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51、逃出生天

　　方推开门，便见门外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南宁身边一众玄衣死士，想来已是尽皆在场。
　　南宁怒道，“这是做什么！”
　　当先跪着的人正是玄十一，不敢抬头直视南宁，只拱手道，“夫人，请莫要离开公主殿！”
　　南宁冷笑一声，“说是忠心于我，到最后还不是只听你们主上的！你们是想拦我么？”冷不丁自袖口摸出一把寒光盈盈的匕首，抵在自己颈间，“今日我若不能走出这公主殿，便立刻血溅五尺！”
　　“南宁！”
　　“夫人！”
　　众人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后便呆在原地。想南宁有孕之身，身边又有众死士相护，何必还在袖中藏着匕首？定是早已想到了这一步棋。
　　一时间众人无声，南宁举着手中匕首，一步步向公主殿外走。
　　玄十一额上冷汗直冒，眼见得南宁渐行渐远，牙一咬，抽出身侧佩剑，猛然间刺入左胸。
　　“十一！”众死士竞相大喊，玄十二与他离得最近，立刻扶住了他倒下的身子，点穴止血。众人忙忙的围上来，又齐刷刷抬头看南宁。
　　南宁回头，愣在当下，片刻后拧眉怒道，“你宁肯死……你宁肯死也要阻拦我！我南宁从来就不是良善之人，今日血战疆场的是我皇弟，你生死又于我何干！”
　　玄十二胸中激荡，冷声道，“夫人，我辈既然甘心为仆，自是早将自己看作是贱命一条！”言毕抽剑横在颈间，“今日便真赔了自己性命，也应了那一句——早该如此——罢了！”
　　眼见得玄十二又要自伤，南宁紧握匕首，恨得说不出话来。那匕首寒气森森，已有血丝自她颈上蜿蜒而下。
　　玄十二与南宁遥遥对视，垂眼正待发力，便听南宁喊了一声，“慢着！”
　　南宁将手中匕首甩在地上，“叮铃”一声，甚是清脆。她唇色苍白，缓缓道，“请太医——”
　　便有数个玄衣死士齐齐展身离开，玄十一忍着胸口剧痛，断断续续道，“谢、谢夫人……”
　　南宁道，“十一，我知你是要以一命换在场兄弟诸命，你确然当得起玄衣队中十字为首第一人。”
　　十一道，“夫人……属下有愧。”
　　南宁又道，“十二，你有铮铮傲骨，我今日便告诉你，人生来不分贵贱，只有各司其职！”
　　十二沉默片刻，拱手道，“夫人……属下有愧。”
　　在场所有玄衣死士，齐声拱手道，“属下有愧！”
　　却是裴若秋清冷冷说了一声，“你们的确该有愧！今日里便算是对麒王尽了忠，以自己性命逼迫麒后不离开此地半步，在场又有谁不明白麒王此刻用心？又有谁不明白这一出戏是要逼得麒后与徙王不得相见？”
　　便在此刻太医赶来，抖抖索索立在一边。
　　南宁道，“便在公主殿治伤！”眼睛一一看过众死士，压着声音缓缓道，“不准有一人离开——我要你们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欠了玄十一！而这玄十一，又是怎么欠了我！”转头向太医道，“救不活他，你也去死！”

　　南颜立在当地，心怀激荡的同时，又隐隐喉间哽咽。
　　她……她竟成了今天这样，她竟过着今天这般的日子，她竟……一点也不快乐。
　　正心酸感慨之间，南颜耳边却闻得阵阵钟鸣。
　　咚——咚——咚——
　　是……出了什么事？
　　南颜看向裴若秋，她亦正看向南颜。
　　两人对视一眼，均知大事不妙。战时不闻战鼓之声，不闻厮杀之声，却有沉郁钟声，一击一下，一下一叹，一叹一哭。
　　难道是徙王……
　　当下两人均闭口不谈。
　　在场众人，定也是听见了钟声，亦不过是遍地沉寂，不言不语。
　　南宁自是听不见的，只是此刻脚下虚浮，但觉头晕眼花，已然站立不住。方才急怒攻心，眼下又飞速想着出殿去寻凛正的法子，这时候体力不支，便要软倒在地。幸而手臂受力，南宁一震，回过神来，但见南颜与裴若秋各立一边，扶住自己。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着了可以倾诉的人，她开口道谢的时候，竟不觉红了眼眶。
　　出不去，她出不去……就算她是弓梳岛主，是麒国皇后，是神兽之主。
　　她南宁一介女流，又无傲人武功，又非无双智计，眼下只要想到凛正战死疆场，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凛正，凛正……
　　无论是凛正和皎月，若非因了自己当初年少心高，做事不计后果，又怎会如此命运？
　　如今，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抬头望天，努力忍住了眼泪。

　　是夜，南颜与裴若秋留宿公主殿。三人围着一个小小火炉，不发一言。手上却飞快写着字，写一张，给另两人过目一眼，便扔进火炉烧毁。
　　待到中夜之时，南宁命人点亮公主殿所有灯火，真正是亮如白昼。锦衣华服，端颜肃目，她昂首进了太医诊治玄十一之所。
　　一众玄衣人果然都在，想是十一一力保护众人之举令人感动，故而均是彻夜不眠，守候身侧。
　　彻夜不眠……南宁嘴角一丝冷笑，恰好也能看住自己，防自己倏忽不见。到时麒王降罪，众人是逃脱不得，今日玄十一之举，便成了多余。
　　“十一伤势如何？”南宁道。
　　众人早已低头立在一边，为其让出一条通道来。
　　南宁手中，握着白天的那把匕首。
　　每一个人，都低头恭敬而立；每一个人，又都屏气凝神，留意着南宁一举一动。眼下每个人眼前的难题是，若南宁思来想去觉得不甘，此刻要取了玄十一性命，自己又当如何？是兄弟，是男儿，是侠士，自是要拼死护住玄十一；但是玄衣死士，是效命于麒国皇室的玄衣队，又怎能违背主上以及夫人心意？
　　便在这人人私心权衡之时，南宁握着匕首，拧眉正色，步步逼近了玄十一。
　　玄十一早已抚着伤处坐起，亦是面无惊惶之色，却也不行礼，只淡淡向南宁望——原本，将死之人，是该保有一些尊严。
　　想必这屋中所有人，此刻都已将全副精神凝于这把匕首之上。

