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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伦理学 ...

  •   如果你已经发现了柳莲二身上消极怠工的气质,那么恭喜你,一种可能是,你的洞察力远在天堂人事部门之上。另一种可能是,天堂并非不能管,只是管不过来,或者干脆懒得管。对于上帝办公室发言人来说,天使不过是手段,维持秩序才是目的。只要神奈川的善恶系统仍在正常运转,不因大塞车或通信紊乱发生致命崩溃,他们就不会找柳莲二的麻烦。

      柳莲二很聪明。漫长的两千余年有无数长夜可以打发,16世纪下半叶,他暂居汾岛,给第谷·布拉赫打下手,观测天体,制定历法。彼时天文学草创未就,占星术则有利可图,为此他常常暗地里给皇室算命补贴家用。可见副业兼职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智慧。印象里,那位暴脾气的丹麦贵族上司年轻时与人决斗被割掉了鼻子,此后一生装戴金属假体,每逢月圆之夜和阴雨天气就会肿痛发炎,拿大家观测的数据挑刺——当然,柳莲二认为这不过是自尊心作祟。
      之所以选择第谷,是因为往前五十年,他在波兰渔港弗隆堡贩售航海图,闲暇时间,认识了费劳恩译格大教堂的教士尼古拉·哥白尼。尽管他们都宣称日心说违背《圣经》,但在柳莲二看来,哥白尼比大多数天使都要虔诚——其中就包括他自己。《天体运行论》的《导言》写道:

      “如果真有一种科学能够使人心灵高贵,脱离时间的污秽,这种科学一定是天文学。因为人类果真见到天主管理下的宇宙所有的庄严秩序时,必然会感到一种动力促使人趋向于规范的生活,去实行各种道德,可以从万物中看出来造物主确实是真美善之源。”

      他们一起享用过卷心菜、煎饼和鲱鱼。柳莲二欣赏教士的为人,且乐于在他死后帮忙推进这项研究。毕竟从他的角度看(准确点说,离开太阳系),书中的数□□算复杂而不准确,宇宙并不存在恒定的外壳,天体也从未按照完美圆形轨道运行。
      更何况,柳莲二心知,造物主不仅是真善美之源,还是假恶丑之源。或许他/她打心眼里期待看到各种天体在宇宙这个超级台球桌上相互碰撞,或者展开算不出答案的三体运动。

      大部分时候,世界是混沌的。好坏等价,善恶守恒。这是柳莲二针对某一实验地区进行六个世纪的长期观测后归纳的结论,倘若追根究底,这一观测行为应该被写入科技史,算作控制变量法的起源。哥白尼夜观天象,他则衡量善恶,弗隆堡渔港洋溢着浓郁的数理气息,本质上,这和注册会计师要做的事情没什么区别。
      区别只在于哥白尼要为自己即将付梓的书稿担惊受怕;而他不会:一来,天堂并没有图书出版事业总管理局;二来,关于善恶的研究,根本不被允许进行——你甚至找不到它的图书分类号。伦理学?天堂没有伦理学。

      有天堂,有地狱。只要有天堂,就会有地狱。这是秩序,是他/她“不可言喻”的“大计划”的一部分。天使和恶魔各司其职,直到□□降生,末日决战,“50%的胜率”,“天堂一定会赢”——说这两句话的人通常不会考虑其中的逻辑漏洞,反正几千年以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柳莲二的发现不可与人言:你没法写本书,然后出个二三四系列,一辈子靠稿费养着,钱不够了就来本外传,或者出点周边。不过对他来说,这足够了。世界好坏等价、善恶守恒,倘若不是强磁场波动——比如史无前例的战争、瘟疫、终极大塞车,又比如天使和恶魔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通常影响不了整体秩序。个别善恶行为,有如蚍蜉撼树,对大局的作用相当有限。人类会自行恢复的。就这一点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这个发现很重要:它意味着他虽然尚未退休,可能永不退休,但实际上已经不用干活了。只要每月上交像样的工作报告,管理层才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在岗,反正他们的工作也不过是把报告拿来手里垫一垫,感受质量(字面意思),然后塞进柜里。近年来无纸化办公普及,连这一步骤都省了。柳莲二觉得这不失为一桩好事,因为他可以找一个模板,复制、黏贴,像人类最擅长的那样。说不定管理层也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谁知道呢?毕竟它属于“不可言喻”的“大计划”的一部分。

