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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诛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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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了,唐雷赌了一夜钱。
他倒不好赌,只是这几天客来客往,太热闹,凤庐庄唐二郎哪个不给几分面子?他耳朵里灌满恭维,肚子灌饱酒饭,心里舒坦,就忍不住来上几把。一夜输光了,也没什么,家里女人当然不敢抱怨,他唐家二郎也不至于有饿死的一天。
唐雷咂嘴想,现在回去,只有一事可惜——可惜家里女人不在,不能高兴高兴。他续弦的妻子年轻,模样气质投中所爱,他倒喜欢。可惜早上妻妾都被叫走,去佛堂念几天经。
也不知那余五娘念的什么经,唐雷气不忿。
唐雷心里其实有点怵那个嫂子,余五娘深藏不露,从不知道想的什么。她和唐震不睦,凤庐庄里人人知道,但她偏偏又很忍让。她一力买下白云剑的事,连唐震都很意外,没想到余五娘这样讨他欢心。也许这就是女人,本分就要讨男人欢心的。
这么看起来,他那个新妇,就有点太冷傲。也许进门不长的缘故,还要教导教导。
唐雷提灯,转进庭中。
万籁俱寂,他手里那盏灯拂开黎明前的黑沉。冷不丁照向一道影。
唐雷吃了一惊,下意识站住,举灯探过去。
影没有动——那是一个人。
“你找死啊!”唐雷呵斥。
人依然未动。唐雷忽然一讶,这才发觉,前面是个女人。他不认识她,这女人似乎不是凤庐庄里的。
“什么人?”唐雷喝问。
“你是唐雷?”女人平淡问。
唐雷看到了她腰间的刀。
“怎样——”唐雷退了一步。
光跟着退了,黑暗中,女人报上名字:“我姓且,且惜愁。”
唐雷没反应过来,“且惜愁?”
“我受人之托。”
唐雷这时回过味,诧道,“什么——且惜愁?——天下刀尊流水刀?”
“嗯,”且惜愁说,“你想必记得刘桐。”
唐雷一愣。
隐约,他看到女人离开,她并不快,衣袂拂动,隐没暗夜,身形融于混沌。他还是没反应过来,原来这是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幅场景。
一枚极为轻薄、花瓣形状的暗器一闪。唐雷本能地要躲,不知怎的,它已飞来轻轻划过咽喉。他脖子一冷。小刃静悄悄重新没入黑暗,停回主人指间。天下刀尊的桃花刃,他惊诧想。这是脑中最后的思绪。
灯掉在地上。黑暗中没有一个人。
唐震拂晓就起了。
凤庐庄庄主的习惯十年如一日,从不变。有再新鲜的女人,床笫之欢只归前夜,到了五更,他就是一个练剑的人。
他练剑,也在静室思考剑法。
据说这也是天下刀尊流水刀练刀的方法。流水刀避世隐居,终年在桃林中一口深潭边思刀,除了刀,并不在意别的事情。
唐震觉得,那倒也没必要。太无味了。
他在剑室静心到中午;下午便出去应酬,结识各色人物。
这又和当年天下剑首白云剑行事风格一样,白云剑交游很广,三教九流,都有谈得来的朋友。
他有一些朋友议论,叶平安既然已去世,“天下剑首”这个名号迟早易主。那么当世用剑的人,谁配得上这四个字?——论剑法,论声望,再论仗义豪侠的气派,大概只有唐庄主了。
他听了总是怫然。“我难道是沽名钓誉之徒?”
当然不是。
他唐震,在乎那四个字?
