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豆豆仔

7、第七章

　　崔家没了顶梁柱，翠云瞬间成了这个家唯一的支撑。
　　她找了熟人打听，说崔大成在乍庄就像张桩子一样，也是被绑起来批斗，但是没挨着打，还活的好好的。
　　那人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槐树上绑着的张桩子已经快不行了，吊着最后一口气，死撑着不去见阎王。
　　翠云知道崔大成的消息，搁家里哭了半日，哭到眼睛都花了。
　　下午的时候，她把崔灵安叫到床边：“灵安呐，我怀着身孕出不了远门，你去乍庄看看，你爹咋样了。”
　　她找了一件破袄给崔灵安，又拿了一块烤好的地瓜：“你要是见着你爹，就把这些个东西给他。”
　　崔灵安转身要走，翠云却又叫住了他：“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喊上房艾一起去吧。”

　　他们两个人初来乍庄，人生地不熟，围着村子转了两三圈，才找到被吊在桥头的崔大成。
　　除了崔大成，旁边还吊着两个人，崔灵安不认得，但从众人的辱骂声中，他能听出来，这三个人都是地主家的后人。
　　崔灵安想冲上去把爹爹给救下来，但房艾却死死地拦着他，不准他冲动。
　　“爹什么都没做，就因为祖父祖母的身份，他就要被抓，”房艾奋力地抱住崔灵安的腰，不让他再朝前走，生怕他情绪过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你可千万别过去啊，说不准那些人就把你也抓了。”
　　“可是爹爹……”崔灵安满脸的泪花，眼前的景象也随着泪水逐渐朦胧与虚无。
　　“那些人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的！我们等到夜深了，没人的时候，我们再过去救爹！”
　　崔灵安也知道这样闹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就收了泪，跟房艾一起躲在桥底下，一直待到了半夜三更。
　　耳边嘈杂的叫骂声终于歇了下来。
　　崔灵安听到最后已经有了些精神恍惚，那些人骂他爹骂得太凶残，以至于他有一瞬间都觉得，崔大成的确是有罪的。他哭着问房艾，那些人为什么乱给爹爹扣罪名，房艾抱着已经哭到抽搐男孩，轻声告诉他：“因为坏人不够了，他们就要抓好人来顶替坏人。”
　　“那为什么爹爹就一定要是这个被抓的好人？”
　　房艾回答不上来，就只好把崔灵安往怀里搂紧了些。
　　桥上是一片死沉。
　　确认没有旁人了，崔灵安和房艾才从桥下爬了出来。
　　桥上吊着的三个人，都已经是精疲力竭，身心俱空。没有进食的虚弱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凌冽的寒风也毫无杀伤力——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比无中生有的人言更可怕的了。
　　在桥上吊着不足一日，崔大成就明白了他爹娘为什么选择了翻桥而跃，投河自尽。
　　无形之中的精神折磨，杀伤力太大了。
　　崔灵安看到了垂头丧气的崔大成，瞬间就哭成了一个泪人。他飞奔上桥，胡乱扯着崔大成身上的麻绳，终于把绳子扯松了，崔大成从绳子中钻了出来。
　　房艾赶忙把棉袄和地瓜递给崔大成。那地瓜落在崔大成手里，他攥着，感觉硬得像一块冰。
　　“谁让你俩来的！”崔大成冻得浑身麻木冰冷，他哆哆嗦嗦地穿上破棉袄，然后把地瓜往怀里一揣，拉着两个小孩，撒腿就跑。
　　崔灵安边跑边说：“娘让俺俩来的。”
　　桥上另外两个人都累得昏了过去，这时听到有人说话，其中的一个醒了过来，一转头，发现崔大成被两个小孩救走了。
　　他登时就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崔大成跑了——崔大成跑了——”
　　“我草你奶奶的！”崔大成掏出来地瓜，猛地朝那人扔了过去。地瓜不偏不倚，就砸在了那人身上，被砸之后那人喊得更大声了：“快来人啊！崔大成他跑了——”
　　桥的那头有人听见了，提着灯笼追了出来。
　　“跑！”崔大成抓起两个小孩，撒丫就跑。
　　后面追着他的那人边追边喊：“崔大成跑了！崔大成跑了！都别睡了，快出来逮人了！”
　　半夜三更有人大声吆喝，惊动了庄户人家养的狗，一阵阵狗吠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都摸着黑爬了起来，提着灯笼，出门抓逃跑的地主儿子。
　　崔灵安已经怕到流不出眼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但是他知道，被抓住了他们就完了。所以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跟着崔大成一个劲地跑啊跑，鞋子跑掉了就赤着脚跑，被石头绊倒了就爬起来接着跑，膝盖蹭破了就流着血接着跑。
　　跑到一个拐角口，左右都有要追来的人，崔大成就扛着崔灵安和房艾，翻进了别人家院子里。
　　那人家里有间茅厕，崔大成带着两个小孩躲了进去，然后捂住他俩的嘴，以免他俩被熏得吐出来。
　　崔灵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跑，他甚至都记不起来自己在害怕什么。他大脑一片空白，心却跳得极快，连呼吸都带着震颤。
　　等外面没什么动静了，崔大成才带着他俩爬了出去，然后顺着原先来的路，逆着跑了回去。
　　但村里好多户人家都跑出来抓人，他们在回去的路上还正面遇到一个来抓他的，崔大成直接上脚把那人踢翻在地，然后拉着两个人继续朝村外跑。
　　他们跑过了最后一段路，终于跑到了村头。
　　再跑一会就出村了。
　　但这时，崔大成却突然止了步。
　　村外面有光，早有人已经守在了那里。
　　按这夜灯的数量，差不多有十来个人，崔大成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他也没法带着两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完好无损地冲出这个前后夹击的境地。
　　村头有一排住户，崔大成瞅了两眼，想起了什么，立马跑过去敲响了其中的一户。
　　是一个妇女来给开的门，崔大成喊他大毛姐。
　　“求求你了，求求你让我们进去藏一下吧，好人有好报，求求你了……”
　　年轻的时候，崔大毛跟崔大成交情不错，当初崔大成那媳妇都是她给说的。如今看到他沦落至此，大毛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俺家哪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啊……”崔大毛回过头去看了一圈，突然掀开了水缸，“也就这水缸里能进来俩人……”
　　崔大成一把抓过崔灵安和房艾，把他俩塞进水缸中：“藏他俩就行，我随便找个旮旯躲起来！”
　　“不行啊！”大毛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急得乱跺脚，“俺家里是没旁的地儿藏了！不是不给你藏，是真没地儿了！”
　　“大毛姐！”
　　崔大成这一声喊的极为冷静，听得大毛头皮一阵发麻。他面对着崔大毛，咕咚一声跪了下去：“大毛姐，这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求你把他们送回东苄庄，你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说罢，崔大成重重地磕了一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崔大毛已经被这阵势吓到说不话来了。
　　崔灵安被关在水缸里，眼前一片漆黑，下半个身子浸没在冰冷的水中，彻骨的寒凉将他包裹住，钻进他的骨子里，渗入他的脑子里，让他一刻也不能思考。
　　他只能依稀地听见父亲悲壮的那番话，还有房艾在他耳边低声说的一句：别怕。

