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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我杀死了我的爱人,于日落黄昏时。

      ——

      【1】

      我的爱人叫沈嘉怡,我们是读书时候认识的。

      高二下学期,沈嘉怡从文重班转到了平行班。

      学生时代里的焦点有两类,一类是“威名”覆盖学校方圆十公里、让所有老师提起名字就摇头的校园老大们;另一类,则是成绩常年霸榜级部排名的好学生,可能有人没见过他们,但绝对不会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沈嘉怡是后者,她不需要刻意和任何人介绍自己,她只要站在那里,所有人都会看到她。

      我既没有不着调到全校闻名,也没有优秀到成为老师的心头宝,属于绝大多数泯然众人的腰部学生。

      常年霸榜的学霸突然退出了重点班,在乏善可陈的高中生活里算是少有的爆炸性新闻,一时间,各路魑魅魍魉的说法都冒出来了——
      有说她受不了重点班的压力,自愿退出的;有说她和班主任起了冲突,一气之下给自己换了个班主任的;还有说她和隔壁理重班班长早恋,被我们教导主任老冯抓了个正着,因为两个人都是清北苗子,学校就把事情压下来了,沈嘉怡怎么说也是个小姑娘,好面子,干脆自己退出重点班了。

      传言有鼻子有眼,远比真相精彩。

      当沈嘉怡出现在我们班里的时候,“榜一学霸早恋说”热度很快就被“榜一学霸既然成了我同班”取代。

      我的信息比他们滞后了很多,接完水回到教室的时候,沈嘉怡已经成了我同桌。

      我出去接个水的空当,“豪华单人间”就变成了“标间带俩床”,周围还围着一圈人和她说说笑笑。

      阳光透过窗户,裹挟着夏末秋初的微风落在她的身上,小鹿般灵动的眼眸中噙着温和的笑意。
      下过雨的夏末秋初,溽暑未消,微风吹动她的发尾,我嗅到了一阵淡淡的薰衣草清香。

      她是热闹中心,也是第一个注意到站在人群外的我的人。

      沈嘉怡起身,从热闹中抽身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沈嘉怡。”

      我看着她主动伸向我的善意,冷漠地绕开她,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一刹那,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倏然不善。

      ——但,谁要在乎他们?

      彼时我年方中二,被动漫和小说中的冷酷少女形象荼毒太深,盲目地推开一切善意,把冷酷当成自卑的保护壳,把不合群当成孤勇的标志,既不想接受沈嘉怡的善意,也瞧不上她自带的热闹,甚至还觉得吵闹。

      我旁若无人地趴在桌子上合上了眼睛。刚才还因为沈嘉怡而“熙熙攘攘”的周围,很快便恢复了“门可罗雀”的状态。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对沈嘉怡谈论我,但只开了个头,便被沈嘉怡打断了:“没有吧,我觉得江余很好啊。”

      我的心一顿,把有些发烧的脸埋在了胳膊里,继续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维持着冷酷厌世的人设。

      此后一周,我都没有和沈嘉怡讲过话。

      我们班是每次月考后换一次座位,班主任老赵没有闲情雅致搞一对一帮扶,座位按照成绩高低排列,就在我以为我和沈嘉怡要在沉默中结束短暂的同桌时候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是学校大课间,彼时素质教育还没有影子,没有现在学生大课间那么多的花样,都是统一的集体一千米。

      我那天睁开眼便感觉自己头重脚轻,猜想应该是感冒了,但也没往心上去,结果越上课越严重,到了大课间的时间,脸颊红的堪比年画娃娃,但还是拖着沉重的步伐下了楼。

      老赵的啰嗦神功已经练成,只要是请假,无论离校与否,她都一视同仁地盘问一番,细致程度堪比人口普查。

      我站在队尾,眼前忽然一黑,失重感袭来,在意识完全丧失前,我感觉到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怀抱里,隐约嗅到了淡淡的薰衣草香气。