不过,自从白云剑归了凤庐庄,他就一直把白云剑陈放在练剑的地方。人之常情,他喜欢看到那支剑——曾经“天下剑首白云剑”,不世出者,所佩之名物,如今是他的了。
东曦既驾,唐震又走向静室。
这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一缕晨光从窗棂透入,斜斜地,落在白云剑上。
不同的,唯有一点——那剑架前,原本他坐的位置,此时竟然端坐着一个人。这女人布衣布裙,发髻上冷冷清清,插着一支铜簪。阳光同样打在她的肩头,使她看上去和剑一样孤独沉稳。
她见到主人,一点不显得紧张,坐得堂而皇之。
唐震驻足。
唐震内心惊讶,面孔上没有表露。两人一站一坐,目视对方,一时都没有说话。
沉默中,唐震瞥着她的刀,心蓦然一动,猜到了这女人是谁。想整个江湖,在凤庐庄当着他还能这么气派的人,不多。
“流水刀?”唐震问。
“唐庄主。”
她果然没有否认。
唐震笑道:“原来是且娘子,久仰。”
他目光移向白云剑,说:“听说娘子对此剑不感兴趣,看来江湖传言,当不得真。我要知道娘子想来,一定早早奉上请柬,选一个安静日子,备酒请娘子叙话,安心看剑。”
“唐庄主弄错了。”女人也一笑。
“哦?”
“我不是为了剑来。”
“请教,你为了什么?”
“我为一个人。”
“何人?”
“卢云。”
唐震的笑还在脸上,一瞬后,冷光却从眼睛里涨了上来。
他一顿,冷笑,“卢云?——卢、云,原来那个女人,是流水刀的朋友?”
且惜愁颔首:“不错。”
唐震笑道:“原来,娘子今天上门,是来问罪?”
且惜愁微微一笑。
“笑话。”唐震负手,语气淡淡,“天下刀尊流水刀,慕名已久,我以为是懂道理的人,没想到今天一见,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请问娘子,那女人平白无故,闯进凤庐庄,当着那么多朋友,对我拔剑相向。她技不如人,是我的错?”
“我只想问一件事。”
“哦?”
“听说卢娘子拔剑时,也问过。”
唐震眼睛眯了起来。
“你还记得卢蔷蔷?”且惜愁伸出手,指尖拈着一朵花。那是一朵早晨新摘的买笑,晨光下温柔腼腆。
唐震从花,看向她。
且惜愁这时站起,缓步而来,手一挥,静室的门悄然关上了。
唐震瞥了一眼。知道今天的事不能善了。
他当然不怕。他什么时候怕过上门挑衅的人?
“问得好。”唐震笑道,“只是,娘子问错了人。”
“我问错了人?”
唐震哼了一声,“我当然记得卢蔷蔷,我也觉得,卢蔷蔷死得太可惜。那卢娘子不止德行有亏,又生而不养,她有脸问这句话?是我杀了卢蔷蔷?只怕相反吧,我养大她,卢蔷蔷吃我的饭,是我的人。我的人,随我处分。说到哪里,恐怕都是这个理。卢蔷蔷不听我劝诫,不然何至于今天。”
且惜愁说:“蔷蔷一死,给唐庄主添麻烦了。”
“娘子不必阴阳怪气,我只是说道理。”
且惜愁淡笑,说:“唐庄主又弄错了。”
“哪里弄错了?”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论道理的。”
唐震提起一边嘴角,似笑非笑,说:“娘子以为,你天下无敌?”
“我不算无敌,没有人可以无敌。”
且惜愁垂目看刀,说:“杀了你,也不能算无敌。”
唐震呵一声,不再废话,拔出剑。
花落下,流水刀也在她手中。
关于且惜愁,有很多传说。
有一年,唐震宴请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机缘巧合,被引荐过一个用刀的人。杜西洲刀法绝伦,是人人都想认识的那种人。
唐震把最好的美姬让给客人,可惜杜西洲看上去不是太感兴趣。
酒过三巡,有朋友笑道:“怎么西洲不给美人面子?是美人不够体贴温柔,还是今天的酒不对胃口?”
又有人笑道:“杜先生心里只有刀。”
“美人在怀,刀,不能暂且放放?”朋友笑着说,“西洲也学起了那个女人?”
他们当然都知道,谁是“那个女人”。另一人有些喝醉,奉承杜西洲说:“那个女人,真那么厉害?强得过杜先生?只怕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因为白云剑看中了她,借了天下剑首的名声,高看她一眼。传说而已。”
席上登时安静一瞬。
有人看向杜西洲。杜西洲拈着酒盏,微微一笑。
“你觉得我的刀法很强?”杜西洲笑着问。
“杜先生威名赫赫,这还要我说?”那人忙吹捧。
“你见过我出刀?”
