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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乱世之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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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逆流,船行九日,黄昏方抵达徙国依朵小城之渡口。而天边血红云彩始终未散,反日渐浓烈。
渡口之处人影聚集,也不知发生何事,喊声震天,内有孩童啼哭之声,闻者动容。
船未靠岸,已然有人群涌流而上,只待悬梯放下,恐怕就有人攀爬而上。便有三两玄衣死士飞身跃下,拔剑立于渡口,长剑寒光慑人,唬得那些暴民后退几步,不敢上前。
君宇负手立于船头,大略向人群扫视一圈,眼见这群人衣衫破旧乱发垢面,神色暴戾者有之,神色哀戚者有之,大多却是目光茫然满脸空惘。
悬梯迅速放下,已有船工将船上物事一一搬出,锦箱宝盒,铺陈遍地。方才还骚动不安的人群,却陡然间静寂下来,所有人望着船工上下,似有一股绝望的气息蔓延——定是看见这等排场,猜测船上人物大有来头,上前哄抢,恐怕要血溅当场。
忽有幼儿啼哭之声,众人都循声望去。
便见一憔悴妇人,手抱一稚龄童子。那童子哭闹得厉害,妇人惟有不断低声哄他,在众人目光之下,面上渐渐现出了局促惶恐的神色。
“怎会有孩子的哭声?”
忽有一女声自船上传来,那声音原本不高,只因此刻四下无声,才叫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君宇回头,正见南宁掀帘而出,淡淡长长的一双眉,直欲隐入发间,长发未曾高高束起,只用一根发带松松系在身后。
“我们到了。”君宇向她微微一笑,“已是依朵渡口。”
“我需先回徙宫是么?”南宁上前来与君宇并立。
“繁文缛节不过是做给不相关的人看,宁儿随我回家即可。到得吉日,自会有无双长公主自徙宫出发。”
“哼。”南宁忍住了嘴角笑意,故意怒道,“君宇好欺负人!我堂堂徙国长公主,却……”正要往下说,眼角瞥见了渡口人群,不禁一愣,停在当下。渡口上乌泱泱一众人,均仰头向她看。连方才啼哭不已的童子,也兀自低声抽噎,乌溜溜的眼睛,向她看过来。
“都是何人?”南宁轻声问道。
这一句,却也不知是问的君宇,还是渡口众人。
“是……是无双长公主?”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壮着胆子颤声问了一句。
南宁眉眼沉静,轻轻点了点头。
渡口众人尽皆下跪,声音里都带了哭音。
“长公主!盼长公主回宫告诉徙天尊王,依朵边城连日暴雨……”
“……城中民屋倾塌,粮仓浸湿,城中流民日渐增多……”
“长公主,长公主!万望回宫告知……”
人群中喊声四起,那童子顿觉惶恐,又张口哭号。一时间场面混乱,声音嘈杂,已听不清众人喊的都是些什么。
君宇见远处有两三轻骑绝尘而来,料是依朵城官吏,当下不言,携南宁自船头飞身跃下,立于人前。
方才马上之人,已然拨开人群,躬身行礼,言道,“依朵城总事,前来参见无双长公主。下官有罪。”
南宁见来人身量高瘦,年约四十,素衣皂靴,束发长须,极是清正俭朴的装束,只神情焦灼,难掩愧色。
“你有什么罪?”她静静看着来人。
那人便道,“一未曾令城中流民居有定所,二未曾令城中饥民饿有所食,三未曾令城中修建事宜加紧速度,四未曾令城中治安有序,致使民众在渡口哄抢船只的事件时有发生,公主受惊了!”
这番话一出口,在场众人都露出了惴惴不安的神色,显然这依朵总事亦是奔波劳碌,未曾懈怠。
南宁又道,“这些人,你待如何安排?”
那人仍然回答得甚是恭谨,“下官已命城中富庶上缴余粮,此后官府每日开仓赈灾;又命房屋有余者接待流民,官府每日记录补贴,待灾情过后,再每户发放。”
宁儿点头,向众人道,“依朵总事已然安排有序,大家当听他安排,暂度难关。皇城听闻灾情,救援也应当已在路上,徙天尊王体恤民众,定不会不管不顾。”
那人回转身向众人道,“大家散去吧,我裴言鼎言出必行,定不会让大家等待太久!”
众人听罢纷纷散开,渡口渐渐畅通。
依朵总事又向南宁行了一礼,恭声道,“如此,下官便去也。城中大小事务,实在……”
南宁向他颔首,微微笑道,“耽误不得,你去罢。”回转身,却见一玄衣死士正向君宇递上信函,君宇读后,皱眉不语。
君宇见南宁看着他,便道,“麒国大小城池,亦多有天灾降临。玉泱城最为临近麒徙山脉,受灾严重,再加上……玉泱城乃麒国商都,此番重创,恐怕要休整许久。”
南宁点头,“如此——君宇你快马加鞭赶回麒城皇宫主持大局,我先回徙宫。”
君宇一顿,望向南宁。他几步上前,俯身抱住她,艰难道,“上一次我赶回麒宫,得了天下……却失了你。这一次……这一次你休想再离开!”
