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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慰藉,醒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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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月倚坐窗边,呆呆望着门外蓦然驾临的元子攸。
元明月有些不可思议,她嘴唇翕动,良久也说不出什么话,甚至都忘了他是皇帝。只见元子攸踏入房中,直直地闯入她的视野,一步步行至她身前递出那块元明月心心念念的玉牌。
那玉温润无暇,瘦笔金钩,刻了句古诗,她记在骨血里的诗。
元子攸的神情认真又诚挚,使元明月的心触动了一下,她接过玉的手轻颤,恐怕转头皆梦。那玉上面还有温度,想是他紧握一路,才来到她的面前。
元明月将玉捧在手心,那一霎,她原谅了元子攸的所有过错:“……谢谢。”
元明月黯然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她这副雪姿玉颜的模样皎然若月,令元子攸也瞧愣了,然后转念一想,她正是唤作明月么。
元明月。
此刻他目之所及,有两个明月,一个在天边,一个在身侧。
元子攸则说:“……抱歉,我来迟了。”
元明月摇摇头,抿唇抬了抬嘴角:“不,是我没有等你。”
可玉为元子攸搬来椅子,他顺势坐下,问道:“你不是要去煮醪糟吗?”
可玉是个有眼色的,应承后便退了出去。
元子攸看明月笑,恍惚也觉得像梦,他问道:“你拿了玉,然后呢?你要走?”
“嗯。”明月点点头,又不得已恳求道,“还要……还要请陛下送我出宫去……”
“起先本就是我让你进宫的,若非元颢之乱,你早该离开了……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命人送你出宫。”
明月看着元子攸,难以想象他这样干脆,柔声细语,少时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谢陛下。”
元子攸回想起前半生和元明月的针锋相对,问道:“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好一些,我们是不是就不会那样一直作对。”
元明月垂了垂眼:“……从前明明是你总瞧不起我的。”
元子攸怅然道:“可时至今日,我连自己都要瞧不起了……今晚我没有赴约,是因为夜里尔朱世隆忽然进宫。”
尔朱世隆便是太原王尔朱荣的族弟,那个惧怕元颢从而弃了虎牢关的京官。纵然如此,元子攸归京,尔朱世隆仍做重臣,即尔朱荣在京之耳目。
元明月疑惑道:“都这么晚了,他还进宫?”
元子攸苦涩地说:“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尔朱仲远敛财无度,为了侵吞豪族家财,又污蔑他人谋反。我刚下令彻查,夜里尔朱世隆便来上疏,为其弟开脱,罗列那些遭陷之人莫须有的罪状,逼我下诏。”
元明月听后骇然:“可他们不是被冤枉的吗?”
“我知道。”元子攸低下头去,“但我救不了他们。”
元明月听了也失望,问他:“既然救不了,那你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元子攸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我受不了了,不仅尔朱仲远,尔朱氏那些兄弟子侄也都坐拥军队,并行不法之事,连我的皇后,我日日相对的女人,也是姓尔朱的……你知道么,我连一个小小县令都无法任命……”
元明月这才注意到元子攸乌黑的眼圈,他是有多少日都梦魇缠身。尔朱这个姓氏,像鬼魅和诅咒一般,挥之不去。
“明月,我要怎么办?元魏的社稷,就要断送在我手中了。”元子攸声音不住地发抖,他无力地攥住明月的衣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元明月也一样难过,但她是元氏子孙中最无能为力的那一个,元子攸为什么要问她呢。
“因为你只是讨厌我。”元子攸说。
这句话意义非凡。
元明月只是讨厌他,所以不会利用他,不会逆反他,不会欺负他,不会蔑视他,不会劝他认命,不会当他呆傻。
因为元明月只是讨厌他罢了。
元明月心头一绞。他不是皇帝吗?他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元子攸吗?明月不知为何,欲哭无泪:“昨天就跟你说了,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明月手背一凉,上面滴了一片泪珠,原是元子攸的眼中下了淅沥小雨。元明月惊讶万分,她第一次看见元子攸的脆弱模样,也是第一次见男人流泪。
元子攸一个八尺男儿,却在小女子面前涕泣,他觉得羞人,故而倔强地对元明月道:“……你不许瞧我。”
元明月轻抚着元子攸垂下的脑袋,将他拥在自己的肩头:“可陛下曾有令,叫我必须看着陛下。”
元子攸心中悲恸,他卸下心防,忽然抱住明月啜泣起来。她身体温暖,捂住了他冰冷痛苦的心,他像一叶漂泊了许久,忽有一日遇见海岸得以停靠的孤舟。