      等我清醒过来,人正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

      沈嘉怡坐在一旁,不知道说了什么,把医务室老师逗笑了。

      阳光似乎格外偏爱她,金色的光晕温柔地照在她身上,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变幻成了浅褐色。
      沈嘉怡察觉到了我在看她,转头看向我的瞬间,我像做错了事被现场抓包的小孩倏地低下了头,下意识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垂。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你发烧了,”沈嘉怡坐在病床边,一双柔荑轻轻地覆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后背僵住了一瞬,沈嘉怡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覆在我额头上的手放了下来,自顾自道,“好像退烧了,你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沈嘉怡的眼睛直视着我,粲然说:“我在这儿陪你。”

      我摆了摆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起身下床,逃跑一样跑出了医务室。

      阳光刺眼,暖风拂面,我一路狂奔着,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我踩着上课铃声的尾巴回到教室,刚刚坐稳,身边的椅子被人拉开,沈嘉怡不疾不徐地坐好,朝我这边微微侧身,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消炎感冒药。

      “感冒还跑这么快,小心第二天嗓子痛。”

      我看着桌子上的药,写在盒子上的剂量用法不同于医务室老师漫不经心的龙飞凤舞,那是沈嘉怡的字迹,清秀俊丽,很漂亮的字。

      我应该和她说一声谢谢,或许还要加一句对不起。

      但当我看向她时候,到了嗓子眼的话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沈嘉怡察觉到我在看她,浅笑了下,低声说:“上课了。”

      “我就在这,等下课了爱怎么看怎么看,现在要好好上课。”

      ——谁想看你了。

      我的烧好像又反上来了,脸烫得不像话。

      后来,我从到来找沈嘉怡聊天的同学口中知道了全过程,沈嘉怡一早就看出我生病了,但那天我从早自习睡到了课间操,根本没有给她和我说话的机会。

      她本来准备拉着我去找老赵请假,但被老师叫住,等她应付完老师赶到楼下,便看到了我摇摇晃晃,随时准备上演一出京剧绝学“僵尸躺”。

      同学口中的她难免加了一层宛如天神降世、拯救苍生的英雄主义滤镜,十分让人心动。

      十分让我心动。

      【2】

      月考成绩出来后,沈嘉怡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成绩榜榜首,我也发挥稳定,成绩没上没下,依然维持在二十名上。

      但奇怪的是,老赵并没有把我们调开,她还是我同桌。

      我们的座位也从靠窗户的一排挪到了靠门的一边。

      我和她也因为医务室事件,说话的时候多了起来——大多数时候是沈嘉怡再说,我静静地听着。

      她和我认知中的学霸不同,这点在我们还不怎么说话的时候我便发现了——
      认知中的学霸都是乖乖的好学生,他们大多有着亮眼的成绩和内敛的性格,一天24小时恨不得48个小时都用在学习上,没有多余的时间分给无用的社交,朋友也大多和他们的性格相像。

      但沈嘉怡是个例外,她是我见过人缘最好的人。
      全班54个人,成绩好的成绩差的,性格内向的性格外向,课的时候基本上都过来找过她,她都可以应付的过来,甚至游刃有余到可以顺手给我带个早餐。
      沈嘉怡好像一个哆啦A梦,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她不知道事,上至天文地理,下到追星八卦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至于恨不得48个小时学习这一点,更是不存在的。
      她上课的效率很高,基本上不走神,老师讲的东西她课堂上就可以内化百分之八九十,课后在找几道综合性的题做顺手了基本上就可以举一反三了。

      我的成绩不算差,但和沈嘉怡没法比。尽管文科数学已经很简单了,但对我来说还是堪比天书一样的存在。尤其是学完立体几何后,我本就挣扎在及格线上的成绩终是防线崩溃,月考之后,喜提“满江红”。

      而沈嘉怡的卷子在成绩公布前就已经被老师打印出来,被各班数学老师拿去教育自己学生了——文科班是“看看人家这正确率”,理科班是“看看人家的书写”。

      正当我坐在座位上愣神的时候,沈嘉怡转了过来,指节分明的手敲了敲我的卷子,问我怎么了。
      我回过神,收起卷子,摇了摇头。

      沈嘉怡没有再纠结,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同桌。”

      我看向她的瞬间,嘴唇被她微微泛凉的手指抵住,一颗果味的曼妥思糖顺着唇齿而入,浓郁的葡萄味在我的舌尖蔓延开来。

      那一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遵循本能,直视着沈嘉怡的笑意粲然的眼睛,用舌尖把糖果勾进口腔中,舌尖似有若无地勾过她的指腹。