　　崔大成被重新抓了起来，吊在桥头上，那两个人看他回来，都很鄙视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让你跑，哼，根本跑不掉吧。
　　那个被崔大成用地瓜打了的人，还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对大家说：“这种人就该给个教训，不然他不长记性，还敢跑。”
　　“给啥教训？”有人问。
　　那人说：“把他袄给脱了，让他尝尝被冻得嘎嘣响是啥滋味。”
　　众人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几个人冲上去，三两下把崔大成身上的几件衣服都给扒了，只给他留了一件薄到发透的里衣。
　　一阵寒风吹来，崔大成被冻得打了个寒战，身上的某处骨骼随着这剧烈的颤抖，咔嚓响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冰封了。

　　村头，崔大毛家，几个人进来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人，就拍拍手走了。
　　确定人都走了之后，崔大毛把两个小孩捞了出来，生了炉子，让他俩进屋烤烤火。
　　“天亮之后，我送你们回东苄庄。”大毛说。
　　崔灵安没有接话，他愣了好一会，才黯然地问：“那我爹呢？我爹怎么办？”
　　大毛叹了口气：“过了今儿晚上，就是年三十，等撑到这年过去，大家伙儿把气撒完了，也就放你爹回去了。”
　　崔灵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弯下腰，默默地拧着自己浸了水的裤腿，不再说一句话。
　　旁边的房艾也不说话，就那样沉默着，陪着他。

　　天亮了。
　　崔大成迷迷糊糊地睁开半只眼，看到了东方升起的初阳。
　　半个橙红色的小脑袋从山后面探出头，好像一个刚出生的娃娃，带着懵懂与胆怯，一步一小心地踏入这世间。
　　崔大成想到了翠云肚子里的孩子，嘴角不自觉地浮出一抹甜蜜的笑。
　　等太阳全部升起后，今天就是昨日的延续。依旧是成山成海的人，依旧是辩无可辩的罪行，依旧是寒冬沁骨，谣言杀人。
　　崔大成已经学会了不再去听他们说什么了，这些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已经无所谓了。
　　心如死灰，便无火可燃。
　　这一天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崔大成突然觉得有些不舍。
　　虽然他这前半辈子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无论是哪一段岁月，年少时的肆意风流也罢，成婚后的安稳踏实也罢，再婚后的鸡飞狗窜也罢，都是他走过的，独一无二的人生。
　　崔大成慵懒地看着红艳艳的晚霞，眼前慢慢浮现出了前妻的容貌。
　　他对那个恬静可亲的幻影，笑了笑，轻声道：“媳妇，我来找你了。”

　　崔大成被冻死了。
　　或者说，他是睡着了。
　　只是他睡的有些长，可能要睡到地老天荒，而别人睡的都比较短，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阳光灿烂——新的一年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