笑,没砸着的便跺着脚,蜕下手上的金钏戒指接着扔。那小伶人被砸中了也没什么反应,继续挥着水袖跑着圆场,脸上的笑一丝也不减。
也是,任谁被这真金白银砸中了都高兴还来不及呢。及川看这出戏,原本心里还有几分酸楚,现在是要笑自己傻了。
戏子唱戏而已,就是唱个热闹,座儿们也是听个喧腾,谁让你入戏了?
??戏皆为虚,现实中的人演绎戏中人虚妄的凄楚。
像是察觉到了及川灼灼的目光,小牡丹眼风一扫,瞥了瞥他。
纵使相逢应不识。
及川猛地站了起来,扶着八仙桌的手微微颤抖着,吓了旁边的人一跳。
“看来是真的不错啊,及川你是不怎么爱听戏的,倒喜欢这个小牡丹。”七爷本来还想多逗他几句,看着神情不大对劲,仔细一看竟是满脸的泪痕,黯然地摇了摇头。
秦老板和七爷北平城谁人不知?这少爷坐在这二位身边必然是非富即贵的。
小牡丹看那少爷倒是个傻子。想到这儿,倒忍不住真的笑了。
之后的戏纵然是精彩,夫妻相认,又恐相逢是梦中。正逢乱世,几个姑娘媳妇也自怜地抹起眼泪。但也不知是不是及川的错觉,那小罗敷总是往他这边瞅,他却不好意思起来,耳朵尖微微红了。
唢呐声里一出戏也到了头,座儿们的嗓子该歇歇了。大幕放下,捡场的拾掇了满戏台子的银元首饰,摆上了下一场戏的道具。
原本是该听大轴戏了,座儿们却提前约定好一样起堂了,吆喝着走了六七成,一半的人往后台去看角儿,包间里的太太小姐们也走了个干净,这是戏园子里一贯捧角儿的传统。让下一场的穆玉玑唱给桌椅板凳听吧。
“怎么样,就他了?”林七爷听这戏听得浑身通泰,又盘起了盘龙纹狮子头。
“好苗子,就是欠缺些打磨。”秦老板盘算着,“他那师父难缠,小黄鱼儿得多备些。”
秦老板老板一直想收一个亲传,却总愁没有好苗子,今天说是来听戏,实际上是来相徒弟,看样子小牡丹有戏。
他若是做了秦老板的弟子,与林七爷的关系也能近一些,自己见他的时间也会多一些……及川想到这里,耳朵尖上刚褪下的红又返了上来。
《白水滩》老戏,没什么意思,天也晚了,林七爷打着哈欠,撩袍子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公馆去。劳秦老板大驾,今儿个甭回戏班子了。”
那些去后台的,都是去看他的吗?及川福野撒起了拙劣的谎,“我去,买宵夜。”
林七爷也没多想,自己这干外甥也确实招人疼,只是叮嘱他早点儿回公馆,便携着秦老板起回了。
及川福野面皮子薄,不好意思直接去后台,现在后面肯定是一堆人围着角儿,只能在包间坐立不安地嗑瓜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装作从大门离开,又偷摸着绕到后门,到了后台,却只见几个龙套和伙计收拾着盔箱,不见刚刚那个青衣的影子。
“哎,这不是及川少爷吗,您这是找哪位?”戏园子经理迎了上来,刚把林七爷这座大神送走,这小爷怎还赖着。
“老板,我想问问,那个小牡丹……”及川福野比那青衣还扭捏。
“嗨,那个小牡丹呐,那是林春生林老板,您不赶早来,早走了,那嗓子真是挂味儿。可惜了摊上个没人样的师父,捏着卖身契不放人,现在估计在八大胡同伺候爷们儿抽烟泡儿玩儿呐……”经理看这个东洋小少爷倒是个和善好说话的,便一股脑的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却没注意到及川脸色一变,扭头走了。
及川福野和小牡丹在旅馆房间的幽幽的灯火里对坐着,在床单上抹着手心的汗。
他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原本自己已经坐上回林公馆的黄包车了,但心里是猫挠似的不安,走到一半不知道被什么支使着,又叫车夫往回赶去八大胡同。车夫一听八大胡同,一副了然的样子,脚下生风。及川憋红了脸。
自从来了北平就听说了赫赫有名的八大胡同,男同学们都有些向往却胆怯的地方。同学们的父兄大都去逛过的。秦老板前些年也是在八大胡同的堂子里遇见了林七爷,唱红北平城的,据偷偷溜去过的同学说,那地方满眼美艳不可方物的场景……
甩开扯着自己衣服的窑姐儿的手,及川福野终于找到了荣德烟馆。看来再也不能相信那帮臭小子们的胡言乱语了,把这么个乱葬岗似的地方吹得像仙境一样。走两步就要当心被一个半死不活的醉鬼绊着。窑姐儿们看见穿着体面的小少爷便跟饿狼见了肉一般,敷着粉长了杨梅大疮的手抢着伸上来,往街边馆子满是虱子臭虫的客房里拉。
进了荣德烟馆,一股冲鼻的大烟膏子的臭气让他差点儿呕了出来。瘦骨嶙峋的伙计迎上招徕,“这位爷面生,您来几筒过过瘾还是包夜啊?”