      沈嘉怡的眼睛顿了一瞬,我正过身,故作淡定地评价了句,挺甜的,谢谢。

      “是嘛,”沈嘉怡把手指的指腹抵在自己的双唇之上,舌尖在上面轻点了下,仿佛亲吻,转头看向我,浅笑点头道,“确实很甜,喜欢吗?喜欢的话下次还给你带。”

      “只给你一个人。”

      那个时候,如果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是前所未有的窘迫。我没有回答,别扭地转过头,晚自习之前,都没有和沈嘉怡说过一句话。

      本以为事情就到这为止了,但晚自习我正在整理地理试卷的时候,沈嘉怡给我递过来了一个本子。
      我打开后,愣了一瞬——崭新的本子上是她手写的立体几何题,字迹清秀却不失筋骨,例图好像复制粘贴。

      本子的扉页上贴着一张便签,写着:“这些题我搞不太懂,又不太好意思去问老赵,你做做看,感谢感谢~”

      我看着那些题,前三道是简单的基础题型,属于我可能会做不对但思路不会错的那种;后两道是综合题型,但第一问也有一些模糊的思路,第二问也能写出几个步骤。

      我能不能得分取决于老师善不善良,沈嘉怡能不能得分取决于她想不想要。

      在那个重理轻文的时代里,沈嘉怡第一件全校闻名的事就是顶着奥赛冠军的桂冠选了文科。
      高一就能跟着高二高三理重班去北京参加奥赛的人,怎么可能做不来立体几何。

      不会的人,是我。

      她是想教我,这五道题是她专门找给我的。

      这个发现让我好像乘风起飞的羽毛,心情没理由的好的飘飘然——沈嘉怡性格好,成绩也好,因而平常找她问题的人很多。

      但这次,别人都没有。

      这是她专门给我的。

      我没有再矫情,找了张干净的A4纸开始做题,前三道还算顺畅,这让我信心倍增,开始不知死活地挑战最后两道题,试图全都做出来。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我浪费了五六张纸也没有做出来。
      我瞄着沈嘉怡,正在我犹豫要不要问她的时候,放学铃声响了起来,安静了一晚上的教室瞬间躁动了起来。

      坐在最前面的班长隔着半个教室催促沈嘉怡快点走。

      就在我合上本子准备放到她书架上的时候,沈嘉怡对班长道:“我不去了,”我顿住了,我能感觉到沈嘉怡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我听到她轻笑了声,“我和我同桌还有点事儿!”

      班长的视线也在我身上停了一瞬,但并没有再说什么。她转过头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那人也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那眼神让我本能的不舒服,我干脆抬起头冷冷地瞪了回去。

      时过经年回忆起这件事时,那人的长相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走后,沈嘉怡手撑在耳侧,抬头望着我,教室里的白色灯光映在她氤氲着水汽的眼眸中:

      “江余,你好凶啊,我好害怕啊——”

      你们看看这个人,嘴上说着我凶,面上却笑容粲然,仿佛勾人的小狐狸,脸上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我的脸也泛起了红晕,好在窗户是开着的,她要是问我还能解释成风太冷,脸是被吹红的。

      但她没有继续问。

      她拿过本子,问我做完了吗,我点了点头,把写满解题步骤的A4纸递给了她。

      沈嘉怡接过A4纸,也从书架上抽出了几张写满了的A4纸,我这才发现,沈嘉怡小指接触纸面的那一侧已经被墨水染成了黑色——这些题,她是跟我一起做的。

      只不过她做出来了,我还有不懂的。

      前三道基础题型我们的答案一样,倒数第二道我只做出了第一问,好在有前面三道题练手,第一问没有出错,最后一道题空着没做。

      沈嘉怡抽出一个黑色皮面的笔记本,笔记本已经用了大半,里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却又不失条理,是各种我见过或没见过的数学题。

      这个本子她应该经常翻看,甚至一些纸张已经散了页,她很快找出了最后一道题的答案。

      我们并排坐着,她拿出一张新的A4纸,黑色的字迹在纯白的之上蔓开,说来奇怪,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在讲台上扯着嗓子讲了45分钟,一句话都没有进到我的脑子里,沈嘉怡边写边做,是不是还会看一眼正确答案的讲解,我却莫名听懂了。