      如意算盘终结于此时此刻。他看着自己的新室友,突然意识到这令人不安的合租究竟意味着什么。

      太阳正朝着天际线坠落下去,摊开、融化,像平底锅里的蛋黄。短短的半天发生了许多事:出于客套,他问新室友想喝什么,对方大声说想喝可乐。他瞥了眼空空如也连啤酒都无的冰箱,假装没看见新室友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端来一杯可可。是很久以前为商场搞活动买的,那次他计算出了最佳优惠方案,可可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新室友端起瓷杯,仰头便往喉咙里灌,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伸着舌头疯狂吐气,非要说的话,看起来很像房东太太养的那条卷毛狗。
      哦,房东太太——柳莲二转身进屋,从文件夹里抽出房东太太托他代为转交的表格,轻轻放在新室友面前,并且小心避开了差点打翻的可可杯。

      “这是什么?”这位年轻人,哦不,是小朋友,傻乎乎地看着他。
      看来是第一次出门。他叹了口气,很好心地念了一遍标题:“町内会的章程,居民须知,和会费要求。”

      “町内会……?”
      看来脑子也不太聪明。他心想,又把这想法抹去。在背后议论别人是不好的,尤其是对天使来说。说不定是归国子女呢?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

      “就是社区居民组成的团体,会举办活动、维护环境、管理社区,每年还有防灾演练,具体信息都在布告栏,有时间的话可以参加。”他翻到第三页,“麻烦把这个填了,明天去交管理费。”

      倒也不是他想看小朋友的个人信息。柳莲二暗道,分明已经移开目光,可是这家伙的字太大太丑了,很难不注意。一注意,便发现四句话里有五个错别字。

      “‘中午’的‘午’,没记错的话,是不出头的。”

      “这里是说请把表格交到餐厅,restaurant,不是厕所,restroom。”

      “‘一生悬命’的意思是将毕生精力寄托于一事一物吧,好像不能用在这里。你想要表达什么?‘生命悬在那里,马上就要结束了’吗?”

      不是,等等。就算可以望文生义,仅仅填写町内会会员信息表,似乎用不着“生命结束”之类的表述吧……就算是中世纪的欧洲教堂或者当下以卖产品为目的的邪恶教派,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啊。

      新室友把表格塞给他,好好一张纸,被揉得皱巴巴的。柳莲二皱眉,抬头却遇上一张格外豪爽的脸:“以后我罩你!”

      他:……

      出于良好品行,他说:“谢谢。”
      考虑社会治安,他又说:“不用。”

      “我的意思是,我们这里环境很好。”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解释,“不会发生您以为的那种恶性事件。”
      新室友瞥他一眼,舔了舔嘴角,看得出他努力把这个动作做的很邪恶,但因为嘴角残留的可可粉,他失败了。“那可不一定。”

      柳莲二注意到他比的是犄角状的恶魔手势。这个手势,以及刚才新室友听见“防灾演练”时跃跃欲试的反应,无不使得训练有素的天使感到警惕。不过,转念想来 ,印象里的恶魔都是很聪明的,尤其是前段时间才来关东巡视过的幸村精市。据说他曾经参与新宿地铁站的设计,178个出入口和大量因为迷路而痛苦的人群便是他的杰作。为此地狱专门送了他“神之子”的外号,因为神用七天创造了世界,而幸村用七十年毁掉了世界上最拥挤的地铁站。另外,这种命名也可视做对天堂的嘲弄,虽然被嘲弄者通常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以充耳不闻的方式保全颜面。相比之下,柳莲二认为,这位小朋友可能只是摇滚乐听多了。

      只消扫一眼表格,他的全部信息便暴露无遗。切原赤也,18岁,神奈川私立立海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东京人,热爱摇滚乐,希望参加的社区活动是运动会和烘培比赛,括号,负责吃,最大的困扰是公寓楼高度相似以至于完全找不到路。性格暴躁,脾气不好。前面是纸上填的,后面是他猜的。

      人类的存在真是奇迹。柳莲二抬头望着试图与那盆冬兰对话,通过不间断的碎碎念促使它开花,并因为施法无效几欲暴走,威胁要把剩余可可倒进花盆的小朋友——千真万确,几千年的岁数差——叹了口气。他觉得未来的生活不会平静了。

