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贺新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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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如编钟，叮叮咚咚，颇有韵律地敲打着鳞瓦。
修士是不怎么需要睡觉的，但谢容尘如今灵府受了伤，姬灵素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入睡养神，因而，没觉得他决定留下有哪里不对。
她点头说好，顺手将黯淡的烛光拨亮了些，想了想，小声问：“仙君，您宿在正殿可以吗？”
正殿是她平日睡觉的地方，床榻舒适，空间也宽敞。至于偏殿，虽然平日也打扫的干干净净，但因地方小，于他而言，可能有点寒碜了。
她准备换一套新的被褥，把正殿的床榻让给受伤的仙君，以便他调息养伤。
烛光在她澄澈的眼眸里跃动，谢容尘定定地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上点着两枚漆黑眼瞳，被烛光一照，神情有种不可名状的微妙感。
姬灵素眨了眨眼。
半晌，谢容尘有点散漫地换了个坐姿，低声问：“正殿？”
“对，我去给您换一套新被褥，您看可以吗？”
“不必麻烦了。”谢容尘移开视线，道，“宿在偏殿即可。”
他既然都这般说了，姬灵素就不再多言，转身去看偏殿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
小草妖也想跟着去，被谢容尘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原地。
“你，”等姬灵素的脚步声走远了，他表情冷肃，睨着小草妖，压低声音，冷冷道，“不准跟你娘亲宿在一起。”
小草妖听出其中森冷的威胁之意，表情变得要哭不哭，头顶的小花也蔫了。
“毕竟，精怪不需睡眠，不是么？”谢容尘眯了眯眼，长指在烛光下泛着玉质的光泽，指尖漫不经心地抚摸了下蘸雪的剑身，“更不准你借机吸食她的血，否则……”
话音落下，小草妖抖了一下，当即迈开小短腿，“噔噔噔”跑开。片刻后，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几乎有她一半高的陶土花盆，当着谢容尘的面放下，乖巧地爬进花盆里，用土埋住自己的脚，一动不动地站好，化为原形。
谢容尘扫它一眼，神色微缓，身上的压迫感缓缓褪去。
他将花盆摆到桌上，调整了一下摆放的角度，随后并起二指，从灵府调出一丝紊乱的灵力，喂给这株蘼芜草。
小草妖来者不拒，贪婪地吸食着灵力。随着灵力的涌入，她的草叶肉眼可见的舒展起来，渐渐变得宽长，散发出莹润的绿色光泽。不过须臾，先前那朵花骨朵便绽放开，很快又长出一个新的花骨朵，一共有三朵花了。
其中一朵小花凑过来，亲昵地蹭了蹭谢容尘的指腹，伶俐道：“谢谢爹爹。”
这句话说得比之前流利不少，谢容尘淡淡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做完这一切，姬灵素也收拾好偏殿回来了。
她面色疑惑：“咦，哪里来的花盆？小草妖呢？”
谢容尘抬了抬下巴：“在这。”
姬灵素走过来，坐到他对面，有些新奇地摸了摸新长出的花骨朵。
一朵小花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她奇怪地问：“怎么忽然变成草了，还能变回来吗？”
谢容尘看着她的手，语气淡淡：“无事，她在修炼。”
说完，他轻轻阖上双目，不再出声了。
姬灵素怕打扰到他，也不再出声。
阖着眼时，谢容尘给人的感觉就没有那么冷而疏离了，昏黄的光晕拓在他的俊容上，长长的睫羽好似沾了一层金粉，面容呈现出一种温和的俊雅。
姬灵素不经意地朝他看了一眼，一时间，目光竟有些不受控制，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数息之后，忽然意识到似乎有些失妥，于是飞快地收回视线。
谢容尘端坐不动，并未察觉。
姬灵素听着窗外潺潺的雨声，定了定心神，在心中默念剑诀。
时间缓缓流逝，两人静悄悄的，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倒也颇为和谐。
不知过了多久，姬灵素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谢容尘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明，眼底有带着剑意的锋芒一闪而过：“困了？睡罢。”
姬灵素抱住薰风，迷迷瞪瞪地点头：“好。”
她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仙君，您不去睡吗？”
谢容尘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望着她：“这便去。”