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吧……像是间隔许久。
生离死别,果然令人苍老么?
她最终笑出来,低声道,“我还能去哪里。”
君宇身体一僵,心中苦涩。
南宁伏在他肩上,就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等你——我等你来娶我。”
君宇只带了两个死士在身边,一骑而去,再未回头。剩下二十八死士,均在南宁身后,单膝跪地,目送君宇离去。
夜幕四垂,她眼力不佳,只是望着他远去的方向。
她不知此刻心中细若游丝又缠绵不绝的疼痛是为了什么,因颜颜曾经说过,若是爱上一个人,便会为他而心痛。
而她不知什么是爱。
她只知从一而终。
于是她转身,一步一步,向与他相反的方向走。
黄昏月,黎明星,道是离别,醒时又醉,梦里贪杯。
人在天涯。
坐在依朵最好的客栈里,仍是那次与公子同坐的那个桌位,她静静地喝着一壶酒。只是此刻门庭冷落,那店小二道,“也真是奇了,暴雨竟停了下来,今夜居然出了月亮。”说完便捧着扫帚,兀自呆呆坐着,抬头望着明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昔日繁华转头空。
她又为自己倒满一杯酒,一仰头,杯中见底。
她想起第一次吹《君宇曲》,就这么捡到了凛正,而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一个男奴,任人欺凌鞭打。
她想起蓝微尘就地打坐、认真念经的样子,纵使粗衣布鞋,亦是绝然出尘,干净清朗。
她想起锦衣裘带的青城世子君和,正是与自己相仿的年纪,一样的脾气骄纵,一样的颐指气使。
已然轰塌的麒徙山脉,自己曾经被困于山腰,与那刁蛮的将军府三小姐皎月,打打闹闹经历了一回生死。
慵懒华贵的玉泱王君玉,绝世风华的凤翎妖瞳,甚至是……心机似海的玉麟王,无论是他在此间翻窗而逃的狼狈模样,还是他高头大马自车窗之外翩然而行的风流气度,以及他在明月夜独酌消愁的孤单背影。
一切的一切,这些出弓梳岛后遭遇的人事,已然远去。
如今男奴成了尊王,小姐成了皇后;霸道却单纯的世子,成了青城海军之主;君玉血洒封王之路,凤舞被囚徙宫地下,蓝微尘更是行踪杳然,而玉麟王……不提也罢。
她又为自己倒一杯酒,遥遥举向天边明月,“公子,等我三年。”
在此间安顿了一夜,翌日清早雇了马车,一行二十九人,便直奔徙国都城乌玛而去。沿途暴雨不断,车行减速,但见车窗之外,暴雨之中,泥泞的路上行人稀落。远处耕田,却有穿着蓑衣耕作之人,点缀在一片苍绿原野之间。
正是盛夏,暴雨本不足为奇。只是这样连番降雨,该是因为风向自麒徙山脉之处而来,携带了大量山脉轰塌的粉尘,故而风向所经之处,都会引起降水。
依朵小城没有耕田,粮食多为外城运输而来,是以显得缺粮灾情严重一些。越往北行,越是大片大片的粮田,显见得粮食尚不是问题,只要运输不断,应能解决得当。
车马未停,但雨中赶路毕竟不便,待得天边现出乌玛城池轮廓,已是十日之后。
马车方进城门,便见道路中央挤了一堆人,里里外外的伞围得水泄不通。南宁略微皱眉,街道这么一堵,让往来的车辆怎么通过?
早有一死士探清楚始末,向她禀报是有一羸弱女子长跪于此,只为寻夫。
“哦?”南宁轻轻应了一声。
天下情痴,总归不乏苦楚要受。
她撑伞下了马车,有两三个死士为她拨开人群。
众人见一男装丽人,束发青衣,气度不似等闲之人,于是均退后一步。
南宁走到那跪着的妇人之前,这才看清面前湿漉漉的青石地上,铺着一块白色布帛,上书“寻夫”,又有两三行体貌特征的描写。这布帛上方尚撑着一把伞,那长跪于地的女子却兀自淋雨,不发一言。
这女子……瘦骨如柴,长发遮掩了眉目,却难掩苍白麻木的神色,仿佛惟有忘却了身边之事,才能承受长跪于街道人前的屈辱。
“你……”南宁心里“咯噔”一下,即刻蹲在她面前,抬手拂去她脸上蜿蜒的长发,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但见她目色空茫,双颊凹陷,嘴唇干涸,面容憔悴。
是她!
怎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