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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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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年。
月勾柳梢头,星满北河,鸣蝉嘤韵,蛙声应和,难得一缕凉风掠过。
雷阳在河里打一个猛子,冒出头,他尽了兴,游到岸边,双手撑岸一跃,坐在沿岸石块上。两手搭在岸边,借矮灌木丛的遮挡,享受夏夜清净,仰头看星,汇聚成那人的脸。
水滴从刺猬样的发茬淌下,淌过深不见底的眼,划过刚硬无情的脸,滴在饱满鼓涨的胸口上,融入水里。
只胸口处纵横交错的疤使他看起来更凶狠了些。
忽听得下游处嘈杂人声脚步声渐进。
“大傻子,哈哈……”
“你看他,好脏啊,又脏又臭!”
“喂!傻子,去洗洗吧!!”
听声,是村里那些猴儿崽子们,雷阳半阖眼皮,不予理睬。
忽噗通一声!
随之而来的便是熊崽子们猖狂的笑声:“哈哈……他好笨啊!”
“哈哈哈哈,一推就掉进去了哎,都不会躲,会不会淹死?哈哈,狗都会游泳……”
雷阳皱眉,起身。
那群熊崽子听见动静,转头见是他,吓得屁滚尿流一哄而散。
雷阳泅水将人救上来,人已喝了几口水,雷阳忙按压腹部,助他吐水。
等人嘤咛一声转醒,雷阳起身道:“没事了?”
却听一道哽咽的声音响起:“哥哥……”
音色清朗,略带沙哑,似是成年男子的音色。
雷阳皱眉,星光下这人满身泥泞,发乱如草,遮住脸,身上零零碎碎挂着布条儿,斑斑驳驳,还沾着烂菜叶粘液,又脏又臭。皮肤裸露处隐约可见黑紫伤痕,尤其是脚,青黑遍布。
只一双从乱发下透出的眼,纯净天真,干净清澈,一望见底。
十七八岁的年纪,真是个傻子不成?
雷阳没兴趣多管闲事,这人身上的碎布条儿是难得一见的春绸,别不小心卷进他人是非。
转身欲走,却被抱住了腿。
低头,小傻子冲着他笑弯了眼,脆生生的:“哥哥!”
眉眼弯弯,眉梢却高挑,像极了他。
雷阳心中一动,回转身,湿手将湿发撸到脑后,露出完整一张脸来。
确是他!
他……他……他不是回去了?怎会在这儿?又是这般模样?!
雷阳怔愣半晌。
忽听见小傻子扑水玩儿的咯咯笑声才回过神来,忙将人抱到石岸上坐下,小心扯了布条,只听小傻子道:“哥哥,找到你啦!”
雷阳摩挲着他脏兮兮的脸,沉了声音:“为什么找我?”
“嗯……找哥哥!”
雷阳眼眸一暖,摸了摸小傻子的头,轻轻脱下衣服。
小傻子笑嘻嘻:“哥哥你也脱我衣服。”
雷阳手一顿:“还有谁脱你衣服?”
