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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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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属卷帘门被拉到成人膝盖高度,仅仅留了半米空隙。地上十几个塑料空瓶在高温烧灼下逐渐烫化,黑烟缠绕下混合着机油燃烧后的冲鼻气味。
阵阵热浪伴随浓烟滚滚一齐涌出店内,铁门烧得微微发烫。
喉咙口灼烧感逐渐蔓延,刺得他透不过气。
方才在意识模糊间,听到男人肯定的回答时,他躺在满是浓稠机油的污浊地面,一时之间不愿去相信。
哪怕是自己听错也好,但那句“早死了”的话,却始终铿锵有力般响彻耳畔,如同巨锤痛击在胸口,震颤五脏六腑。
顷刻间,墙上钟摆停滞不动。
无法倒转的时间,让他喊不出话,发不出声,让他陷入漫漫长的悔痛深渊。
直至缓慢燃起的机油灼烧到手指,十指连心得刺痛才让他回过神来。
陈才华瞬间哭得撕心裂肺,涕泗纵横。
腹部因割裂而外翻的狰狞伤口,脖颈处流血不止的恐惧,又怎么能比上丧女之痛,来得更加肝肠寸断。
最后希望已都破灭得一干二净,头发与衣物沾染地砖面上的黑色机油,更显得他面上白中泛青,渗透着死气。
周遭温度逐步上升,陈才华半边胳膊撑靠在被热浪炙烤的墙面,试图站起身来。短时间内大量失血,连手肘都在颤抖。肚皮上恶劣的外伤翻露出黑红色肠肉,几度让他无法直起腰腹。
随着火势逐渐蔓延扩大,黑烟呛着他一阵咳嗽,不得不捂住口鼻。
求生本能迫使他紧挨尚未被火舌波及到的墙角,向着半米高的唯一出口艰难爬行。
...
李达乐昨天刚搬来博子道,这间铺面他两个月前就以低廉租金盘下。
可能是因着与房东存在什么合同纠纷,上任租客一直拖拖拉拉未肯完全搬走货物。甚至直到现在,仓库内还有一个大纸箱迟迟不肯拿走。
一来二去,不光耽误装修进度不说,还平白无故搭进去个把月租金,他心疼得饭都吃不下去。
为了能顺利赶在元宵前开门做生意,快速赚回之前的房租损失,李达乐选择自己动手,大半夜的提着油漆桶在花店里给墙面刮大白。
省几个子儿,累得腰膝酸软,又被劣质乳胶漆呛得缓不过气。当打开铁门准备蹲在路边透透风时,闻着空气中飘来的焦糊气味察觉不对,鼻腔内被激得直打喷嚏。
微凉干燥的风,带着浓烟黑幕向东北方向鱼贯而出,直直吹着面门。这一下似乎连他皮肤毛孔,都被塞满细细黑粉颗粒。
猛然间,被呛得一阵剧烈咳嗽。
他直起身子,随之四处仗眼打量。瞥眼见到相隔两间铺子的汽修店门口,正冒出大片黑烟。
李达乐不敢相信,这种事都能给自己碰上。并排店铺要是出了人命,那博子道沿街的旺铺,生意还能好到哪里去,怕不是要亏上加亏。
他朝火光方向,向前走近几步,却被呛得不轻,随即慌张掏出手机拨通救火电话,顺带报警。
在电话里交代清楚火灾地址信息后,他望向着火店铺,眼神发怵,额头上冒出大滴冷汗,汗液混着粘连于皮肤上的粉尘,整个人黑了半截。
李达乐虽看起来身强体壮,人也长着一米八的大高个,可这胆子着实小得很。
眼前火情越来越凶,这人也是越埃越远。
他低下脑袋,双眼紧盯摆在门口刚买回的新型灭火器,内心几番纠葛犹豫,身体迟迟不肯动作。
也不知是心疼钱,还是更怕死,亦或者两种皆是。
...
