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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半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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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师姐的信,辛红叶有些意外,但其实也不是太意外。
那天,和师姐夜谈。诉说近况时,师姐说她还好,傅平也还好,师姐语气淡淡,倒也不算强颜欢笑——日子过得下去,就算可以吧。师姐忽然叹息一声,说:“可怜我的阿极……要是再生一个儿子,就都好了。”
辛红叶心里一怔。
师姐完全无心说的,自己一定也没意识到,叹过这样一声,又说到其他事上。辛红叶翻了个身,无声看着师姐的侧脸。被呵护的掌上明珠,成为了一个女人。
世事。
追踪秦放的路上,辛红叶途经临川。
到临川,不可能略过白家。临川白家丝毫未变,那样世家气派,那样巍峨的宅子,墙连延,占据好大的地方。
辛红叶坐在附近,望着白宅墙一角,坐了很久。暮色四起,月升半空,她心一空,想此夜的天,和那一夜的天,应该是同一片。天地不变,佛世尊听到的誓言佛世尊遗忘否。
借着夜色,辛红叶大胆闯进白家。她隐约知道,白琼山住在哪一处。
他在家。
她看到他。
白琼山当然早已成家,她听人说起过,对方是武林世家的女儿;她也听说,白琼山的大哥并非一母所出,白家大郎的妻子身份没那么好。白二郎很快也有了长子,很福气。辛红叶搞不清楚,她从哪里听来这些无聊琐事,又为什么会记住。
她站在黑夜里,望着他。
那人的妻子和孩子都不在。他在月下独酌。
辛红叶嘲讽地想——可真古怪,她是一个女人啊,竟然仍看得出,他不高兴。但他还是一片清雅模样,温润如玉,好一个君子。
辛红叶倏然拔剑。
那人不防备,仓促间一样拔出剑应对。他一剑过来,辛红叶认出,正是“昆山”。
清冲剑不退一寸,辛红叶纵身迎上,剑尖果决一撩——她从正面一剑穿破了“昆山”。白琼山惊险避开,显得十分狼狈,肩头衣服被划开好大一条口子。
辛红叶微微一愣,只这一剑,她估出他的高低了。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辛红叶真是个傻子。
辛红叶第二剑没再递出。她忽然诧异——清冲剑还负师仇,为了什么,她竟漏夜跑来纠缠这样一个人。她怎么想的,是来分胜败,还是了旧怨?——然而胜如何,败如何,杀了他,又如何?
为了什么,她竟耿耿于怀?为了这个不堪一击,毫无担当的男人——他也配?这人算什么,真是荒谬。
白琼山也没出第二剑,他也一愣。
“红叶?”他脱口而出。
他的声音照旧温雅动听,语气混杂着惊讶,惶惑,和一丝模糊的喜悦。白二郎是一个潇洒的男人呵。辛红叶冷笑一声。
“白琼山。”辛红叶缓缓说。
“红叶——”他一步上前,“真是你!”
辛红叶避开。
他说:“红叶,我——”
他说一个“我”,顿住了,显然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我辜负你,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迫不得已,我一直惦记你”。他无非能说这些。但真心也好,假意也好,悔恨也好,狡辩也好,能出口的,此时都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曾经手牵手,手早已松开。曾经耳鬓厮磨过,那种温暖,辛红叶此时发觉,已淡忘了。爱散去,就不再重要。
辛红叶摇摇头。
她收了剑。
此时隐约传来动静,白家似乎警觉,灯光陆续亮起,扰动起来。辛红叶冷笑一声,洒然离开。
白琼山在身后惶急叫道:“红叶!红叶!”