小傻子胳膊被雷阳勒疼,哼唧唧哽咽:“还有很多人脱我衣服……哥哥,我疼……”
“他们还干了什么?!”雷阳一惊,忙松了手,冷声问。
小傻子被吓到了,眼泪汪汪:“他们……脱了我衣服,然后……打我……嗯……撵我滚……”说着大哭起来:“哥哥,哥哥……圆圆阿娘呢?圆圆想阿娘……阿娘……”
雷阳稍稍放下心来,将人抱进怀里轻哄。
等人小傻子不哭了,雷阳开始给他清理身体。腿上不知是什么,又粘又臭,头发里还有小石子儿,衣服总归不能穿了……
雷阳轻轻擦洗他瘦削的身体,凸起的关节,肉眼可见的肋骨,细得还没他胳膊粗的小腿……无不彰显他遭受的苦楚。粗粝的手指摩挲着他,小傻子受不住,笑得咯咯作响,尤其雷阳清洗他后背时,更是笑得跌进水里。
雷阳将他脸上的些许发丝拨到后面儿去,将头发里的碎石子儿枝枝叶叶清理干净,一丝一缕理顺,又将脸洗干净。
摸到脸上高高隆起的颧骨时,心脏揪痛,手指不禁从傻子的眉,轻轻摩挲描摹,摩至唇,手指略微用力,半插进唇齿间,感触着那温软,虎目半阖,不自知地流露出心疼难过。
傻子尤以为雷阳和他玩儿,正牙不见眼笑着。他含着粗糙的手指头,歪头笑呵呵地口齿不清道:“锅锅,痒……”
听到自己咕哝不清的话音,又开始笑。
雷阳清醒过来,烫着似的缩回手,啪得扇了自己一巴掌,倒把小傻子唬了一跳,低低哼唧要哭不哭。
雷阳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颤着手,继续清理。
眼前的身体,碎痕遍布,红红紫紫。雷阳一一轻抚过伤痕,眉间拧起,唇角抿直,手下却更轻了。
小傻子却毫无心事,笑嘻嘻躲着雷阳的手指。躲腻了又开开心心弯眼扑棱水,扑棱累了,趴岸边睡去。
雷阳小心将人头发理顺,拧干,抱上岸,小心用自己的短衫套了,自己打着赤膊,只穿一条短裤,踩着草鞋。
灰白棉麻短衫一直遮到小傻子大腿处,雷阳瞧着灰白与纯白的交界处发怔,眼神发直,又见小腿上巴掌长的红痕已经结痂,拧眉心疼地伸手轻轻拂过,半跪在地,低头,双手捧起,如奉神明,以唇轻吻,一触而分,恍若轻风。
雷阳拦腰抱起他,像是捧着天下的云,轻不得更重不得,轻了怕揽不住,重了怕伤了这云。
其中僵持紧张,比拉几百次弓还劳心劳力。
到家,单手推开门,低头走进,瞧着四壁萧条的茅草屋,看了眼怀里人,眼神复杂。
走到床边,深怕木板床会垫着他,家里又没个其他东西,自倚在床头墙边,让人倚趴他身上睡着。
雷阳低头盯着他。
黑沉沉的眸亮光惊人,骇人心魄。
半夜,些微星光从窗洞漏进,蚊蝇声扰人,怀里的人嘤咛一声,在他身上扭了一下,雷阳皱眉,抬手将蚊蝇挥开。
不一会儿,怀里人嫌热,嘴巴里咕哝着,眉间轻蹙,手脚开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雷阳忙伸手按住不许他乱动,一身的伤,自己身上又是铜皮铁骨般硬得厉害,别再碰疼了。
怀里的人却更不高兴,扭动得更凶了,动作间将短衬翻了上去,露出一大片白,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这下,毫无间隔,紧贴着。
雷阳汗珠子水一样,从饱满遒劲的胸口淌下。
怀里人鼻尖也沁出了汗,嫌热,翻身,一脚踢去,雷阳卸了全身的力,顺着他脚尖的力道被踢下床。
自己皮肉邦硬,别踢疼了他。
伸手,将他衣服理理好,轻手轻脚翻找出唯一一件黑色长衫,挂窗洞上遮住光。
见床上的人仍睡不安稳,又拿隔壁三爷忘在屋里的蒲扇,轻轻给他扇着。
床上的人才舒展眉眼,安稳睡去。
他坐在床边,轻扇了一夜。
当初,明明是顾家人接了他回去的。
圆圆紧抱他哭得涨红了脸,憋气憋得唇发紫的神情似乎还在眼前。
可……接他回去的,的的确确是顾家人。
一月前。
人间四月,芳菲尽落,杨花榆荚,漫天雪飞。
雷阳赶着驴车,将桃花酒梨花白送至镇里小酒馆儿。
饭罢而归,羊肠小道,一人一驴一车。
遥遥的,见前面围了一圈儿人,拉低斗笠,遮住脸,驱赶驴车,绕道而行。
一时只顾绕开那些人,不妨头,撞了人,那人倒在路边,不知死活。
他忙跳下车来,前往查看。
原是个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轻推了推,那人没动静,又轻推了推,那人睁开眼,看他,眼神清澈见底,不见一丝情绪杂质。
他心里一动,这人的眼……
那人忽坐起,盘腿坐他对面,咧嘴,嘿嘿傻笑,牵动高高颧骨上的泥。
干巴灰扑扑,结成块儿,哗哗往下掉着。
他伸手,将蓬乱的头发剥开,露出完整一张脸来。
啪!
