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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南禅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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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今安寻来麻绳,帮着苏唤月把木头在马身两侧捆紧。
苏唤月行了礼,笑道:“这回多谢知县哥哥了。”
忽地,天上又刮起轻风,卷得沙尘飞扬。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黄色,苏唤月拉上马儿往前走几步,紧贴墙壁立着。
她闭着眼,仍能感受到有人温热的气息洒来。陆今安拉起斗篷,将两人包围在这方角落里,避免风沙近一步袭扰。
风渐渐止住,天地间却依旧暗沉。苏唤月猛咳几声,眼睛里还是进了沙子,刺得润湿眼眶。
“没想到茄莎咔的风沙这般吓人。”
“这还算轻的了,若是遇到风暴,不知又要损毁多少民居,甚至连城墙都会重修。”
苏唤月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我听闻,你这几日总是县衙和西大门两头跑,当这官的还真是辛苦。”
“别揉了,要打清水冲洗,小心得沙眼病,”陆今安轻轻扯开她的手,接着话头说,“还看不清路,我先带你去避避,如何?”
苏唤月点了点头,牵上自己的马,被他拉着进了一家茶铺,那檐前的厚布垂下,把漫天黄沙阻隔在外。
店家是位两鬓染霜的老翁,招待陆今安格外热情,立刻笑脸相迎地奉上香茶,还给苏唤月打来一盆清水。
苏唤月沾湿挂在肩上的汗巾,慢慢处理净烦人的入眼沙。她眨巴眨巴终于清爽的眼睛,问:“看来你和这家老板很熟啊?”
那老翁听到,抢着回答说:“我家屋子遭了灾,那顶上冒出好大个洞,还是陆知县帮着叫人补好。我见陆知县最近常来巡视情况,就让他休息时来我这歇歇腿。”
见着老翁出去给苏唤月栓马,陆今安才道了句:“居其位,谋其职。我做的是沨县的父母官,自要事事为百姓着想。”
苏唤月问道:“那现在情况怎么样?”
陆今安叹了口气,答道:“临近西大门一侧的民居,修缮工期也快到尾了。可旁边的茄莎咔是块硬骨头,那儿的房屋简陋不堪,受灾最严重。而且,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修就得一整片地方一起修,就算赈灾款批下来也负担不起。”
苏唤月随即说:“你又不是神仙菩萨,不可能拯救每一个饱受苦难的可怜人。本来修缮民居这事,你只该是个总管,没有义务拿出自己手里的钱。可你还是这么做了,尽到你所能及的责任。”
陆今安竟听得笑出声来,苏唤月还以为是有虫子在耳畔乱飞。
他这一笑,声音也温柔几分:“县衙对待茄莎咔一带,历来持任由休息的态度。我确也管不住那么多事,只希望能出一点力。”
苏唤月吃了半碗水,一舔皲裂的嘴角问:“你想怎么出力?”
“我减免了茄莎咔这两月的赋税,还把闲置的司吏派去运送蓬草。”
苏唤月抬起袖子往嘴边送,又觉沾上许多灰尘,慢慢放下手,冲他仰头道:“人活一世,只求吃饱穿暖,少病少忧。南禅寺——”
陆今安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摇头说:“我不信神佛,不会去祈福的。”
“我可没说让你拜佛。我想说的是南禅寺每五日施粥,都会被贫民洗劫一空,有的还抢不到。想来风沙折磨,茄莎咔的民众更难吃到东西吧。”
“加粥量?我只能出力,难拿出闲钱。”
“南禅寺香火可旺了,尤其是那位沈老太太,听说每日都去礼佛,还曾捐钱修了座铜筑的佛像。”
只看他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木桌,陆今安沉思着说:“也不失为一个主意。”
“哎,我明日向马大娘告了假,去南禅寺给我阿母祈福,才灵光一现想到的,你还真采纳啊。”
“我明日和你一起去吧。”
苏唤月惊讶地又一挑眉,“一起去?”
陆今安愣了一瞬,反问道:“你拜你的佛,我寻我的人,有问题吗?”
苏唤月摇摇头,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她仰头喝完碗里的茶,说:“我看,外面的风沙散得差不多,该走了。”
碰巧,月青掀开厚帘走进来,朝二人行了礼,凑近陆今安的耳侧暗语几句什么。
陆今安点头应道:“好,苏娘子,我就不送你了,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明日辰时末,南禅寺门见。”
“好,明日见。“
话罢,苏唤月已走到门前,像被霹雳打中般,又猛然回至陆今安身侧。
她差点就把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忘了!!