“找人。”及川满眼只见吃人的鬼,突然生出了一股勇气。
“您要是有熟人在这,我给您递个话,哪位爷我都熟。”
及川正想怎么敷衍,突然一声熟悉的唱传了出来。
连忙顺着声音追过去,伙计在后面死活拦不住。他一路跑着,撞上了几个面如死灰满口烂牙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
好像已经看见了一脸烟容的小牡丹,泣血的小牡丹,被人压在身下抽搐的小牡丹,心里一阵恐惧,跑的更快了,像是要追上这声音。
他拉着声音跑,他要把这声音的主人也拉出来,拉出这鬼窟!
悠悠钟声不绝响,惊人魂魄催肝肠。
纵然有泪不敢弹。
及川福野一脚将房门踹开,杜十娘戛然止住了,却没有抬眼。烟炕上的两条死尸似的肉被惊了一下,往痰盂里咳了两嗓子,啜着烟嘴想要起身,小牡丹扶着两个烟鬼靠上熏黄了的绣花垫子。
其中一个老妖精似的,满脸大腻子都遮不住的褶子,头发差不多脱光了却依旧抹着刺鼻的桂花头油,袖口领口一圈灰腻。
“这位爷也有雅兴。”老妖精眯着眼笑,蓄着长指甲的小拇指的手刚想往及川福野的脸上伸,就被后者粗暴地扇开。小牡丹一直低垂着的眼皮抖了一下。
“我找他。”
幸好,幸好。及川福野心里稳了一些。
“他呀,实在对不住,想要小牡丹陪您得等到明天了,今儿叫这位爷包了。”老东西说一句话还要砸一下嘴。
烟炕上的东西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枕上了小牡丹的腿,“荣老板,把人请过来吧,我这个人最大方,这位小爷也是朋友,再搭一个烟铺,一起玩儿两口。”
“是是是。”荣老板应承着。
“小牡丹也不容易,孩子怪可怜见的。”那床上的将手里的烟枪递到小牡丹嘴边,手指上套了粗大的戒指,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渍,“爷疼你,赏你一口。”
小牡丹也不恼也不怨,结着血痂的嘴上甚至挂着一丝微笑,只是一双媚眼定定的看着及川福野,乖顺地伸手接过烟枪,过短的麻布夹袄的袖口处露出几道紫青的伤痕。
及川福野鼻子一阵止不住的酸。劈手从小牡丹的手里把烟枪夺了过来,稍一用力折成了两节,扔到了旁边夹着嗓子喊人的老妖精的脸上。
拽住了小牡丹的手,两个少年撞开了层层铁笼,刚跑出门口没几步,却又被几个大汉拦住了。烟馆闹事的常有,打手是少不了的。
小牡丹看着这个文质彬彬的白净少爷,叹了口气,心想一会儿挨打的时候自己多护着他点儿,毕竟自己是板子比量着长大的,抗揍,这小少爷细皮嫩肉,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他可担待不起。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少爷便将他护在了身后。他看不见眼前的人的表情,可那人的肩膀就算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还是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不肯松开。小牡丹感觉一股暖流从对方滚烫的手心麻酥酥地顺着自己的胳膊钻了上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多想再折腾些时日,想去犯一次傻,甚至生出了些痴心妄想。
难不成是被眼前这个傻子带的沾上了些傻气?