      讲完后,我们两个相视一笑——总算弄明白了,这半个小时不算白待。

      沈嘉怡拧开水瓶,她应该是口渴急了,水顺着嘴角低落,落在了白色的校服衣领上,落入了我看不到的纯白中。

      因为喝过水,嫣红的嘴唇变得湿润,好像染上了雾色的红蔷薇。

      那片红如同这个人,闪耀夺目,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晚风撩人,月色很美,我吻上了那片嫣红。

      沈嘉怡没有推开我,她只是怔愣了一瞬,便抬手环住了我的脖颈。

      教室的风扇慢悠悠的转着,我们吻的入迷。

      倏然,我猛地回过神——我在干什么?!

      我亲了一个和我一样性别的人。

      这个人是我的同桌。

      是沈嘉怡。

      我猛地把往后一退,沈嘉怡轻喘着,眼尾泛着情/欲/未/消的红。我承认自己懦弱,那一刻,我的第一反应是起身逃跑,和那天在医务室发现自己想要亲她时候的反应一样。

      那天我成功跑掉了,这次却没有——我刚起身,沈嘉怡好像猜到了一样,随即握住了我的手腕。

      她说,她抓到我了。

      我这次跑不掉了。

      ——嗯,我跑不掉了。

      书包重新落到了椅子上,我俯身再一次吻上了她。

      【3】

      我们在一起了,于夏末秋初。

      和很多在相同年纪恋爱的人一样,我们小心地保护着我们的感情,不同的是,我们都是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刻意保持距离。

      我们可以无时无刻的牵着手走在众人面前,中午跑完操后,沈嘉怡怎么都不愿意好好走路,一开始是半个身体靠在我身上,最后是趴在我的背后,从背后看像是我背着她。

      有几次,和她关系很好的人忍不住调侃说,我和她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沈嘉怡瞥了我一眼,笑靥如花,回道:“我和我同桌关系一向很好。”

      “我们家江余特别好,不过很可惜,她注定只能是我们家的人了,各位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她说完,响起一片揶揄。

      沈嘉怡不在乎地切了声,拽着我小跑回了教室,环在我胳膊上的手紧了紧,靠在我肩上的头仿佛小猫一样,蹭了蹭,小声嘀咕说:“我们江余就是特别好。”

      “他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说完,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头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警告”说:“江余,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除了我以外的人吃到你这颗葡萄。”

      我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除了她以外,应该没有人会认为我一是一颗甜葡萄了。

      我看着沈嘉怡的眉眼,鼻梁,最后停在了她的嘴唇上,不明显的女性喉结上下咽了咽,我好不容易克制住亲她的冲动,她却自己凑了上了——沈嘉怡微微抬头,蜻蜓点水一样啄了下我的侧脸,然后一本正经的打开书,捂住耳朵开始背知识点。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刚结束跑操的同学们大多集中在洗手间,教室里的人只有零星,大多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

      ——看看这个人,只管点火,不管灭火。

      恶劣极了。

      喜欢恶作剧的小朋友是要被惩罚的。

      于是,上课的时候,沈嘉怡的左手一直被我牵着——高中的课本和教辅资料足够多,前后左右围成的逼仄空间足够我们肆无忌惮的牵手。

      我们在阳光之下,以朋友之名,隐秘又浓烈的爱着。

      我问过沈嘉怡,她为什么喜欢我。

      她几乎没有思考,脱口道,因为我是江余。

      她选择从重点班转到平行班的理由很纯粹,因为我在这里,她说她在很早之前就喜欢我了。

      我没有问这个很早之前是多久之前,我想我也是这样。

      我喜欢她,因为她是沈嘉怡。

      高中的生活乏善可陈,但这枯燥的日子里,我有了仿佛小太阳一样的她,生活好像也没有那么无聊疲惫了。

      沈嘉怡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难过,我没有问过她的家庭是什么样子的,她也没有问过我。
      但我曾经猜测过,像她这样的人,应该是生在一个开明又和谐的家庭里,家里或许有兄弟姐妹,但家长不会偏心任何一个孩子,所有孩子都在平等的爱中长大,所以沈嘉怡从不吝啬向周围人释放自己的善意,分享自己的开心,并且由衷的希望这个世界和她一样开心。

