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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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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府西北角的明理堂,冬日里也是一派郁郁葱葱。现下正值散学之际,姑娘公子们三五个相携离开,仅留下角落一姑娘。瞧着年岁不大,十一二三模样。
冬月的北风吹动她身后的帷幔,带起姑娘额前碎发,她依旧一丝不动,埋头写字,分外刻苦。
随着呼啸的寒风,另一绯衣少女跨过大门,直直朝着她走来。顾不上周身的寒气,绯衣少女低头,“诶,桑三,别学了,横竖我们两个换着被汤先生责骂,已经不是一两日了。学这些还有什么必要……”
语调轻快数落桑三姑娘三五句。
绯衣姑娘口中的桑三姑娘,桑沉焉忍了忍,转头过来,杏眼圆瞪,“汤先生已经走了许久,你不学,你怎的不回去,别耽误我,我不想跟你一样。我可是上进的桑三姑娘。”
“哟!可是了不得。”
绯衣少女凑过去瞅了瞅桑沉焉的课业,上头赫然写着:冬月十八。
可眼下已经冬月廿三了。
这是五六日前的课业。
“桑三,不是我说你,咱们两个一样,学不明白就不用学了呗。左右已满十二,再过几年就嫁人,学得明白不明白的,都不重要……”
絮絮叨叨一堆,惹得桑沉焉委实无法静下心学习,猛然站起来。
娇喝一声,“钱三,你今儿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虽在明理堂,钱、桑二人轮番垫底,但往日钱弗若的学习劲儿可是好着呢,若非伤了脑袋,否则断不会如此劝人。
钱弗若学着桑沉焉的模样,故作恶狠地瞪了回去,“桑三,你好日子到头了,过几日我表哥就回来了。往后我有表哥,可就不会再跟你一样。等着瞧,往后的明理堂,就属你最差。”
明理堂乃是纪府的书塾,来此的学子,除了桑府和钱府几兄妹之外,都是纪府子弟。钱弗若之母乃是纪府姑奶奶,她这才能在此上学。
如此算来,这明理堂,钱弗若的表哥、表弟可是满屋子都是。
桑沉焉一时没能明白过来,这纪府还有谁家的公子没来上学不成?
许是她眼中疑惑太过,钱弗若道:“桑三,桑桑,你……不是不知道我表哥是谁吧??”
“明理堂,要么是你表哥,要么是你表弟,还有谁?”
钱弗若瞪了人一眼,无声道了一句“你真是傻掉了”,而后傲气许久,才夸赞道:“这个表哥可不一般。你可记得汤先生三五日就要可惜一次的纪大公子,那就是我表哥,剩下的都太小了,不算不算。我表哥出门游学,已经两年多。听舅母说是北面不太平,这才断了行程回家……”
在一片夸赞中,桑沉焉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可到底是谁呢,怎的如何也想不起来。
陷入自我思绪当中的桑沉焉,将眼前说得激情不断的钱弗若浑然忘却。
“桑桑,桑桑……你回神!你真的不记得我表哥了。小时候你还……”
肩膀被人推了一把,桑沉焉才骤然回神,浑浑噩噩大喝一声:“小时候怎么了?”
钱弗若闻声大笑,前仰后合,“小时候你换牙,我表哥跟你讲,掉下的牙要扔到房梁上,才能长出一口漂亮的牙。你听了信得真真的。可是到了年底新牙长起来,却是个豁口的,”说道此处,钱弗若越发开怀。“谁叫你掉的是上门牙呢。”
京都百姓之间的俗言,上门牙扔墙根,下门牙扔房梁,才得一口好牙。桑沉焉七八岁上头,开始换牙,别的都长得好好的,偏生有颗上门牙,极为不齐整,好似缺了一块似的。
此乃桑三姑娘多年心病。
桑沉焉正要呵斥,檀口半张,想到自己豁了口的糟践模样,又闭了嘴。如此口不能言,便朝着这人射出一记眼刀。
小姑娘圆圆的杏眼,自以为恶狠的眼神。落入钱弗若眼中,煞是可爱。
半点被恨的自觉也无,钱弗若继续佯装嘲笑,“后来你不知是听了家中那个仆妇挑唆,缺了口的姑娘寻不到好夫家。哭嚷着到舅母跟前,嚷嚷着将来要表哥娶你。”
话至此处,桑沉焉猛然向前一步,想要捂住这人喋喋不休的嘴,可奈何钱弗若长了她近一岁,身量高挑了些。自然是捂不住的。
钱、桑二人这般在明理堂相互笑话也不是一两日了。各自都是有些脾气的,没得被人怼到跟前还不还手。遂在瑟瑟寒风中,就着书案之间狭窄的间隙,二人你来我往,好不乐乎。
桑沉焉今日不知为何,频频失手,教人将这笑话说了个全乎。连带着候在明理堂外的两个丫头都听见了。
话说当日尚不到八岁的桑沉焉,一路哭嚷着到得纪大公子母亲,戚夫人跟前。
“夫人,您家大公子太可恶了。我这样……这样……”,说着想要咧嘴给戚夫人看看,以证伤情。又碍于自己是个姑娘家,面皮薄,最终哭嚷嚷没说出个什么。
还是一旁的田妈妈上前给戚夫人解了惑。戚夫人闻言,愣神许久。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日不是小小先生模样,何时哄骗人小姑娘了。
可如今债主都找上门来,又是个这般小的姑娘,估摸着连什么是寻夫婿,娶新妇也不明白,那还能有假不成。
戚夫人递上一块核桃酥,“都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不好,三姑娘想如何?”