苏唤月从怀里摸出一个白布袋,塞进陆今安手里,支支吾吾说道:“陆,陆知县,我家做了些肉包,吃不完,送你几个。”
前几日,她帮着马大娘又接了一次活,拿到钱后,马大娘一高兴就买回羊肉来,打算照他们那边的秘方炖。可苏唤月偏想家里杂菜做的包子,那是年前才得吃的珍肴。
于是,马大娘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就顺了她的意愿。想着陆今安也是偏南方的,定会和她一样,念着那边的吃食,就这么给他捎上几个。
究竟为何这么想,她也答不上来。
陆今安攥着那布袋口,缓缓抬起头看向她。店里因厚布遮挡,光线格外暗淡,那女娘的目光却如星星般熠熠生辉。
陆今安再次绽开笑颜,但那抹笑淡得几乎看不出。
“多谢苏娘子。”
月青皱眉挠头:都是人家吃剩的货,主子已经饿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这时,苏唤月早溜得没影。陆今安扯开系紧的带子,三四个白团滚出来,他抓起一个撇成两半,蒸熟的肉糜混着油沫,飘起香味笼罩住整个铺子。
陆今安毫不客气地大咬一口,朝月青指了指。月青吞咽下唾沫,忙拿上一个塞进嘴里,幸福得快要流眼泪,“好吃,苏娘子真是个大好人,就是这羊肉膻了点。”
月青吃完,差点没忍住舔舔手指沾染的油沫,高兴地说:“主子你啊,自打来了这沨县,就水土不服,愣是啥也只吃几小口。”
“你这口音变得挺快,”陆今安解决掉最后一个肉包,拿帕子擦净手,说,“就是这肉包,让我有点熟悉罢。”
“主子这是,又想起了小娘子?”
陆今安眉头微皱,仿佛触及什么不好的回忆,站起身说:“走吧,我们的事还没料理完。”
月青立刻噤了声,他知道,小娘子是陆知县心口的一道疤,一碰就会痛。
第二日一早,苏唤月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挎上提前买好的香,匆忙赶到两人约定之地。
陆今安一袭月白,就在门前立着,风灌进他的衣袍,似仙袂飘然散开,像等候多时,落了满身的雪。
苏唤月心神一晃,望向那出挑的眉眼,还是疑惑地开口问道:“你就真在这等我,还没进去看看?”
“我问过洒扫的僧侣,沈老太太还没到,比平日晚了许多。”
苏唤月吱了一下,随他踏进庙槛。各路善男信女来往不绝,炉里横七竖八插满了香,点点火星聚成飘渺的烟雾。
大殿内,那尊铜佛像面容慈和而又严肃,在红烛的掩映下闪烁着光彩。
苏唤月跪坐在软团垫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她阿母笃信佛教,若真有灵魂之说,唯愿所念之人,在那畔可得安好。
微睁眼眸之时,苏唤月似又想起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等她离开大殿,就见陆今安正放回一支木签,躬身向一位年轻的僧人道别,脸上挂着木讷的神情。
“你不是说不信佛,怎么还去拿了签?”苏唤月一蹦一跳走向他。
“过去的僧人看我一脸不解,就给我摇了签。”
嘿,谁让你总是板着死鱼一样的脸!
苏唤月好奇地偏头问道:“你拿了什么签啊?”
“这签,求的是内心忧虑者。”
“怎么解?”
“僧人说,莫困于旧事,当安好当下,眼前人,心上人。”
陆今安的声音深沉浑厚,有诱惑人的味道。
苏唤月看着他的黑瞳,深邃有神,不小心就会陷进去。她慌忙撇开脸,咬重其中二字:“旧事?”
冷木头也有春天吗?!
陆今安的眼底闪过一丝情绪,转瞬平静地说:“没什么事。”
“嗯,你犹豫了片刻,定有事骗着我。”苏唤月鸟儿般绕了他一圈,身上的八卦之血在熊熊燃烧。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身旁的人纷纷退开。
陆今安警觉地把目光投去。沈老太太身着华服,由婢女搀扶着,一步步爬上台阶。
“齐夫人竟没同来吗……”陆今安低声说了句。
苏唤月想碰下他的肩膀,却只撞到手肘,“那就是沈老太太吧,她头发上插的金簪,还有挂的翡翠耳坠,一看就很值钱……哎,知县哥哥,你快上啊。”
陆今安却问她不着调的事:“你想去吃这的斋饭么,据说,庙里的豆腐鲜香滑嫩。”
“好吃的当然不能错过,几文钱一份?”
“我请你,”陆今安补充一句,“当肉包子的回礼。”
苏唤月噗嗤一笑,眉眼都弯成天上的月亮,“咱俩前世是死对头罢,今生你欠我来我还回去的。”
“是你先挑起的。”陆今安不落口风。
“什么时候开饭?”
“随我来。”陆今安带着她,绕进屋院遮掩下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