在这座尔虞我诈的洛阳宫中,他躲在这里,寻求慰藉,得以喘息。
明月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往日元子攸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模样,嘲她、轻她、骂她,可今时今日,他抱紧了她,这样无助。
他明明什么都有,却好似什么都没有。
江山社稷满目疮痍,遍地都是可怜人,原来连皇帝也不例外。元明月也想哭,为侯民哭,为二哥哭,为四哥哭,为飘摇元魏哭,为自己哭。
“我没有办法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因为我们都知道,那是假的,世道如此,人人都要自保。我什么也不是,陛下不该在我面前这样落泪的。”元明月柔声道。
元子攸听不下这许多,他沉默不语,抱紧了明月。明月轻拍着他的肩背,又道:“我从前在宗正寺时,总不信命,后来得以赦免,丈夫和兄长却逐一离去,我总以为还有三哥,有孝则,可能是因为我总把希望寄予他人,所以才会一次次失望透顶。陛下也很失望吧,不论是对宗室,还是对这世间,他们满口谎言。”
元子攸终于说话了,他声音干哑,却还是要告诉她:“……我没有……我从没有骗过你。”
元明月手里还握着玉牌,她心弦一动,搓磨着玉牌上的纹理,眼底也闪过泪光:“嗯,陛下没有骗我……”
可玉端着醪糟踌躇在门外,她见到相拥而泣的两人,一时间无所适从。她思考半晌,将醪糟放在了屋外石桌上。
醪糟汤就这样在石桌上放了一夜,如此便凉透了。
明月和元子攸也拥着哭了一夜,他们的心却没有冷却。哭到最后,头晕目眩,肝如火燎,疲倦至此,他们靠在窗边不知不觉睡着了,眼下泪痕斑斑,月光变换成日头,照着他们苍白憔悴的脸。
等两人醒时,俱都头昏脑胀,想是哭了一夜,难免头痛。元子攸看看身畔的元明月,他的臂膀还环着她的肩,元子攸想起昨夜里失态哭泣的模样,赶忙松了手,一脸的窘迫。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许是因为夜色醉人,他瞧见天边悬月就难免怅然。
明月却似乎眼带笑意:“陛下昨夜哭了,就别不承认。”
她能同元子攸这样友善地说话,是她过去从不敢想的。
元子攸尴尬道:“我、我没有不承认……现在什么时间了?!”
元子攸仿若大梦初醒,他慌张起身,拔腿要走。
元子攸这副两眼红肿,满面泪痕的模样,哪能见人呢,元明月忙唤住他:“陛下洗把脸吧!可玉——”
元明月命可玉烧水,元子攸打断道:“不必了,我直接用井水就好。”
可玉虽然腿脚不好,却也动作麻利,三人极赶时间,明月连方巾都没涤好便被元子攸急着抢去,湿漉漉地胡乱抹了抹脸。
元子攸生来仪表瑰秀,简单擦了擦脸便俊逸不凡,只是布满血丝的眼底却难掩疲态。
他刚一迈出去,院外便迎面而来一位面露愠色的华贵女人,这女人他熟悉的很,是他的皇后,尔朱英娥,她为何来这儿则不言而喻。
尔朱英娥抬着下巴,阴阳怪气地极其不耐:“陛下一早便不见踪影,原来是在明月妹妹这儿。”
尔朱英娥话说一半,才注意到元子攸身穿薄衫,不像是一早从太极西堂来的,她起疑道:“陛下该不会是在妹妹这待了一夜吧……”
她一连看了看对面的元明月和元子攸,恍然大悟似的,上前眦目骂道:“你们!无耻!元明月,吐末儿哥哥也就罢了,陛下可是你的族兄!你!贱妇!!”
“住口!你少血口喷人!我俩是同姓同族的亲人,容你在这腌臜!”元子攸见她误会得离谱,不由得升起一腔怒火。
尔朱英娥不服,质问道:“那你彻夜在她元明月房中?!”
元子攸面色阴沉:“是又怎么样?明月是我的妹妹,正如尔朱兆是你的兄长!她之前便跟随了尔朱兆,想必皇后也很清楚!”
尔朱英娥讥讽道:“哥哥早回并州去了,若他要纳,会把元明月放在洛阳吗?如今她只不过是一个弃妇而已。”
尔朱英娥瞪着元明月,高傲地来回踱步:“……好,既然陛下这样说,那我不作他想,就当你们兄妹叙旧。你不是找了本宫许久,现在本宫就在你面前,有什么事,就说说吧。”
元明月却弯弯嘴角:“已经没事了,殿下。”
尔朱英娥难以置信,元明月不是日日夜夜都去中宫求见吗?她晾了元明月那么久,本来心中舒爽的要死,怎么到了跟前,元明月像是耍了她一样。
尔朱英娥咬牙蔑笑一声,又对元子攸道:“叔叔和各大臣都在太极殿等着觐见呢,陛下别再耽搁了。”
元子攸看了看元明月,宽慰似的轻笑一声,随即和皇后一同离去,而皇后则对元明月扔下一个大大的白眼。
昨日他哭了整夜,今朝他继续做皇帝。
元明月认识他多年,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元子攸。原来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她想象不到元子攸的未来与结局,却也无能为力,只觉得唏嘘。
江山,社稷,她说不上什么话,纵使这也是她的家国。
本来在归洛那日她就该回家的,可为了找玉,她生生又滞留宫中,煎熬数日。元子攸不曾将她抛在脑后,他一向守诺,没有让元明月等得太久,两日后,送明月出宫的侍者便出现在她的夹院外。
她来时无人迎接,走时也无人相送。
宫阙几重,元子攸独自站在西游园的凌云高台上,目送一厢小小的车马驶离宫城。
这凌云台上看洛阳的人又只剩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