      未来的生活果然不平静。短短一个下午,房东太太便来敲了三次门。第一次,是委婉暗示他们房间噪音太大,柳莲二只好让开道凯,同样委婉地告诉她此事与自己无关,是新室友刚刚放好家具,并在新床上蹦来蹦去;第二次,是冷静提示他们阳台洗衣机管道漏水严重,直接渗到了二楼,柳莲二看了眼那台老式机器被使用的方式,觉得这也和对方的暴力操作不无关系;第三次,他本已打算放任不管,让精力充沛的新室友承受老太太的怒意,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贯通楼道的大叫,说的是,着火了。

      柳莲二入住四年来,公寓平安。町内会只道是老住户房东太太善于整顿邻里秩序,无论三楼的脱衣舞爱好者抑或四楼的大龄未婚御宅族,都被她耳提面命,教导小心火烛、随手关门、做好垃圾分类、不在楼道里堆放杂物,絮絮叨叨,效果极好;唯有柳莲二明白,天使气场特殊,如同浅草寺御守,挂在二楼,很是有用。

      可今天忽然不灵了。和切原赤也一起跑到楼下的时候,柳莲二有些茫然。和他一样茫然的还有系着围裙或穿着睡衣的邻居们,以及手里牵着卷毛狗的房东太太。那卷毛狗个子小小,漆黑一团,穿着手工编织的毛衣,性格却很跋扈。见人就叫,柳莲二并不喜欢。但有时候他会对自己说,爱你的邻人,同时爱邻人的狗。

      果不其然,见到切原赤也,这狗便开始狂叫。
      不要理他就好了。柳莲二这样想着,却看见切原赤也缓缓蹲了下去,对着疯疯癫癫的卷毛狗,轻轻磨了磨牙。眼底光线一闪,像是风过稻田,露出碧色的水面。

      狗狗瞬间蔫了。甚至开始躺下摇尾巴。

      很不错吧?站在边上的房东太太用眼神和他对话。

      您好像忘记了刚才是怎样克制怒火上楼敲门的。柳莲二用眼神回复她。

      房东太太笑了,皱纹一寸一寸舒展开,他怀疑她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

      消防救援队花了四十分钟才到达现场。据说是因为堵车。众人面色如常,却多少有些埋怨,唯独切原赤也很兴奋,围着消防车转来转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多了高中物理卷子,习惯性用平抛运动轨迹计算水柱能到达的高度和距离。

      火是从三楼着起来的。脱衣舞爱好者先生家的鱼缸短路过热,顺带点着了茶几上的易燃品,好在火势不大,并未殃及住户,只是二十条热带鱼全部丧命,死伤惨重,整个三楼墙壁熏得一片漆黑,他们家也弥漫着一股烟味。鱼会上天堂的,因为他的同事大石秀一郎喜欢养鱼,而手冢国光喜欢钓鱼。柳莲二跟在众人后面上楼,这样想着,忽然福至心灵——

      “您今天是为什么迟到呢?”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切原两步一个台阶,正嫌弃前面的家伙动作太慢,闻言想都没想:“因为我制造了一场超级大塞车!”

      “制造?”他喉咙干涩,可能是烟熏的。

      切原掏出手机,点开本地新闻,往他眼前一推。手机屏幕擦着他的鼻尖滑过去,柳莲二定了定神,果不其然,看见了那场连环追尾事故,以及之后将近两小时的交通拥堵。
      “怎么制造的?”他佯装好奇,“您是肇事者?”

      “不算吧?”切原挠挠头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词的意思,“当时我在公交车上睡过了,直接坐到了终点站。”

      “然后呢?”
      “然后我心情很不好。就打了个响指,”他伸出手来,“像这样。”

      清脆的一声。刹那间,烟味消散,楼道焕然一新。仿佛火灾从未发生,他们站在这里,只是没事找事。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很神奇吧?”切原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所以我说,以后我罩你啊!毕竟你帮我填了那个很难弄的表格嘛!”

      柳莲二定定地看了他十五秒,终于说了个短促的“好”。小朋友脸上笑容晃眼,三两步登上台阶,回房间打游戏去了。半小时后,他收到地狱混进天堂的间谍柳生比吕士的留言(作为报复,他们向地狱派去了间谍仁王雅治),可靠信息是,今天早上,见习恶魔、地狱的接班人、幸村精市亲手栽培的后辈切原赤也,从东京分部启程,来到了神奈川。

      望着那间紧闭的房门,柳莲而感到很忧愁。不仅为他每天摸鱼一小时、为出版社认真校对五十年、替天堂假装工作一辈子的太平生活的终结,也为敌对势力的未来。

      如果房间里的人就是幸村精市亲手栽培、寄予热望的后辈的话,那么,根据推算,这样下去,地狱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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