皮鞭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他……他……怎会是他……
雷阳垂眸凝思,抿唇,手上移扶住脸想再看清些,却被小乞丐一口咬住不放,直至出血。
小乞丐宛如受惊小兽,眼神警惕,咬合用力,尝到血腥味,又见雷阳面色不动,才松了口,微微缩头,偷偷于蓬发缝隙里觑他。
雷阳伸手将人抱起,小乞丐挣扎得厉害,嘴巴张张合合,用力得很,脸涨红了,却听不见声。
雷阳眸露心疼,轻拍了拍后背,柔声道:“我不做什么,只带你去洗洗。”
小乞丐闻言,挣扎得更厉害,手脚胡乱打在雷阳身上,雷阳只觉被小猫挠似的,却见他手心通红。
忙将人抱在车上,往回赶。
进了镇里,就近找了家客栈,问掌柜的要了水和小香皂。
掌柜的见小乞丐,原想撵他走,见雷阳给的钱多,才嘟囔收拾了间房,叫人抬水进去。
水有了,小乞丐却不配合,对雷阳拳打脚踢,无法,雷阳只得箍起他手脚强按在水里。
小乞丐双手一掀,泼了雷阳一身水。
雷阳趁他抬拳踢腿的空隙,脱了他衣服,布巾相隔,固定住身体,任由小乞丐拳打脚踢,只不痛不痒,给小乞丐擦身体洗头发。
动作小心轻柔。
两刻钟后,雷阳叫人进去收拾。
来人进屋一看,地上全是水,桌椅上也有水,青纱帐也溅上了水,湿哒哒黏在床脚。
那高大汉子浑身湿漉漉,脸上一道血印子,正给小乞丐擦头发,小乞丐从帕子里露出一个下巴出来。
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雷阳没听到动静,转头,却见小二正盯着小乞丐发呆,一个冷锋瞥过,身体一错,挡住了他。
小二打了个冷战,颤着手收拾东西下去,那人眼神可怕似要杀人般。
雷阳将人头发擦干,穿好衣物,欲带他下楼吃饭,却被一掌打下。
小乞丐缩床角去了。
雷阳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喉结滚了滚,手指在红印处捻了捻,眸色深重,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下楼点了饭菜端上来,放在桌上,自己远远地立在角落里。
小乞丐见状,一面紧盯着雷阳,一面慢腾腾挪下来。
挪至桌边,见雷阳毫无动静,这才抓起馒头往嘴里塞,另一手又抓起饭菜塞嘴里,不妨头,一时竟噎住了。
雷阳见他噎得难受,要过来倒水,小乞丐却防备警惕得很,忙扔了馒头,窜床角蜷缩着。
雷阳见状,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放饭菜旁,转身出门,关上,站门口细听动静。
过了半晌,听里面一声打嗝声出,才轻轻推门进去。
小乞丐已趴桌边睡着了。
一手菜,一手杯,嘴里叼着馒头。
雷阳轻手轻脚进去,合上门,拿出馒头,抽出水杯,又轻轻掰开他手指,抠出菜,拿布巾细细擦了,方抱他床上睡去。
雷阳于床边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