“……我……我……以后若是寻不到合心意……夫婿,要让大公子负责……”
断断续续说罢,桑沉焉已经三五个核桃酥下肚。
戚夫人看着跟前的小姑娘,被家中娇宠着到如今,也不过才七八岁,甚也不明白呢,何苦计较呢。
“那也成,自己做下的事,该他自己承担。”
得了安抚的桑沉焉,擦干眼泪,转眼之间脸上就浮现出笑容。
往后的岁月中,每逢见纪大公子一次,桑沉焉就想到自己豁了口。如此越发不待见他了。
……
钱弗若的故事说罢,桑沉焉的思绪也已回笼。
见着仍就笑得合不拢嘴的钱弗若,桑沉焉一声娇喝,“你表哥回来又能怎样,你我都是明理堂垫底的,难不成你还能突然好起来!”
“诶,你这次倒是机灵。凭我是纪府表姑娘,是纪大公子表妹,表哥一定会帮我的。到时候,你桑三姑娘,可就要成为最差的那个了。哎呀,国子祭酒家的姑娘,诗文不通……”
“纪大公子才不会帮你,我听闻纪府大公子最为正值不过,怎会跟你一般,在这些小道上如此执着。”
桑沉焉忒气不过,开始信口胡诌。毕竟她连纪大公子是谁都快要忘却,又如何记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钱弗若怔住,“我可是他表妹。明白么!”底气不足,她跳转话头,“你要是不服气,你也去找人帮你。如今你二姐退学回去了,你五哥可还在明理堂,你去问问他。没准也能成呢!”
此话中的五哥,乃是国子祭酒家大公子,家中行五,都称一句五哥。桑沉焉想了想自家五哥,虽然如纪大公子一般年岁,但定然不如纪大公子才华横溢。
纪大公子不在的这两年多时间内,汤先生时常感叹命运弄人,纪大公子如斯大才,怎的生在这样的人家。若非如此,早已经少年成名,连中三元。
正在内心鄙视自家五哥的桑沉焉,恍惚之中听见五哥的喊声。
“桑桑,如此晚了,你还在明理堂做甚,赶紧家去。省的惹人担心。”
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的桑沉焉,看了看钱弗若,只见对方如同自己一般,猛然缩了缩身子,有些害怕。
“钱三,我今儿先回去。明儿我们再论个高下。”
话未说完,就见明理堂西侧门口,进来一位公子,身量颀长,身披大氅,于一片风雪中,傲然挺立。俨然一副贵公子模样。
桑家五公子,桑正阳大马金刀,直挺挺朝桑沉焉走来,“桑桑,你这又是在补哪天的课业,学不了就来让你五哥我教你,左右不是甚大事,何苦来哉。在这里跟钱三姑娘说话,能得个什么。”
这一番话,一套动作,将进门时营造的贵公子形象,碎了个彻底。
说罢,不顾桑沉焉涨红的面皮,亦是不顾钱弗若气得发抖的身姿,给了个眼神,让人即刻归家。
在她人跟前,被自家大哥如此奚落,虽说是常有的事,但今日本就有些委屈的桑沉焉,跟在桑正阳身后,越发委屈。
她也是个好学的姑娘,可是学不会,看不明白,这也不能怪她不是。为何自己的亲哥哥,要在别人跟前,如此不留情面。
兄妹二人行走在明理堂前的小径上,不知何时雪花纷纷,踩在脚上,咯吱咯吱。听不见五哥的数落和规劝,桑沉焉的心随着落下的雪花,沉闷地好似暴雨之前的宁静。
正值不知如何表明自己的内心之际,桑沉焉跨过两府之间的小门,见着远处的身影,好似是纪府四公子。
对了,纪府的公子!
她突然开口,“五哥,是你学问好,还是纪大公子学问好?”
桑正阳头也不回,自顾自在前走着,“这还有甚疑问,你五哥我虽有些大才,可于这一道上,我从来没有佩过谁,他纪大公子,纪明那可是头一个。外头那些风头正盛的,什么使相家公子,什么刑部侍郎三公子,连纪明一根汗毛也比不上。”
桑沉焉虽然是闺阁姑娘,然生在国子祭酒家,也非万事不知。五哥口中的使相公子,刑部侍郎三公子,都是大邺朝顶顶有名的公子。
低头瞧着五哥随风扬起的袍角,桑沉焉冷不丁说了一句。
“五哥,你这样说话难听,以后可是娶不到姑娘的。妹妹我看着你孤独一辈子。”
桑正阳来不及回怼,桑沉焉便小跑着离开。路过自家花园,还小心思地碰了碰庭院中的一株松柏。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桑沉焉比甲上,她顾不上擦拭,只因她忙着看桑正阳的笑话。
追着桑沉焉脚步上前的桑正阳,又笑又气。正张嘴说话,一字未发便巧遇落雪,吃了一嘴的寒凉不说,更是满头白纷纷。一口冷风,险些呛过去。
待咽下这口气,桑正阳不顾仪态,胡乱在双颊上擦了擦,大喊:“桑桑,你往后别想再找我给你讲学。自家哥哥也是能欺负的!”
夜幕四合中,男子的话音在偌大的庭院中回响,越发空旷寂寥。
豆蔻少女,于庭院中嬉闹。
未见月色,已是绝色。
有甚好等着的,纪大公子回来了。她一定要赶在钱弗若之前,投入纪大公子门下。往后这讲学,五哥爱讲不讲。
至于别的什么,负责不负责的话,她桑三姑娘能将纪大公子忘到不知何处,想来纪大公子也是。
如此,甚好。甚好。
她桑桑才不要做明理堂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