可那又怎样,自己犯傻,死无葬身也没什么,断不能连带着这个少爷受委屈。
“你先走吧,我跟他们回去。”小牡丹这话还没说出口,及川福野便一个勾拳打歪了一个大汉的鼻梁,场面立刻血刺呼啦了。
??双方一看见了血,都有些发憷了,及川握着拳头的手心直冒汗,拳头打出去了,后悔也晚了,硬着头皮上吧。
“快跑!”及川用胳膊死死钳住一个扑向小牡丹的大汉,看起来细瘦的胳膊铁钳一样,那几个大汉虽然看起来魁梧,可早让大烟和窑姐儿们掏空了,就是一幅壳子,及川一放就倒了。
见及川福野这么个文弱公子轻轻松松撂倒了一众人,小牡丹便也咬咬牙,从路边拿起一个破扫帚,使出了打戏的身段,乌龙绞柱连着鹞子翻身,把没了毛的秃扫帚杆儿耍的虎虎生风,扯开了大嗓门儿给自己壮胆。
及川福野和那几个大汉正撕扯着,看见春生突然发了疯似的,那扫帚杆儿也舞得咻咻响,都愣了一下,几个大汉叫唬的往后退了几步,心里多少有点儿发怵。
“这小戏子怎么跟发了癔症似的。”
“愣着干什么,臭戏子的几招花架子也就耍着好看,快上啊。”
“你们别说我啊,你刚才还不叫那个小子撂倒放平了吗。”
“你不也才刚直起来,这么多的能耐,你行你上。”
“呵啊!”春生一个飞身虎跳,探海踢枪,声音又高了八度。
那几个大汉也不敢上前了,那飞影的扫帚杆儿可别把脑袋削掉了,犯不着为了二两大烟膏子把命搭上,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嗯,人已经走了。”及川福野看着吓得眼睛紧闭还扯着嗓门儿壮势的小牡丹,突然觉得他有点儿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
“啊,走啦?”小牡丹眨巴眨巴眼睛,把秃扫帚杆儿一撂,“哎呦喂可吓死我了。嘿,我说你笑什么笑。”
俩人之后想起这天晚上的经历,都是觉得荒唐后怕且哭笑不得的。
及川福野不知道拿小牡丹怎么办了。不能带他回林公馆,也不能让他回戏班子,八大胡同那腌臜地方想都别想。只能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旅馆要了一个房间,先休息一晚,明天再想想怎么跟林七爷和秦老板说吧。
一路上小牡丹叽叽喳喳聒噪得很,及川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的。折腾一晚上了这人的嗓门儿还这么亮堂,可真是个唱戏的好料子。
他知道唱戏的人能说,秦老板和林七爷拌起嘴来能把在人前威风八面的爷噎得瞪眼,可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媚眼滴溜溜的透着精,一来二去的把及川福野的老底摸了个遍。
“我知道你,今天跟着林七和秦老板看戏的是你吧,能叫这二位瞧上眼,你可够厉害的。”
“我看那些大学生都跟你这么穿,黑不溜秋的一套,板板锃锃,你也是大学生?不过我见过的都没你穿着好看。”
“你头上的衣服也怪好看的,改天借我穿穿。你这衣服上咋还别着个牌牌?……这字儿是念啥,嗯,什么京大学,妈呀,燕京大学!够厉害的啊。”
“你们大学生是不是都能听懂洋人说话?等有一天,我成角儿了,我也要出洋,跟梅兰芳似的,洋人见了都得敬三分。”
“你不是北平人吧,我听你说话奇怪得很,我跟你说我也不是北平人,打小儿卖到戏班子里的,人跟我说,我老家是南边儿的,咱也不知道是南边儿的哪儿。”
“及川福野,嗯,从日本关西来的。”及川福野终于能插上句话了。
“日本人?东洋少爷?”嘿,小牡丹倒觉得新鲜,眼滴溜溜一转,洋人里也有这么俊的?
“什么……什么福来着?”像是追回了遥远的光阴,小牡丹顿觉懵懂。
到了旅馆里,及川到前台打电话给林公馆编了个理由,先回宿舍,也就糊弄过去了。
“偷偷出来玩儿可别被家里发现了,你娘知道了要说的。”小牡丹故意逗他,“少爷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少爷带着戏子来客栈,小牡丹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心知肚明。他就是演戏的,演的就是这些俗套的戏码,苏三也罢,霍小玉也罢,嘴上说着什么久厌风尘,洁身自好,再贞洁烈女也是得见好就收。这一步逃不掉,他之前也并非没做过。
南娼北妓,倌人像姑。他原本也是不怎样高贵的。
不过比起其他人,小牡丹更希望这个人是眼前这个人。他便猜不透他做这些的目的,只知道这个浑身傻气的少爷秧子让他喜欢得紧,他是一万个心甘情愿。
夤夜淫奔,戏里桥段似的有看头。
春生心里乱哄哄的兴奋紧张。
他想让自己放肆活一回。
活了十八年,什么都由不得自己,要是回师父那里,不死也就只剩半条命了,反而卸下了担子。管他什么靠自己跑码头养活的烟鬼师父,管他得罪了哪个爷们儿,管他什么雨点子似的落到自己身上的板子,管他什么把自己扇得眼冒金星的耳光。