      除了我,沈嘉怡在我面前和在别人面前一模不一样,在我面前,沈嘉怡是一个恶趣味满满的撒娇怪——
      在她数不清第几次在自习课上勾着我的小手指做题让我心猿意马后,我放下了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满眼无辜,但勾着我右手的小手指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沈嘉怡,我是右撇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

      “你勾着我的右手,是想帮我开发一下左脑吗?”

      “没有啊,”沈嘉怡摩挲着我的指尖,眼眸含笑,仿佛调皮灵动的小鹿,“因为我喜欢你啊,你不是知道嘛。”

      ——我喜欢你,所以想贴着你啊。

      被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看到看到了呗,我牵女朋友的手,不算耍流氓。

      我承认,我很没出息的被她撩到了,但面前只做了一面的数学试卷把我的理智拉了回来,我忍痛把手抽了回来,笔敲了敲试卷,说,你做完了我还没有呢,做人不能只想着谈恋爱。

      “好——”沈嘉怡趴在桌子上斜睨着我,撒娇一样说,“我不黏我们家大学霸了,江余要好好学习,然后养我。”

      沈嘉怡是个撒娇精。

      是个让人没有办法忽视的漂亮的撒娇精。

      “好,”我轻勾了下她的鼻尖,“你乖乖的啊。”

      “江余!”

      沈嘉怡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教室里足以吸引一部分注意力。

      我们都没有在意那些一闪而过的视线,我在她浅色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

      她应该也是如此。

      沈嘉怡靠在我的耳边,语气里的欢欣难掩:“江余,大学霸!”

      我粲然,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轻声嗯到,说:“沈嘉怡,乖乖。”

      【4】

      高二的学习计划格外紧凑,十一月份的运动会和当天晚上的金秋晚会是我们在校期间最后的娱乐时光。

      金秋晚会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沈嘉怡会弹钢琴,从六岁学到现在,我们班的节目便在一片欢快中定下了——钢琴独奏,沈嘉怡。

      我承认,我是有点羡慕沈嘉怡的。

      小时候,我也学过钢琴,和她一样从六岁开始,但只学到了初一就没有再继续学了——我的父母长眠于一场意外,如果没有他们生前留下的那份保险,我或许连上学都很困难。

      钢琴也就这么放下了。

      生活不会管我愿不愿意,多数人都被洪流裹挟着向前。

      琴房里,我问沈嘉怡,她要弹什么曲子。

      沈嘉怡没有回答,把我拽到了椅子上,问我要不要一起弹一首?

      不是金秋晚会的节目,只是现在。

      她想和我一起弹琴。

      我怎么拒绝她呢?

      我从来都拒绝不了她。

      秋风吹落金黄的银杏叶,每一片叶子都染着阳光的颜色,覆盖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四季又要来到尾声。

      记忆中的那首钢琴曲变得模糊,我们专心地弹着琴,音乐仿佛一首赞歌,赞扬着青春,赞扬着流水般的光阴岁月,赞扬着我们。

      运动会上,我没有任何项目,沈嘉怡作为主持人在主席台上念加油稿。
      期间,每个班都要交加油稿,我们班本来去送加油稿的认识体育委员,但那天他的项目都凑到了一起,他在班里问有没有人愿意帮他去送加油稿的时候,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就好像害怕有人会和我抢一样,举起了手——

      我确实害怕有人会和我抢。

      运动会期间,我是所有班里,跑主席台最勤快的人。

      沈嘉怡看到我的时候,眉眼也总是忍不住上扬,坐在她身边的男主持见状,不由得调侃了句:“什么事啊,这么开心。”

      “我们家学霸来给我送稿子了,我当然开心了。”

      她说话时候,麦克风没有关,但正在进行的项目是四百米接力,场内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压过了她的声音。

      好像是一种保护,保护我们敢于宣之于口却不得不隐晦的爱意。

      金秋晚会,我在观众席上,沈嘉怡在舞台的追光下。

      她没有穿礼服,身上的蓝白校服在冷色的追光下却比任何礼服都要漂亮。

      她比所有人都好看,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乖乖。

      她弹得是一首流行音乐,清冽的琴声配合她悠扬的歌声,在不算宽敞的礼堂里缓缓流淌——
      「北海那头殉情的抹香鲸,

      是你对我说过最后的话语,

      参与爱情自杀与博弈,只有你,

      你看不穿我的表里不一,

      ......