唐靖顺着博子道蓝白色指示路牌,疾走如飞。她狂奔至巷口时已然精疲力尽,刚想停步缓口气。
她弯下腰,半边手掌撑着膝盖,猛然吸气却闻得空气中到处充斥塑料烧灼的刺鼻臭味。
唐靖喉头带火辣辣得痛,缓缓抬头远望而去。当下这一幕,让她胸腔内的心脏狂跳得快要蹦出来。
位于博子道巷子口深处的汽修店上空方向,火光滔天,亮如白昼,迷幻光影把整条街照的通红。
唐靖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估摸着眼前又出现儿时的幻觉,她手足无措得在空荡无人的街口傻愣愣站了十几秒。
揉搓着左眼,肆虐的熊熊火焰仍是倒映在眸子里。
待热浪扑面,她这下终是反应过来,心也似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太慢,自己回来得太慢。明明早有不安预感,为何仍是避不开。
她懊悔不已,心急朝向火光之处飞奔而去。
李达乐垂头望向灭火器踌躇良久,估摸着这回也真是下定决心。他左脚踏在台阶之上,屈膝弯腰小心翼翼般抱起灭火器。
脚下刚要迈步,远见巷口方向一个人影疾奔而来。
二人擦肩而过时,险些碰上彼此肩膀,吓得他差点将手中怀抱的灭火器摔在地上。
刚要开口大骂对方眼瞎不看路,待瞧清楚那抹人影,见对方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他心头一紧,便又把话头憋了回去。
李达乐朝那人喊了一声,大叫危险。那人却仍是脚下不停,且奋不顾身般作势要跃进灼灼火光中。
他喊也喊也不住,左顾右盼之下见四周再无援手,随即咬咬牙,抱着灭火器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这行为放在他身上,倒不是什么破天慌得见义勇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着火汽修店内是否有遇难者尚且未知,可眼前这人,若要是为挽救财物冲进去,一头栽在店内葬身火海,那沿街旺铺可真就板上定钉成了凶宅。
联想到这,李达乐抱着灭火器的双手抓靠更紧,跟随那人得脚步也快了几分。
唐靖距离汽修店门口越近,越触感周围热浪毕逼近。她紧咬嘴唇,苍白面色在红光衬映下显不出任何表情。
离着店铺仅仅三四步的距离,周遭炙热的温度没让她退步,却也不敢再度靠近。
唐靖不敢求证从黑烟涌出的金属卷帘门下,是否会传出陈才华撕心裂肺的呼救声音。
此刻,她宁愿陈才华早就甩脱自己,她宁愿面前短短几分钟的场景,仍然是在某个深夜忽然出现,时时刻刻烧灼自己的梦魇。
“陈....才华!”唐靖鼓起勇气,用尽全力喊出一句。
几秒间像是过了良久,她心怀坎特将将又补几句。
烧灼炙热的金属卷帘门内无人应答,她悬着的心被迫降了几分,却仍是不安。
多次大喊呼唤,等来的只是从卷帘门下飘散而出越加浓郁的黑烟而已,她被呛得肺部阵阵难受,面颊上沾蹭上不少黑灰。
唐靖下意识用衣袖强捂住口鼻,似乎是不愿再等待无尽的未知结果。
她抬起右脚猛踹金属卷帘门,铁门早就被烧得发烫,在外力的冲击下,发出“硌拉-硌拉”的金属摩擦声。
陈才华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几近折腾才爬行至卷帘门下。他朝着缝隙处,费力呼吸几口充满焦灼味道的新鲜空气。
胸膛起伏间,隐约听到门外传来的熟悉声音。他强撑身体屏住呼吸,憋着嗓子喊了一句:
“唐.....我...在....”