既然已经掉下了悬崖,还不如好好享受一下坠落的过程。
豁出去了,他想。
小牡丹清楚,他在赌。却纵死黄泉也甘心。
想起了苏三的哭诉:眼前若有公子在,纵死黄泉也甘心。
可是看着在灯影底下坐着的红了耳朵尖的小少爷,小牡丹倒觉得好笑,什么嘛,从八大胡同的大烟馆里把他带到客房,现在倒跟他装纯情。
“再不上炕红颜儿绿鼻儿就来你啦。”小牡丹咋咋呼呼地吓他。
及川却一怔,神色大恸,像是戏中人。
突然抓住了小牡丹的胳膊,定定地盯着,两只毛茸茸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潭,“师兄,是我。”
“小……福子!”真的是你!林春生—现在是叫小牡丹了—摸着眼前人的脸,恍如隔世。
想知道他这些年的一切,想告诉他自己这些年的屈辱,想诉说千言万语,却只是笑了,两行泪挂了下来:
“你怎么,长这么高了,比我都高,我竟认不出……”
纵使相逢应不识。
隔壁床板吱吱呀呀的声音让及川福野和春生回过来神,也提醒了他俩这小旅馆窄小的床是用来做什么的。
及川看着春生浸透着月光的脸,细致的轮廓,眼含春水。
这是他两人第一次接吻,及川扪着他的头吻的很认真,春生却有点儿走神,这个吻的温柔像是一汪水,让他想要陷进去,温柔得让他害怕,心随着小福子颤抖的睫毛一起悠荡了起来。
湿漉漉冰凉凉的舌头抵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的触感,却如鸦片一般让人上瘾,及川的手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往春生的领口探过去。他吸吮啃咬着春生的颈窝,那里的味道像是从西山吹到燕园的五月的季风,带着京郊的花香,甜而稳妥。
呼吸逐渐急躁起来,麻布夹袄的盘扣很容易就解开了,少年的胴体顺从大方地展示在他面前,及川□□如火烧,可那身体上重叠的新旧伤痕却让他怔住了。
“我没有病。”
“嗯?”及川福野的肩胛骨被身下的人攀住了。
“我说,我没有病。”
谣诼纷传君勿信,浑身是口也难分。这解释也太无力了吧,春生自嘲,人家嫌你脏,像姑堂子的货色。尤三姐除了自刎别无选择的,可怜清浊两难分。
“不……不是……”及川别过头去不想让春生看见自己的大红脸,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学生装盖在了春生身上,“你的伤,还没好,会很疼。”
春生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搂住了,他有些吃惊,这文弱的学生怎么会有这样的臂膊,仿佛能击退黑暗中所有的魑魅魍魉。
“好好睡觉,明天看医生。”
春生把头埋在小福子的胸口,他感觉他的头发被轻轻地吻了一下。
“还有,谢谢你。”
“那可不,小爷我的打出手可不是盖的。有空去看我的《泗州城》哈。”春生故意装不懂,他要臊死啦!
黑暗中传来了两个少年的笑声。
他抬头蹭了蹭少年刚刚剃须的下巴颏,枕上那人的肩膀,感觉黑夜里那个呼吸渐渐地平稳了。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乎乎的,舔了舔,咸的。
看来他叫这个傻子染上了傻气。
春生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在追自己,万分危急,却忽然有人搂着自己躲在一口井里,只记得是个玉貌如神的少年,眉眼模糊着……
胡同深处传来叫卖馄饨的幽幽的声音,混入北平不眠的夜。
“闹大发了!”刘三山背着胡琴跑进了张公馆的客厅,抹洒了一把脸上的汗,“这事儿闹得,你说这。”
林七爷正在读晨报,放下了手里的金边描花细白瓷茶杯,心里数着楼下吊嗓儿的秦老板的板眼,眼皮子抬也没抬。
“今儿本来我有个堂会来着,清早晨就去了。结果吃饭的时候听那袁府的伙夫说,昨儿晚上八大胡同有人茬架,还是个练家子,把荣德烟馆的那几个打手全撂倒了,还拐跑了一尖孙儿小戏子。”
“边儿去。”这破事儿七爷懒得听。
“袁府老太爷过寿,点名儿要我的弦儿。要是为点儿破事儿,我至于那么多的包银都不要?听人说那闹事儿的小子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小白脸儿,说话还一股东洋味儿,你说……”刘三山看着林七爷慢慢脸上的表情,下面的话给吓得咽了回去。
“奶奶的这臭小子。”林七爷正想去叫人把及川福野拎回来,抬眼却看见了门口探着的头。
林七爷伸手把穿着学生装的小身板儿拎了进来,“你小子能耐大啊,在八大胡同打出名来了。”哎,等等,林七爷看着眨巴眨巴的狐狸眼犯了懵,再一看胸牌,是及川的衣服啊,这不昨晚上那个小戏子吗?
“七爷。”春生被林七爷拎着领子,缩成一团,“小福子他,他叫人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