姬灵素点点头，“哦”了一声，又听他道：“过两日去执行任务。手好了么？”
姬灵素练剑练得颇为勤勉，每日至少练三个时辰，前些日子手心磨出了数个水泡，寒筝给她挑开，如今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剑茧。
她愣了一下，摊开手给他看，乍一看，手心还是细嫩的女孩子的手，然而虎口与几根手指的指腹，却因薄茧而显得有些粗糙了。
她却仿若不觉，睁着杏眼看他，认真地保证：“好了，不会耽误要事。”
谢容尘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心，一时有些默然。
他抬起了手，却又不知为何，伸出的手，忽然顿在她手心上空。
长袖微凉的布料擦过姬灵素的手，她的指尖不由得蜷缩了下，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了？”
“……”
谢容尘握掌成拳，慢慢、慢慢地收回手，动作有种古怪的生硬感，仿佛在压抑着什么，能清晰地看到手背上绷紧的青筋。
他垂着眼帘，哑声道：“无事，去睡罢。”
***
谢容尘此次接的是个乙等任务，地点位于百里外的一个小城。平常这种任务，多是仙府里金丹期以上的弟子接手，这回却不知怎地，去了两拨修为比金丹只高不低的弟子，却皆是有去无回，府中长老只好请谢容尘出面解决。
这些日子，跟来王都的太微弟子们，都接了除妖任务，各自忙活去了。姜蝉衣两日前也接了一个壬级任务，眼下尚未回来。
而谢容尘似乎没有带旁人前去的意思，只要姬灵素与他一起去。不像是专程去解决任务，反倒有点带她去历练的意思。
姬灵素有从前筑基的底子，又加之勤勉，剑法练得颇为出彩。及至二人出发那日，她已经能在不用灵力的谢容尘手底下过上十招了，寻常人近不了她的身。
“……留神！”
雪亮剑尖势若游龙刺来，姬灵素旋身躲过他这一招，鬓边碎发被激荡剑气扫的纷飞。
她后退半步，挽了个剑花收回剑，眼中笑意盈盈：“多谢仙君赐教。”
谢容尘同样收了剑，抬了抬下巴。
练剑之前，她的手背不知被什么划出一道小口子，不过很快就愈合了，她就没在意。如今几招剑法过完，先前愈合的伤口崩开，渗出了鲜红的血丝。
旁边树底下蹲着的小草妖嗅到了她的血腥味，两眼直冒光，不住地吞咽。
谢容尘寒声道：“姬觅花。”
小草妖——姬觅花呜哼一声，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她拔下头顶一朵白色的小花，“噔噔噔”跑到姬灵素面前，仰着脸将小花献给她。
姬灵素不解地看向谢容尘。
谢容尘道：“可以吃，能疗伤。”
小草妖用力地点头：“痛痛走开。”
她比前几日长高了些，已经与姬灵素的腿一般高了。
姬灵素收下花，微微一笑：“谢谢欢欢。”
“觅花”此名，是谢容尘给取的。他答应了姬灵素给小草妖取名，隔日便给出了结果，顺便还取了个小名“欢欢”，随姬灵素姓。
“蘸雪”、“薰风”、“觅花”，听上去颇为风雅又相称，姬灵素没有任何异议，这名儿便就这么定下了。
谢容尘走过来，掌心抚过那朵小花，小花化作一缕纯白的灵力，倏地钻入姬灵素口中，转瞬之间，她手背上的小伤口便完全愈合了。
姬灵素轻呼一声：“哇，我们小欢欢好厉害。”
小草妖开心地蹭了蹭她的手，谢容尘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走罢。”
他们今日要出发去任务地，准备先离开王都，在城外无人处开“缩地成寸”阵法，瞬移至山鬼城。
此行不知要去多少时日，姬灵素多带了一些换洗的衣物。她的东西不算多，随身的只有一柄薰风剑，还有一些贴身放着的符箓。其余物件，尽数被谢容尘收进他的时停“境”中。
化神境界以上的修士，能在灵府开辟出一种独立的“境”，如狐蜮的“蜮境”一般。“境”的属性因人而异，各有不同，“数量也不固定，随着修为提升，“境”的数量也会相应增加。
谢容尘此境名“时停”，顾名思义，有暂停时间之能，任何东西在入境的那一刻，即会被暂停时间，用来储物，不会腐坏，颇为方便。
姬灵素留给寒筝一些用以自保的符箓，本来准备将小草妖也留下，谁知尚未出宫，她自个儿偷偷摸摸跟上来了。她没什么灵力，又不能用符箓，寻常炼气境界的修士就能轻易碾杀她。若把她送回宫，万一她再溜出来，遇上什么就不好说了。
好在她能化形，也不占什么地方，便把她一同带上。
本以为一切终于就绪，岂料到了城门口，他们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截住。
禁卫早有预谋似的哗啦啦涌出，将城门的出口围得水泄不通，姬灵素和谢容尘恰好被围在正中间。
有爱看热闹的百姓抻长脖子往禁卫堆里看，很快就被禁卫持着长矛呵斥驱逐。
禁卫分列两侧，让出一条道路。
姬灵素看着朝他们走来的一身华服的中年男人，脸色渐渐发白，眼神惶然，躲在谢容尘身后，顿了顿，生硬而小声唤了一句：“……父王。”
谢容尘微微眯眼：“舆侯。”
*
