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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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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墨矐赠别惹祸端,破军一怒毁阎殿
黑绳大地狱下有十六小狱,周匝围绕,各纵广五百由旬。一路之上,便见凶神恶煞面相狰狞的鬼卒押解于尘世为人时犯下种种恶孽的鬼魂,魂魄被铁链枷锁拖着,发往各小狱受刑,一路之上,热铁绳交横无数,森然可怖。
宋帝王虽是素衣布鞋,看来不过是个人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书生模样,但鬼卒见其驾临,竟是个个低头,纷纷退开让道。有小鬼见之,更是骇得不敢抬头。在他身后跟了位白衣少年,轻灵的身躯包裹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如同星光摇曳,天人容貌,更是见者难忘。
宋帝王一道指点详述十六小狱之种种,一道在前引路。
看来兴致勃勃,摇光倒也非常难得没有拒绝。其实他对黑绳大地狱一点兴趣也没有,都是些受刑的鬼魂,哀号遍地,有什么好欣赏的?不过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听到宋帝王温声询问,便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即便他给出的是选择,但自己却总是会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便是这般走着,很快走过了十六小狱,再下走就是五官王的第四狱。
宋帝王在此停步,回身与摇光道:“凡间常有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也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请恕小神不便远送,就此与星君别过,他日若有机缘,只盼再能为星君煮水泡茶,小聚片刻。”
“嗯……”听他这般说法,仿佛再见无期般,令人难受,摇光低下头,竟一时不想就此转身离去。
就听宋帝王道:“小神尚有一物,赠与星君。”
摇光抬头,便见宋帝王从袖中取出一物,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小小的瓦盆,上面伶仃地种了一棵幼小的草,也就两片叶子,看上去形状并无特别,但此草通体漆黑,从根到茎,从叶至芯,均是色沉如墨,古怪非常。
摇光奇了:“这是何物?”
宋帝王道:“这草名曰墨矐。黄泉之地无日月光辉,也无雨水滋润,本是寸草不生,唯有我黑绳大地狱下,有一小狱乃名挖目,挖目鬼受刑后淌下血泪,泪湿土地生出此草。墨矐受怨气所噬,毒力非同小可,无论天上凡间,妖域魔界,只要吃上一星草末,便能销毁目力。”
“哦?竟有如此神奇?”
摇光拨弄着盆里面的墨矐,这小草看上去没什么特别,除了没有半点绿彩唯有沉得如同墨浆的黑色幽森森地有些骇人。
“你送这个给我做什么……”
“小神虽是第三殿阎罗,但手里却没有什么奇珍异宝,便是有,想来也比不得天宫里的宝贝。左思右想,确实无可选择,倒是这草算得上特别,虽非什么贵重宝物,还望星君笑纳。”
言罢,宋帝王将瓦盆交到摇光手中,声音显得略是低沉:“日后恐怕难得见上一面,这盆墨矐草,便送与星君做个纪念吧……”儒雅的侧脸,叹息间怅然若失,背光而略略带了些阴影,让这位总是淡定斯文的阎罗王眉目间染上了淡淡离愁。
摇光只觉得手中的瓦盆犹如千斤之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别,却是经年。
那个骄傲的破军星,并不曾再光临地府。
而宋帝王亦不曾有机会访天宫,两人之间曾经交集在一起短短数百载的缘分,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切断了。
但宋帝王并未为此而着急,他每日专心处理公务,审判恶鬼。大殿上清俊儒雅的白面书生,从不为鬼魂之狡诈阴险所惑,量刑唯实,不偏不倚,久而久之,名声竟传至凡间,博得性情仁厚,心地纯净,然嫉恶如仇,明察秋毫之名。
只是人心不古,凡间恶人当道,这十殿阎罗,均是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狱之主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事情一多,便难察时光流逝之快。
这日,是宋帝王凡间轮值之日。
所谓轮值,乃是在年二月初八,宋帝王神诞之日,亲临凡间听世人作誓。
凡人若犯有忘恩负义、恶意诽谤、毁损名誉、道德沦丧、污蔑诬陷、背信弃义、诈骗钱财等恶罪,有心悔改者,可于该日至城隍庙向宋帝王誓愿不再犯戒,如此便得阎罗宽恕,死后可免入第三殿中各狱受苦。
只不过往往为恶之人,岂有愧过之意,也就垂死之际良心发现,真正有心悔改者简直寥寥可数,故而每到轮值之日反而成了十殿阎罗最有闲的一日。
宋帝王坐在庙中,一双冷淡的长目看着庙外来来往往的凡人。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目中只要眼前的凡人若无有所求,又岂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死后苦劫而入殿告罪?