在金属受热膨胀爆裂作响得空档中,寻觅到一丝有气无力的应答。当下听到,心间立即被揪了下。
她恍然缓过神来,心内盼着至少陈哥有个回应,自己还能有机会救他出来。
唐靖视线从金属卷帘门下不足半米空隙处,目光所及一路往上打量。铁皮外壳被灼烧得已经发烫,是手掌皮肉根本无法承受的高温。
她见如此,当即后退一步,不顾浓烟滚滚,直接将身体趴在地上,费力朝店内探去。
借着缝隙处的一片炙热火光,眯起左眼看清陈才华正奄奄一息,单手捂着脖颈半躺在地。
唐靖情急下,不管不顾热浪扑面而来,身体蜷起朝内方向挤进,伸手朝陈才华手腕处抓去,偏偏仅差几公分便能够着。
“陈才华!”唐靖趴在地面上,朝着里面又喊了几次他的名字,这回却迟迟听不到应答。
火光越逼越紧,甚至在门口都能等到店内传出的爆裂声响。
唐靖突然自地面踉跄爬起,瞳孔骤然缩紧,双手发疯般伸向被烧灼到略微发红的金属把手,试图将金属卷帘门提拉起来。
唐靖手掌将将触碰到门把时,却被背后一股力量拽了回去。
她先是面色一沉,待眼角余光观察到身后那人并无恶意后,双眸紧接着透出喜色。
“疯了你?”李达乐方才站在她背后,将一切行为都瞧了进去。惊叹这人胆子好大,暗自念叨这店里到底有多少财物,值得这么奋不顾身。
唐靖听到背后传来成年男子的嗓音,当即回转过身望向那人。见这人穿着身灰扑扑的工装服,皮肤黝黑长得人高马大,胳膊下还夹着个红色灭火器。
她眸子里再次燃起希望,不顾这人磨磨叽叽不肯松手,一把抢过灭火器,眼神摸索着保险栓的位置。
“小心点使,会不会用啊!”李达乐看这人白皙的双手被火光炙烫得发红,慌乱乱寻着插梢位,迟迟拉不开保险栓。
“那你来,对着门喷!”唐靖听着面前这男人唠唠叨叨,她眼底戾气一闪而过,索性停下手上动作,将灭火器再次塞回这人怀里,随即发号施令般指挥起来。
李达乐被唐靖喝住,竟然也不恼怒,估摸着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甚至极为听话得强忍住颤抖手腕,三两下打开灭火器,用喷头对着金属门,将溅射而出的白色泡沫全部喷洒在烧灼乌黑的金属卷门上。
不过几分钟,一整瓶便是完完全全喷尽。
就这么小小一瓶,对于本身存在大量易燃易爆物品的汽修店,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唐靖不顾身旁这人再次阻拦,直接伸手够去。她双手指节牢牢扣住握把,定是要打开这求生之门。
卷帘门被灭火器降低部分温度,可金属表面残余的热量,仍是烫得她双掌通红。
她用尽全力,向上托拉提拽,金属卷帘门丝毫不动。
多半是隐藏在卷帘门内的金属轴承热胀之下,把原本齿轮缝隙卡得死死。唐靖抬眼向上看去,思索几秒后再次抬腿,试图将轴承缝隙踹开。
“一起踹。”唐靖看了眼躲在自己身后离着半米远的李达乐,用干脆利落得语气喊道。
“.....”
李达乐暗想自己今日是倒了什么血霉,刷漆累得半死不活不说,大半夜还要帮着做这种危险至极的事儿。
他偏过头去,刚想撂挑子不干了,余光瞥见那年轻女人的侧颜在火光映衬下,居然带着几分飒气。
自己好歹也是个大男人,万万不能被比下去。
李达乐顾忌至此,带着若干怨恼,捂住口鼻一步跨至门前,朝那铁门发狠揣去。
随着踹门的金属摩擦声从沉闷转至清脆,唐靖率先停了下来动作,快速弯腰再次向上提力,作势要把铁皮大门一鼓作气抬至顶部。
这门却也是没有她预料中那般轻易开启,短短被抬起一拳高度后,再也提不上去,甚至继续往上拖拽,金属卷帘门竟然还有些下沉的趋势。
她目及此处,果断停下动作。毫无顾忌黑烟四散,干脆得弯下膝盖,跪趴在地上,朝着缝隙之处再次伸手探去。
“陈才华!”唐靖第四次喊起他的名字。
陈才华牢牢捂住口鼻,才不至于让自己被呛得昏了过去。尽管如此,几近缺氧的状态也让他头脑发昏。
恍惚间,他听到唐儿在喊自己,求生得本能意志,迫使他朝向声音来源处伸出手腕。
这一下没有抓空,结结实实搭载唐靖指尖。
似是破裂的高墙,被胡乱糊上道石灰腻子。
她奋力紧紧抓着陈才华的手腕,整个身子往后靠,拼命向外拉扯。
陈才华左手被唐靖拖拽着,整个腹部向下压粗糙的地面上,血肉被一下下缓缓研磨,新生的刺痛让他清醒了许多。
艰难得向前挪了几公分距离,耳后方传来“刺啦刺啦”漏气声,伴随爆破音浪划空而出。金属碎片四散,他只觉背部皮肉发紧,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扎透,却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身体内只存在着,在暗红色液体相继奔涌而出后的失重感。
陈才华缓缓向后缩着手腕,他右手撑扶着地面,触碰到堆积于地砖上大片温热的水,压着恐惧感开口说道:“唐儿,别拉了。”
唐靖被方才店内突如其来的爆破声震得头晕,待听清陈才华说的话,一时间也愣住了,心内隐约有不安预感。
“别拉了。”他彻底放开她的手腕,将右手缩了回去,再次朝门外喊了句。
这话说完,陈才华像是卸掉了几日来的疲惫。他瞬觉脖颈、腹部的皮肉不再疼痛,脑子也无比清晰明朗,甚至慢慢有了些气力,竟然撑着湿滑地面,半坐而起。
陈才华双肩下沉坦然抬头,余光见方才落在地砖上的香烟,故作轻松般夹起来叼在嘴里,而后望着地面自言自语:
“唐儿,你走吧....”