当年周王扫六合，分封八百诸侯国，爵位依次为“公”“侯”“伯”“子”“男”。数百年光阴过去，周朝不复从前，各诸侯国的国君纷纷自立为王，谢容尘却按旧制称舆国国君为“舆侯”，舆王的脸上当即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他很快调整出一张笑脸，看也没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只颇为谄媚地对谢容尘道：“嗣君，近日可好？”
谢容尘没搭理他这句废话，偏头去看姬灵素的神色。
舆王这才似刚看见姬灵素一般，眼神微微一动：“妖……姬婈也在啊。”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姬灵素的脸色更白了，唇角紧紧绷成一条直线。
谢容尘冷声道：“舆侯大张旗鼓来挡路，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问得相当倨傲而不客气，舆王不由得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眼珠一转，近乎低声下气道：“惭愧。也无什么要紧事……只是嗣君此行要带走寡人的小女儿，不知何时能回来？嗣君贵人事忙，寡人也不想来打扰，就是怕您将答应好的事给忘了……神山又深居简出，届时，寡人该如何寻您？”
他是见识过谢容尘的修为的，心知肚明，若是谢容尘一意想走，哪怕倾舆国之力，也拦不住一个他，因而审时度势，话里话外皆往姬灵素身上引。
果然，谢容尘虽面色不虞，却没有动手，只倨傲地睨着他，冷然道：“吾既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姬灵素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渐渐有些心惊。
仙君答应了父王什么事？为什么会答应？
她隐约觉得此事同自己脱不了干系，一时间心乱如麻。
舆王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嗣君久居神山，想来不知，人间讲究‘空口无凭’。”
谢容尘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嗣君已经将那物取走，又要带走我这不成器的女儿……”顶着他冰冷的目光，舆王目光躲闪，硬着头皮道，“稳妥起见，还是请您立下魂誓罢。嗣君若不愿，寡人的十七公主，可就不容您带走了。”
谢容尘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尚未搭话，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姬灵素，忽然神色紧张地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仙君，不可！”
魂誓乃仙门中分量极重的一种誓言，立誓者需以元神起誓，哪怕肉身损毁也仍要遵循誓言，如有违誓，即会引来五雷轰顶的天劫，绝无半分违背的余地！
舆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悦，呵斥的话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放肆！何时轮到你说话了？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话音未落，一道极为锋锐的剑意蓦地扫过，来自顶级剑修的森冷杀意兜头笼罩下来，离得近的禁卫霎时七零八落地被击飞，舆王顿时像被人掐住脖子般没了声。
在一众又惊又怕的眼神中，谢容尘漫不经心地将外泄的剑意收回，目光漠然地从舆王脸上扫过，面色冷若冰霜。
舆王身畔一个修士惊叫道：“你怎么能对凡人动手？你不能对凡人动手！你会遭反噬的！”
谢容尘眉尖微挑，神态睥睨，根本没将出声的那人放在眼里，长眸微微眯了一下，那张神姿高彻的面容霎时便显得傲慢逼人了。
独属于剑修的锐气，此刻在他身上展露无遗，姬灵素离他最近，虽未遭波及，却隐约有些心悸，握住他的那只手不由得紧了紧，小声唤：“仙君……”
她的嗓音很轻很软，尾音隐隐带着点畏惧的颤声。谢容尘神情一顿，面上锋锐之意渐敛，漠然道：“魂誓绝无可能，吾给你一张附有灵力的符箓，待时间一到，持它可以寻到吾。”
舆王本也没想让他立下魂誓，只是怕他带着妘姬的魂魄和姬灵素一走了之，想求个安心的凭据罢了。
闻言，他松了口气，脸上堆着的笑容真实了几分：“那就多谢嗣君了。”
数息之后，谢容尘写好符箓，看也不看一眼，只抬手将符箓甩出，侧身望向姬灵素，漆黑的眼瞳微微闪动两下，隔着衣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姬灵素微微一僵，仰起瓷白的面庞看他，眼底有懵然，也闪动着其他情绪。
谢容尘牵住她后，顿了顿，倨傲地扫视一圈，掷地有声道：“十七公主，吾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贺新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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