无人叨扰,他反倒乐得轻闲。
鬼仙真身不为世人所视,宋帝王施然坐在靠窗当阳的位置,手中一卷书,心不在焉地随心翻看。
偶尔抬头,日正当空,始终是无法看到漫天晨星,更枉论那颗璀璨的恶曜。
忽然想起凡间有个颇为有趣的故事。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亡,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也许,守着树根等待再度撞上来的兔子这种行为确实愚不可及,似那样难得的巧合,怕是百年难得一遇。凡人不过数十年的天命,自不会有这般耐性去守候巧合。
不过,他却不是凡人,他有比凡人漫长得太多的仙寿,一百年等不到,他可以等五百年,五百年不行,他可以再等一千年。一千年的等待,或许终有一天,会等来如同千百年前一般的一次巧合。
思及此处,不由一笑莞尔。
忽在此时,身后阴风掠过,回头,只见两个狼狈的鬼差从地底爬起身来,一见宋帝王,当即连滚带爬地过来禀告:“君上!大事不妙!破军星君把阎罗殿给砸了!!”
宋帝王略是皱眉,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城隍庙,道:“你们在这里给我看着,若有前来誓愿之人,听其愿,观其心,一字一句记录在案,日落之后回去报告本王,不得有误。”言罢长袖一挥,回身,身影顿即隐去无踪。
宋帝王确实没有料到,他耐心等来的并不是一只温顺可欺的小兔子,而是一位怒气冲冲的九天煞星。
“哐当!!!”
大殿门口的一条柱子重重地倒塌下来,正巧砸在他的脚尖前,泛起大量灰尘。宋帝王半眯长目,抬头打量面前被破坏得塌去一半的阎罗殿。
巍峨森严的殿宇显然在不久之前遭到大肆破坏,损坏过半。大门门板被拆倒,殿柱横七竖八,棱瓦碎片散落一地,刑具铁链等更是折的折,断的断。大殿上空盘旋着众多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鬼魂,哀号嘶鸣之声不绝于耳,就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鬼差也不敢靠近,纷纷躲避。
见宋帝王回来,方有几个胆子大点的鬼差上前禀告,说的也不外是那位星君到访,没见到宋帝王,突然大发脾气,一顿乱砸,他们这些鬼差无力阻拦上仙,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阎罗殿拆了……如今那位仙人还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敢贸然靠近,怕是招惹了煞星,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宋帝王眉锁更深,也不说话,挥退众差役,大踏步迈过地上惨不忍睹的断瓦残垣,走入殿内。
一路上四周的殿壁不时抖落碎石流灰,穿了个大窟窿的殿顶抬头就能看到四散奔逃盘旋不定的阴魂,宋帝王越往里走,脸色越沉。直至看到那个翘腿坐在大殿正宗,案桌之上的少年时,更是黑起了一张俊脸。
摇光一见宋帝王回来,当即蹭地跃落地面,一双吊梢美目怒气冲冲,仿佛燃着了般冒出火来,闪身上前一把揪住宋帝王的前襟,将他整个人提上半空一把砸在快要半塌下来的照壁上。
“你做的好事!!”
宋帝王没有与他大声对骂,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也是冷淡:“未知小神有何得罪,要劳烦星君亲自下凡,拆毁小神的阎罗殿?”
“你还敢问我!都怪你种的毒草,天枢生我的气了!!”
若说适才宋帝王的脸色只是黑沉,闻此言时当即变作阴冷:“听星君这般说来,莫非是在谁人身上用了小神赠与星君的墨矐草?”
摇光只顾自己生气,全然没有看到对方脸色,径自怒道:“我不过是见开阳被那千里眼欺负得惨了,才将墨矐给了他,谁想被天枢发现,那开阳也是可恶,居然到天帝面前自承罪状,五百雷鞭那是便宜他了!哼!”