　　行得玄十一面前，南宁却忽然止步，双手托起匕首，嘴角现了一丝笑意，“十一，这把匕首，如今赠予你。”
　　此语一出，众人尽皆面露诧异之色。
　　玄十一双手接过，除了“谢夫人”，竟一时无语。
　　南宁笑道，“麒王有你们，确然是麒国之幸。”
　　这句话听来，倒是讥讽多于赞叹的了，暗示这一屋子人，实则都只效命麒王，忽视这麒后。
　　“这……夫人……”玄十一想要出言，却被南宁抢了话去。
　　“从前的玄十一与玄十九，替我转告他们，是我累得他俩从高位而下。”
　　玄十一隐约觉得不对，这句话联系方才那句，竟像是临别之言了。脑中灵光一现，向着一众玄衣死士道，“南颜姑娘与裴大人现在何处？”
　　南宁道，“自是走了。”
　　“这……”玄十一心中暗叫糟糕，南宁此番盛装而来，又看似想要自己性命，吸引了众人注意力，可不正是要放那两人出公主殿。还好，南宁不会武，为今之计，只要众人看守住她即可。
　　“不日我将要离开此处，你们中谁愿与我一同浪迹江湖，各凭本事给我暗示；愿意留在麒王身边的，到得那日，我会将你们分派出去，算是执行任务，无暇顾及囚我于公主殿之事，想必麒王不会怪责你们。”
　　南宁言毕，拂袖而去。

　　麒国宁安三年二月十三，南宁派遣十数玄衣出公主殿。
　　翌日，十数人回，复又派遣十数人出。
　　第三日，如前。
　　到得第三日夜，玄十一召集众人道，“夫人此举，必是要我众人互相怀疑猜测，待得有人来救，便可趁机离开。诸位难道不知？”
　　众人不答话，面色各异。也不知有多少人，已向南宁表述了自己浪迹江湖的志愿；又不知有多少人，出殿直奔麒王，为的是表明夫人近况，以及众死士内情。
　　正待商榷，南宁却又命十数死士出殿。又是十数人离开之后，今日已是出殿二十多人，所余人数不多。
　　玄十一道，“其余人，随我守住公主殿！今日——必有来客。”
　　难的是，这样的揣测，因了南宁那句话，却使得想要浪迹江湖之人跃跃欲试，想要推脱责任之人恨不能离开此地——今日若非随南宁离开，便是血战此地，否则麒王降罪，一样保不住性命。

　　南宁端坐公主正殿，一身男装，乌发高束，只发间一枚白色玉环，温润生泽。手中捏一把乌黑折扇，轻轻敲击桌案。
　　叩、叩、叩——
　　她唇边有笑意。
　　正殿外便是玄十一带领的一众死士，严加防守。
　　待得中夜，想是君宇得了信息，玄衣宽袖，踏月而来。入得殿内，神情难掩愠色，低声道，“宁儿，你要离开？”
　　南宁笑道，“谁说的？”
　　君宇瞧着南宁神色，似真似假，低眉垂首间竟不见半点怒意，终究道，“我……别无他法。”
　　南宁道，“无妨，我待在此处，没有半点不适。”
　　君宇道，“徙王战死——今日入殓。”
　　南宁仍是笑，“恭喜你，得偿所愿。”握着折扇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宁儿——”君宇心中有愧，上前拥住南宁，“你信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南宁温顺伏在君宇胸口，淡淡道，“信，我信。”
　　公主殿的灯火，缱绻至天明。
　　第二日早，丫鬟们照例入内吹熄灯火，打扫厅室。卧房之内，却徒留南宁一人，对镜自照，慢慢流下泪来。
　　凛正，皎月，南宁欠你们太多，如今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乌玛城上下，沉浸在丧主之痛中。徙王唯一骨血徙天•北星，却是出生不久，难当大任。
　　徙王战死疆场是众将亲眼所见，人人亦知徙王与徙后情深，徙后难产而殁，徙王血战之时……恐怕心已随她而去。如今徙天皇室徒留一脉，且是尚在襁褓中的孩儿——此一时，恐怕不止麒徙两国，就连兵败的临国，也在观望事态会如何发展。
　　麒王此刻……会如何？
　　麒王，自是未令麒国民众失望。他言明与徙王亲如兄弟，此次并肩作战，更是感情日笃，故会一力庇佑北星长大，继承其父皇位。为卸去徙国诸将戒备，麒王承诺待得北星成年之前，都不再踏入徙国境内半步，且以皇弟君清为质子，暂居徙国首相府邸。而民间皆知，君宇与这胞弟，向来感情极为亲厚。
　　如此……虽是举步维艰的时局，徙国朝野，却也不曾有一人有更好的办法。

　　却不知，君清亦不过自小便是麒王的棋子。
　　而徙天•北星，早已在南宁引得君宇去公主殿那夜，为裴若秋、南颜，以及萧航合力救走，一并带走的，还有当时在场的一个小丫鬟。
　　小皇子身居宫中，倒是有何人，能知道这小小婴孩已被调了包？所谓碧眼皇子……自君宇知晓南宁所为之日起，震怒之下，见过碧眼的人，便诀别了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