      你给予我深蓝色的回忆

      就像那殉情的抹香鲸,

      用独特的频率吸引爱情,

      一个人的狂欢总是孤寂,

      只有大海知道我的秘密,

      我爱的是你

      可你只爱闪动的光源和自己」

      一曲终了,她在掌声中起身鞠躬,下台。

      在追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张开双臂,她落进了我的怀里。

      礼堂中的歌声嘹亮,掌声经久不绝,我们在无人的走廊拥抱,接吻,假装那遥远的掌声是为我们而响起。

      “江余,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

      “江余,我们拉钩。”

      我勾住了她的小指。

      勾住了我的乖乖。

      【5】

      俗语有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们在外人眼中或许是关系莫名变得难分难舍的闺中密友,但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恋人。

      沈嘉怡是江余的女朋友。

      早恋在读书至上的高中时代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了,我们的影响更加恶劣,我们不仅早恋,还是同性恋。

      金秋晚会那天,我们在走廊里接吻的场景被人拍了下来,再往前,还有那天在教室里接吻的照片,我们被叫到年级主任的办公室谈话。

      年级主任执教三十多年,处理过无数早恋,但像我们这种情况想来应该是第一次。

      老人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语言从未如此匮乏,“不像话”和“胡闹”的出场频率超标。他要我们的家长来趟学校。

      我说,我家长已经死了,家里只有两张保险单子;

      沈嘉怡说,她的家长不在国内,家里只有一张银行卡。

      我的心倏然一顿——沈嘉怡没有兄弟姐妹,她和我一样是独生子女。

      和我一样,她也是独自生活。

      不同的是,她的父母因为生活不能陪在她身边,他们还活着,还能回来陪她一段时间;我的父母,则是永远都不会回来。

      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手在背后紧紧地牵着,仿佛可以抵御一切风暴。

      我至今都不知道拍摄那些照片的人是谁,但多少能够理解她或他的心理——两个女孩子亲在一起,对于“正常人”来说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

      其他人事不关己的人或许不会说什么,但我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成了焦点。

      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我拿着两个被子去水房接水的时候,甚至是在考场考试的时候,同学和监考老师的视线仿佛银针暗箭,不轻不重地扫过我和她。

      沈嘉怡对此并不在意。

      她的成绩足够优秀,优秀到足矣让所有人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和她相处着。

      我则不同,我的成绩平平,即使有她教,进步也不甚明显。作为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她没有承受到的白眼和奚落尽数落在了我身上。

      但其实这种时候并不多,因为大多数时候沈嘉怡都站在我身边。

      有我的地方,一定有沈嘉怡。

      自习课让我感觉到窒息,沈嘉怡便带着我到了天台上,我们躲在晒不到阳光的荫蔽下,相互依靠着。

      为了防止有学生因为压力过大想不开,天台四周都被深绿的铁网围住,显得更加逼仄。

      这里远没有外面广大热闹,却足够容下我们两个人。

      沈嘉怡捂着我的耳朵,眸光灼灼,说:“江余,不要离开我。”

      “你不要去听那些话,你要看着我,只看着我一个人。”

      事实上,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但沈嘉怡很害怕我会离开。

      我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倾身轻吻了她的唇——

      如果世界即将坍塌,

      如果我们避无可避,

      亲爱的,我会盖住你的眼睛,

      替你目睹这躲不过的末日洪荒。

      【6】

      高中的时间从进入一轮复习开始便如白驹过隙,渐渐无人在意我和沈嘉怡的事情。

      所有人都紧盯着自己面前如山的卷子、单词,仿佛机器一样,把知识点往脑子里灌,聪明如沈嘉怡,也认真了起来。

      沈嘉怡的精力好像用不完一样,晚上我们两个人熬夜刷题到凌晨,第二天还要早起赶早自习,因而一整个早自习我有一半的时间在犯困,沈嘉怡却依然精神抖擞,不仅能紧跟上老师的思路,还能在我犯困的时候把我戳醒。