当然没有。
杜西洲的笑容消失了,说:“也是道听途说?你既然信我这个‘道听途说’,劝你最好也信她的。流水刀威名赫赫,你怎么说,她不在乎——我听了却不太高兴。”
唐震振剑。
“弹歌之剑”以准与重闻名天下。他用的剑却很轻。
唐震遇到过不少人,见识过他出的第一剑,心里就怯了。原来一支轻灵的剑,照样能迫人喘喝。他一击,犹如援弹飞丸,应弦而落。
剑尖刺入深潭。
碧水无底,不能破。
唐震心一沉,拔回剑,感到一阵战栗。这女人的目光中看不出什么,但他猜测,她心里也有相似的感觉,举手一动,非生即死,命悬一线,一种接近痛苦的快意。
唐震很久没有输过。
且惜愁,想必也是同样。
他退后立定。
“不愧是天下剑首白云剑念念不忘的女人。”他想要调笑这一句。然而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似乎不合适。
她的裙裾已经静止,刀在身侧。她神情虽然严肃,然而平静。目光蕴着杀意。
渊渟岳峙,究竟能不能用来形容一个女人?
不能。唐震想。
是流水刀先动了。
这时,不是一汪碧水深潭。招变了。唐震曾游历天下,目睹过东海疾风怒涛。那丈高白浪冲天而起,泡沫起浮,腥味扑鼻。唐震闻到了腥味。
翻腾的波涛中,有一缕红色。
血。他想。
且惜愁被剑势笼罩。她一刀竭了。天下刀尊流水刀,传说再多,不过如此。唐震递剑,剑尖微微一颤,银光歙集,他从来没有在此招失手,逐宍,只要一剑,刺透身体。
他将这女人一穿而过。
唐震一阵震撼。心头情绪还没平复,她刹那碎成了虚无。
犹如水中的影纷纷抖开,雨雹忽止,阒然灭泯。
唐震神色凝重。
热流从他肋下漫开,原来如此,是他的血。
且惜愁在他身后,很稳。
“原来这就是‘弹歌’。”她看着刀,淡淡说。
“卢蔷蔷算你的人,随你处分,今天你不如我,身为羸弱,只好也随我处分了。唐庄主的道理,不知是不是这样?”
她的语气不徐不疾,说:“蔷蔷的母亲余五娘,也托我问候唐庄主一声。”
“谁?”唐震一诧。
她向唐震走去。流水刀一道锋芒。
这是轻描淡写的一刀,但唐震知道,他已避不开。
“铛”的一声,剑掉在地上。
一刀既过,且惜愁收刀返鞘中。
她没有回头,漫步走出剑室。
“破潭”开篇,“涛怒”定局。“嗯。”她想,有点熟悉,好像经历过。
李音音那时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她被称为“天下刀尊流水刀”。她不记得了。现在再想想,也许是罗船山败在她刀下之后。
“刀鬼”罗船山。那是一位前辈。
叶平安为了这事,曾经对她苦笑:“刀鬼一生刚烈,你偏偏要去战他,为什么不给前辈一个面子?败你手里,他气得快死。”
她说:“我只认刀。”
她其实不是一个太执着赢谁的人。她想要赢的是刀,不是人。然而那时她刚好从若耶溪铸师手里得到了一口刀,名它“流水”,很喜欢,想要一试。
她遇到罗船山,那位刀鬼前辈说:“且娘子的名字我听说过,据说你刀法不差,不过要我拔刀,还不够格。你一个女人,我胜之不武。”
她一招“涛怒”败了罗船山,对他说:“可惜,你胜不了。”
白云苍狗。
都是太久以前的事。那时她还不认识杜西洲。
现在,没有人还会这么说。她已经不是一个女人,她是“天下刀尊流水刀”。
那口她喜欢,想要一试的刀,甚至已经断了。那水流般青色温柔的刀光,只能遗憾掩埋在桃林之中。
天光大明。
且惜愁离开凤庐庄,款步而去。
她是一个女人。而且已经嫁给了一个人。她要早一点回家去,家里还有人在等。
惠风和畅,暖意熏人,她向长亭而去,路过一面墙角,见有买笑花开得缤纷,很美。她漫然摘了一朵,簪在发上。
她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