“那人捅了我几刀,还说茶茶死了。”
“我......也不想再活了。”
“不会的陈哥,我会帮你找到茶茶,找到那个王八蛋!”
“把手给我吧!”
唐靖贴着地面更近,她卷缩起身子,试图透过狭小的缝隙钻进店内,将陈才华拽出来。
陈才华紧紧盯着缝隙处伸进来的半只手臂,原本白皙的皮肤被烫得大片红红紫紫,
自己多半是活不了了,可也不想让唐儿白白做这一切。
心间触动,伸出手腕时,却拉扯到背后发痛的伤口。
顷刻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货架下正在被灼烧的半米高白色气罐,万分紧张般喊道:“我说了,别过来!”
“要不是为照应你,我怎么会带茶茶来!”
“我就不该让你这个扫把星住在店里!”陈才华压着颤抖得声线竭力喊道。
唐靖被卷帘门后产传来的阵阵嘶吼,刺痛了心。她下意识抽回了手,低头见半边手臂润满黑红色液体,瞬间明白一半。
在汽修店呆了几个月,陈才华从未骂她半句。
他向来只会夸奖自己,顺带讲些没用的大道理。
可这一切始末,有一半也是因自己而起,她愧疚般忍着酸涩眼眶半哄半骗道:“陈哥你先出来。”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唐儿!”陈才华本就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在表现愤怒上的演技更是拙劣不堪,此刻听唐靖这么一番话,已然忍不住眼泪。
“货架下还有个气....罐。”
“会爆炸的啊!”
“已经炸了一个了。”
唐靖听罢嘴角弧度轻蔑,不以为然说道:“爆炸又怎样?”
“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拉出来。”话毕,她再度起身,想要重新抓住握把重启金属大门。
“什么?爆炸 ?”李达乐听后大惊失色,捂住口鼻连忙向后倒退一步。
“你们拉了半天在搞什么?”
“会爆炸不早点说。”
“我好心来帮忙,还要拉着我一起死!”李达乐往后两步,嘴里却是骂了三句。
唐靖现在可没工夫管到身边这人,她此刻脱下棉衣外套,用布料包裹着金属握把,在隔热的同时增加些摩擦力,铁门在她提气下,微微抬起。
“靠,会爆炸还要把门打开。”
“不会再炸到我的店吧。”李达乐心中低嘀咕,也因着害怕迟迟不敢再上前一步。他往路口四处张望,盼着消防车早点来。
“一起死?”
隔着道铁皮,陈才华并未完全听清门外陌生人说的,单单只这三个字落到耳朵里。激动之下全身颤抖,因着情绪亢奋竟然从地上缓缓站直身体。
听到唐儿仍在外面来回折腾着卷帘门,他再次回望货架方向,满脸苦笑。
“唐儿答应我,要是还能找到茶茶,就替我好好照顾她。”
说这话时,陈才华用单脚踩住金属握把,利用全身重量,哐当”一声,将卷帘门扣得严丝合缝。
“陈才华!”唐靖见门被死死合上,她情绪瞬间失控,几近嘶哑的嗓子再次喊了他一声。
隔着厚重沉闷的金属铁闸,门后再也不会传出任何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