破军星素来骄横任性,与奸佞妖邪周旋数百年之久,难免沾染上几分狠毒,宋帝王也不是初次见识,只是几百年不见,他的脾气日渐恶劣,如今竟然连伙同开阳武曲星君加害天上千目神将之事也敢作为!事败之后居然追根索源,来找他的晦气?!
宋帝王并不作辨,只是反问道:“小神当日将墨矐赠与星君之时,已将此草有剧毒一节悉数告知。敢问星君,可记得此事?”
“便是知道,那又如何?天枢说了,这草乃是禁忌之物,天君早有严令不许私植,你怎么可以把那种东西当礼物送给我?”
宋帝王冷冷一笑:“小神倒想问问,卖刀子的,难道还要为买刀子的人是拿去剁菜还是杀人负责吗?”
“你——”
宋帝王言辞锋利,一矢中的,渐渐连摇光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其实一通发泄之后,他已经多少有些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其实此事确实与宋帝王无由。只是因为不久之前在天域星殿,他本来一心与下界降妖好不容易回来的天枢亲近说话,谁想那开阳急冲冲地跑进来质问他那毒草的事情,便被天枢知晓。闯下如此大祸,天枢难免严语叱责,更勒令反省。摇光心中自是憋屈难受,一时找不到发泄之法,便将怒气全砸到宋帝王头上。翻落九霄直入阎罗殿,却见不到宋帝王身影,脾气一上来,当场砸了阎罗殿。
此时抓着宋帝王前襟的手也放松了下来,宋帝王从开始便不曾反抗,如今也只是略整了衣衫。
摇光仍然有些怨气:“只怪你送些古怪的东西给我……”
话到一半,竟然说不下去,凝视着他的眼神深邃如墨,看得他一阵心虚。
半晌,宋帝王淡然说道:“此处乃阴曹地府,怎比得上天宫神域到处是灵花异草,触目是美玉流金。一棵墨矐,已倾尽小神所能,星君若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作贱小神心意?”
“我不是……”
“小神这阎罗殿虽然破旧凋零,但总算是地府之中,断判恶罪之所,非是我宋帝王一家所有之物。星君若要责难小神,大可在天君座前状告小神私植墨矐,何必为难这里的亡魂鬼差?”
宋帝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一身白衣儒雅,站在一片残桓之中,犹如青松挺拔,气势凛凛不容侵犯。
摇光此时方才有觉,眼前这位,乃是主宰地府第三殿的阎罗王!司掌亡魂刑判,严峻刚毅。他的威仪,不需要狰狞法相,判笔之下,从无偏私,不管你阳世之时是皇侯将相,抑或地痞流氓,只记一样,善恶到头终有报。
一时间,摇光竟是理屈词穷,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在废墟之间默默站立,良久,终于是宋帝王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眼见他就要拂袖而去,摇光不由着急,竟伸手过去一把将他拉住,拉住了,却又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待宋帝王回身看他,方才慌张地撒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砸烂的东西我自会赔你!”
宋帝王看着摇光,素知破军星君心性高傲,这种近乎认错服软的说话只怕千年难得一回闻。
那漂亮的眼睛,因为微微下垂而显得眼稍斜飞,樱桃色的唇被贝齿咬紧现出朱红颜色,宋帝王不由想到,若与他为难,说不定便要哭出来了吧?
心口一软,自知已无法板起脸庞。只是却不能与之纵容过度,必须让少年明白他的立场与底线,日后若再要胡闹也得知道个分寸。
“小神不敢,阎罗殿并非法术所成,一砖一瓦所成不易,星君贵人事忙,不必费心了。”
这话不轻不重,却让摇光心中亏欠之感更甚。
宋帝王招来鬼差,仔细吩咐处理事宜,不再理会站立一旁的摇光。摇光愣愣站在那里,看着书生忙碌的背影。
看似单薄的男子行事却出乎意料的干练果断,一边吩咐鬼差修复殿宇,一边号令大力鬼卒将半空中离散盘旋的鬼魂以黑链一个跟一个地锁好于殿前排列,待他一一处理。阎罗殿是坍塌了,却不能任由从第二殿押解过来鬼魂滞留太久,在此殿受判服刑后还需转解第四狱。
摇光忽然觉得无所适从,他帮不上忙,只会惹事,如今还要宋帝王辛辛苦苦地收拾他弄出来的烂摊子……狠狠咬了咬牙,少年难得地没有声张,悄悄地转身离开了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