      ——学霸的精力可能来自于光合作用。

      我问她,想要考那个大学。

      沈嘉怡想了想,说,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说也是,以她的成绩,清北或许还需要一些加分的计划加持,但其他重点大学应该问题不大。

      她笑了笑,撒娇道,我们江余对我这么有信心啊,好感动。

      感动吗,我瞥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脸,说,谁家感动只是嘴上说说的。

      沈嘉怡这次并没有凑上来,她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说,阿余现在不行。

      我一怔,茫然地看着她。

      沈嘉怡努力忍着笑,贴耳说,我们快要高考了,等高考结束了,我把自己洗香香了给你暖床。

      我的脸应该是红了。

      沈嘉怡望着我,笑容明媚——她是坦荡的,我们都是坦荡的。

      我们的喜欢是真实的,爱是热烈的,欲望亦然。

      好像亚当渴慕夏娃,我亦渴慕沈嘉怡。

      这份感情和世间大多数感情一样,但又和大多数感情不同。

      沈嘉怡说,她想去有我的城市。

      她说,她想和我有一个家。

      我说,会的,我们会有我们的家的。

      房子不用很大,装得下我们两个就好,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再有一只猫。

      【7】

      高考后,我们计划了一场旅行。

      我们是山城孩子,见惯了山,心底无比向往浩瀚无垠的大海。

      但变故来的总比计划快,我们准备出发的前一天,门铃声响起,我的右眼皮不受控地猛跳了两下。

      我刚想拦住沈嘉怡,让她不要开门,却还是晚了一步——门打开了,沈嘉怡愣住了,喊了声:“爸,妈。”

      门外的不速之客是沈嘉怡的父母,他们没有光鲜的衣着,岁月并没有因为他们辛劳而减缓他们衰老的步伐。

      他们把沈嘉怡带走了。

      前一秒还算整齐的客厅此刻一片狼藉,大门敞开着,放学回来的学生和刚刚下班的大人,路过时纷纷侧目。

      阳光比人要善良,它不在乎人狼狈与否,无差别的照了进来,落在了被打翻在地的半扇西瓜上——这是我买的,特意挑了籽最少的一扇。

      沈嘉怡的肠胃不好,经常胃疼,来生理期的时候也都会疼得好像要走了她半条命。医生说最好不要吃凉的,多喝热水,但沈嘉怡偏偏又生了一张馋猫嘴。

      见了西瓜就走不动道。

      昨天晚上我们出去买去海边要用的东西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把她从西瓜摊拽走,回来的时候就被她磨了半晚上,我被她哄的意乱情迷,一早起来去给她买了回来。

      现在都掉在地上了,她一口都没来得及吃。

      我看着那扇西瓜出神,最后无视门外人惊讶的目光,把它拿了起来,一口口吃完了。
      一整个暑假,我都没有见到沈嘉怡,沈嘉怡的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社交媒体也都是离线。

      我偷跑到她家门口,却看到了站在门口防贼一样的沈爸爸。

      每天晚上,我仿佛幽灵一样在沈嘉怡家附近游荡,我曾经试图爬上窗户,我知道沈嘉怡的房间在那里,但每当我刚刚找好落脚点,小区巡逻的保安的手电筒便照了过来。我只能跑,然后明天再重复这个过程。

      人生最仁慈的一点便是这个,每一个新的日出,都是一个崭新的明天。

      但我并没有成功,一次都没有。

      就在我觉得我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沈嘉怡的时候,沉寂了一整个暑假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沈嘉怡发来的微信。

      她说,我们逃跑吧。

      逃到海边。

      我说,好。

      回复完,我的心脏猛烈的跳动着,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们逃跑,逃到海边。

      大海宽容,容得下我们。

      【8】

      沈嘉怡死了。

      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她坐的出租车撞上了迎面来的油罐车,热浪席卷了整个初秋,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在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车次马上就要发车了。

      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大海了。

      【9】

      我把自己锁在家里。

      每天都窝在沙发里,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升起,只知道,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