他没有追来。
辛红叶这三个字,和以前不同了。白琼山还是白琼山。
离开临川,辛红叶一路去庐陵,哪一地花开,哪一地花凋零,并不萦怀。途中遇上一位中年男子,辛红叶依稀记得,是附近哪一户人家的家主,曾有一面之缘。那人应该不记得她了,只是盯着她的剑,向她颔首,作为致意。
没有迎来送往,没有寒暄,她只是路途的陌生人,一晃而过,带着一支别人看得出不可小觑的剑。
辛红叶再次登上东昇楼。
酒楼一如旧日,热闹喧哗,掌柜笑容满面为她奉上肴馔,还有一壶酒。
辛红叶笑说:“你弄错了,我没有要酒。”
掌柜说:“错不了,错不了,有酒——是那娘子请你的。”
辛红叶转头看去,见一个发髻朴素的女人,那女人怀抱琵琶,裙裾轻摇,正款款走下东昇楼。辛红叶一怔间,素女头也没回,已携琵琶离去了。辛红叶一动不动望着,仿佛楼梯残留那袅袅的背影。
辛红叶忽笑了一声,收回视线。
她自斟一杯。和第一次来时不同,她已经喝得出,那真是好酒。一杯饮过,再往前走,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辛红叶收到信,赶去师姐家。
她给初次见面的阿檀带了礼物,是一面小皮鼓。阿檀喜滋滋抱着小鼓,辛红叶喜滋滋抱着阿檀。这个孩子,确实人见人爱,她的母亲和姨娘,该保她一个自在的人生。
师姐脸色不好。
师姐脸埋在她肩头,肩头的衣服湿了。她们半晌没有说话,其实很多话,也不必再说。
“呵,”师姐抬起头来,轻轻一叹,“江湖儿女,不愿为奴为婢。”
辛红叶说:“师姐,你不发一言一走了之,不是不行,但不好。你带阿檀走了,傅家会善罢甘休?只怕他们要来纠缠不清。到时天天担忧,日子过得不太平。师姐走前,不如开诚布公,痛快了断。”
花瑛摇头苦笑。“傅平不会肯。”
辛红叶哼了一声,说:“我说的不是傅平,那头鹳谁放在眼里。”
花瑛愁肠百结,却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头鹳”,师妹怎么还没忘。辛红叶说:“我忌惮傅源。”
两人又沉默一会。阿檀这会儿拍了拍鼓,眉开眼笑。
花瑛看着女儿,说:“我心意已决,一定要走。阿檀不再学刀,她和你我一样,是一个用剑的人。”
辛红叶说:“师姐,我了结师父的事后,就一直在找一个人。”
“你找谁?”
“那个救过我的人。”
花瑛轻轻点头。
辛红叶说:“师姐,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去求教那个人。礼魂之刀在那个人眼里,未必无解。你等我回来。”
花瑛说:“她很难找。就算你找到,流水刀不问江湖——她肯帮忙?”
辛红叶说:“事在人为。”
船不停。
山远,云追随。
此时辛红叶在且惜愁面前,低下头,恳切说:“娘子曾教诲我,以后不要再跪任何一个人。今天正是为了这句话,辛红叶再求垂怜,请天下刀尊施以援手。”
且惜愁淡淡一哂。
“为了我说的一句话。”且惜愁说,“所以我不便袖手?”
辛红叶坚持:“请娘子赐教。”
流水刀久久不语。
船头分水之声汩汩然。船家走动,脚步趵趵。而舷边一隅,两个女人,相坐一动不动,惟有静默。
辛红叶低头耐心等着,等这位刀尊开口。
“你还我‘碧濑’,”且惜愁终于说,“我该谢你。”
辛红叶大喜,忙说:“当不起‘谢’字。”
且惜愁点头,说:“你问我刀法,你说礼魂之刀路数诡谲,出其不意,如虚如魅——你说错了。”
辛红叶说:“请娘子指点。”
“刀法也好,剑法也好,只分两种——一种你能赢,另一种你将来能赢。你既然决意去战,那些形容,不必记得,先忘掉。”
辛红叶说:“是。”
“罗船山已经故去。罗船山的弟子,不是罗船山。”
“是。”
且惜愁拿过刀。
又不徐不疾拔出刀。
江湖上每个人都知道,且惜愁的流水刀已断,眼下这口刀,其实普通;然而天下刀尊手中的刀,不可能普通。刀明锐,光烁目,护得妥善,铦锋新莹䴙鹈膏。辛红叶注视这个女人拔刀,心一紧,屏住气。
辛红叶抬头。
且惜愁持刀而立。她的裙裾微动,她的神色淡然。“拔剑,”且惜愁说,“让我看看你的剑法。”
晴川一带,船向千峰而去。
辛红叶和花瑛都不会忘记这一天。辛红叶带着一匹空马,策马而来。沿着傅宅,马蹄哒哒,搅动的不止是昏暮时分的宁静,还有一个女人的前半生,和后半生。
花瑛背着阿檀。
花瑛装束简单,行囊也简单。她腰上佩剑,她的剑名叫“胡霜”。
傅平当然也在。傅平一直以为,妻子只不过闹闹脾气。花瑛一向温柔平静,这一次却太过了。不过女人哭过吵过,劝回房再哄一哄,想必事情也就过去。
傅平扶住花瑛的肩,说:“阿瑛,你这样,不嫌过分?只怕爹爹已经知道,等下又要训斥。”
见花瑛不声响,傅平陪笑脸劝说:“我知道你委屈——唉,父亲之命,违背不得,你就当成全我们的孝道。我们儿女小辈,难免忍耐一二事,你不会连这点也不明白?阿瑛,就算人领进来,反正都由你过目,你不必急。”
“我不急。”花瑛轻轻说。
“是是。”傅平想去拉她手,“又没大事,快回去吧,别给旁人看笑话。”
“是没大事。”花瑛并不迎合,颔首,“除了生死,并无大事。这不算大事。”
傅平一愣。
“你到底想怎样。”
“我已经说了,我要走。”
“胡说八道!”傅平一怒,顿了顿,压下火气,仍然笑说,“阿瑛,你心里不快,想出门走走,那也好。你很久没去看望母亲,我陪你一道去看母亲,好不好。”
花瑛冷冷一笑。
“——我已经万般迁就,你还要怎样?”