      好像白天永远没有降临过。

      这是一句孩子气的笑话,太阳不会因为世界上少了一个人而伤心到吝啬自己的阳光,但江余会。

      沈嘉怡死了,我的白天不见了。

      我再一次离开沙发的时候,是楼下邻居上来敲门,敲门声震耳,我打开门的时候,邻居穿着一身白衣,大半张脸被口罩遮盖着——可能在打扫卫生吧。

      邻居说我家卫生间漏水了,他们家的天花板都已经湿了。

      我连忙道歉,茫然地去到了卫生间,里面并没有漏水的迹象,我正纳闷,直起身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我为什么穿着病号服?

      绿城市精神病医院。

      ——我记起来,我生病了。

      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是我的病房,刚才的人也不是邻居,他是我的主治医生。

      我问他,沈嘉怡呢。

      他回答说,我生病了。

      【10】

      我是从什么时候生病的?

      想起来了,是从爸妈去世的时候。

      我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国内的劳动力过剩,挣的钱并不能让我们在绿城有一个自己房子,从我有记忆起,先是父亲在国外务工,再然后,母亲也跟着父亲到国外成为了“黑户”务工。

      我学钢琴是母亲的意思,母亲虽然只有小学文凭,却对女孩子要有个有品位的一技之长这点莫名偏执,一小时二百块的钢琴课,咬着牙给我报上了,接近五万块的钢琴,省吃俭用也买上了。

      我第一次给她表演钢琴是在小学时候的金秋晚会上,她当时正在国外,奶奶举着手机,让她听完了我的节目,表演完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说话,电话便已经挂断了——跨国电话很贵。

      父母除了没有陪在我身边以外,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国外的工资比国内要高很多,我跟着奶奶一起生活,老人家省吃俭用,我们的生活还算宽裕,但在小孩子眼中,腰缠万贯也比不上爸爸妈妈在身边。

      “江余没有爸妈,是野孩子!”

      ——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话,没有人愿意和野孩子做朋友,没有人愿意靠近野孩子,除了想要靠暴/力立威的熊孩子。

      初一的时候,奶奶去世了。

      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一年前,经常自己喃喃自语说胃疼,老人家忍惯了,忍到忍不了了才肯去医院,最后确诊胰腺癌。

      父母终于决定回国,飞机安全降落,出租车却撞上了油罐车。

      我在家门口一直等着他们,最后却等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

      我赶到医院,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好像从远处传来,我麻木茫然的签了好几次名字,最后,爸爸妈妈变成了两个小罐子。

      罐子并不和我想象中一样,它们是有温热的,是有温度的。

      说来很突然,被人骂野孩子的时候我没有哭,奶奶过世的时候我没有哭,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我没有哭,爸妈被火化的时候,我也没有哭——现在,我看着自己身边的两个白罐子,却哭了。

      他们是温热的,他们是父母生命的温度。

      我亲眼目睹了奶奶因为疾病所经受的所有痛苦,干净利落了一辈子的老太太,最后却毫无尊严可言的在重症监护室里,死亡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被人骂野孩子,并且因为这个被拳脚相向我也并不在意,因为我知道,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妈妈,只不过他们不在身边。

      但现在,我没有爸妈了。

      我和我的名字一样,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我最终没有继续学业,我的学校生涯终结在中考过后的那个夏天。

      也是那个夏天,沈嘉怡出现了。

      泛善可陈的高中生活和沈嘉怡一样,都是我的臆想。

      我把我未曾拥有过的一切都给了她——漂亮的长相,活泼的性格,亮眼的成绩和好到爆炸的人缘。

      沈嘉怡无条件拥有所有人的偏爱。

      而沈嘉怡只爱我。

      沈嘉怡是存在的,

      她是我永远变不成的自己。

      我爱她。

      【11】

      我清醒了过来,意味着我永远也见不到沈嘉怡了。

      我清醒了过来,我亲手杀了我的爱人。

      彼时春暖花开,桃花灼灼,沈嘉怡,我还是想看海。

      我们拉过勾的,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有一个家或许有些困难,但有你的地方便是家,

      沈嘉怡,乖乖,

      我来找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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