“我不想你迁就。”花瑛叹息一声,说,“委曲求全的事,没有意思。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我们各走各路。”
“各走各路?你是我傅家的人,你把我当什么!”
花瑛双眼湿润,沉默一会,说:“你还不明白?我不再是哪一家的人。”
“荒唐,你想去哪里。”
花瑛不答。马蹄声便是此刻传来,由远及近,渐渐清脆。曛暮之中,浮出一个人。她穿着天青色裙子,下马时耳珰小小金光一闪,她同样携剑,一步一步,无拘无束而来。
傅平脸色变了。
转头看去,妻子两行眼泪,垂在面庞。
傅平这时终于醒悟,今天的事,不是劝哄一番就好。傅平一愣之下,勃然大怒,说:“岂有此理!我傅平有名有姓之人,还要脸面——就算你不要面子,阿檀姓傅,你想带走就带走?”
“说得好。”花瑛声音却平静,“原来阿檀姓傅。”
傅平伸手去抱阿檀。
花瑛悄然退开。傅平一下抱了个空。
傅平愠怒,说:“你身为我妻子,身为我孩儿之母,平白无故,一负气就走?告诉你,古今往来,世上从没这样的事。”
他听见辛红叶笑了一声。
辛红叶款步上前。“从没有这样的事?”辛红叶笑道,“从今天起,就有了。”
“我傅家,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能这样?”辛红叶按住清冲剑,缓缓拔出,锋锐声音激得人汗毛竖起。“不能这样,那就只好硬来了。”
“你不是我对手,”辛红叶冷冷说,“去把你爹叫出来。”
流水刀那一招,名为“涛怒”。
辛红叶听说过,当年罗船山败在此招之下。
辛红叶剑在手,见识了“涛怒”。四面海涛涌动浮沫——流水刀的虚影,也是流水刀的刀锋。飞浪郁勃,沉重汹汹。她一咬牙,展臂奋力跃上,怒涛将她卷起,她辨清刀势,轻轻一送,剑尖向刀者挑去。
她以为万无一失,忽地却挑了个空。
剑在前,头本能一避,一缕发蓦然掉落。
她急忙转身。
且惜愁已退开,周身静穆,收刀于一侧。涛怒犹如幻觉,刹那只见晴川一带,风和日丽,鱼灯飘摇,船的四面水悠然。
且惜愁说:“罗船山的弟子,不是罗船山。”
辛红叶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如罗船山,并无可羞愧之处,但身为用剑之人,仍有点脸红。她小声说:“辛红叶见笑大方。”
且惜愁沉思。
辛红叶不敢打扰。船行去,渐渐,只见日西斜。
且惜愁终于开口,说:“礼魂之刀,有一招‘万鬼’,罗船山的得意之作,自称‘八方鬼声’。那确实是好一招。当初我用‘涛怒’破‘万鬼’,是硬来。你战傅源,要防备此招,你硬来,也许不够。”
“求娘子指点。”
“如果你不够,不够就是不够,世上之事没有速成。不是我说一句话,你立刻更上一层楼。没有这样的好事。”
辛红叶默然。
且惜愁又沉思。
辛红叶当然不知道,且娘子脑海里推演着何种刀法,但她看得出,天下刀尊流水刀,是尽心在为她盘算。夕阳金光镀在且娘子的面庞,和威震天下的流水刀上,辛红叶端详着,心中没来由想,这真是一个好美的女人。
且惜愁忽说:“你只有一个办法。”
辛红叶转悲为喜,笑道:“是。”
“你也出其不意。”
“请娘子指点。”
“我教你一招剑法,你下船,不要立即去找傅源,先找个地方,好好想想,融会贯通,练熟它。出其不意,你不是没有胜算。”
“娘子……的剑法?”
“天下剑首白云剑。”且惜愁说,“白云剑有一招‘空林’,很合你用,正好去对付‘万鬼’。‘空林’叶平安曾经教我,我现在教你。”
辛红叶吃了一惊。
且惜愁说:“学会‘空林’,你去吧。”
辛红叶胸中一热,也不必多说,拜下道:“多谢娘子。”
辛红叶握剑,暮色已浓,她看到傅平重新出来。傅平后面,傅源满面阴郁,傅家父子都带着刀。
辛红叶想起那一天。她离船时,且惜愁仍静坐船舷。流水刀放在身侧,且娘子看着“碧濑”。那时黄昏和今日一样,深了,将近结束。辛红叶一回头,天下刀尊的船翩然进入水上的雾霭与夜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