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三】 ...
-
尘愚。
若尘愚。
他们兴许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至少,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两家人住在一条街的对门。但是最初,卜茁认识的是若尘愚的父亲,那个被孩子们称作“怪人叔叔”的男人。
他是带她走上绘画道路的引路人,是她的恩师。
那时候的街坊邻居常说,住在街对面的那个画家,脑子不太好使。
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个小拖油瓶,日子磕磕绊绊,还要固执地守着他那破画板,不愿找份正经工作做。
他也确实是傻,别人都踩在他头上欺负了,他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并不计较。
流言传得多了,假的也能是真的。
关于怪人叔叔的人生经历,卜茁少说听了有二三十个版本,可对她来说,最真实的内容,只有他画笔下的模样。
那个男人唯一的反抗,就是在旁人对他指指点点、说闲言碎语的时候,捂住儿子的耳朵。
那双拿惯了画笔的手骨节分明,指甲缝里有洗不干净的黑色的铅笔印子,怀中还抱着一本卷了边的素描本,仿佛他握住的这些,就已经是他的全部了。
可人性是相当恶劣的,男人的温和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流言像雪球,滚过每家每户的门口,越滚越大,变成千百个荒谬的故事。
“整天不务正业,也难怪老婆跟人跑了。”
“可不是嘛,他小孩也没个正形。”
“我都不让我家孩子靠近那边,怕学了一身坏毛病。”
“那可不……”
一个没有正经工作,整天只知道涂涂画画的大男人,怎么可能养得好一个孩子?
但卜茁不一样,她同样是没人管束的野草,独自在周围人的冷眼中长大。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若尘愚和她是同一类人。
至少卜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若尘愚当作自己身边的“战友”。
毕竟小镇上的话题并不多。
卜茁家占一份,若尘愚家占另一份。
-
那年,周余报了小县城里很少有人去的补习班,时常一整个下午都不在家里。
通常周余不在家时,卜茁在周家的地位就会变得很尴尬。
她巴不得有个地方能暂时收留她,哪怕是大人们口中龙潭虎穴般的怪人家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于是她真的去了。
“叔叔,我家里大人不在家,能让我在这等等吗?”其实这话有点没礼貌,但从卜茁嘴里说出来又并无不妥。
男人还是笑呵呵的,一点不介意。
他侧身给卜茁让出进门的位置:“好啊。”
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卜茁发现怪人叔叔其实并不怪,甚至比县城里大部分大人都要平和。
那天卜茁一个人坐在街道边上,百无聊赖地数路过的车解闷。
怪人叔叔便从二楼的画室窗户里探出头来,用他那只沾满了颜料的手举着调色板,向卜茁招手。
那天阳光出奇的好,卜茁仰着脸,久违地感受到了阳光笼罩在脸上的感觉,热热的。
怪人叔叔的手是一道斑斓的彩虹,为她搭建起通往另一个乌托邦的桥梁。
她喜欢那种明亮的感觉,以至于后来卜茁的笔下,最常使用的色调都偏暖色。
她喜欢随心所欲地涂画,喜欢画室里亮堂的采光,喜欢被颜料染成彩色的窗帘,甚至喜欢阳光照进窗户的、完美的角度。
怪人叔叔家是她的忘忧乐园,那个地方轻易就能驱散她所有的坏心情。
她喜欢待在那里。
其实卜茁并不是第一个被怪人叔叔捡回去的孩子。
和她一起的,还有两三个喜欢画画、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的小孩。
小县城里,很少有家长支持孩子发展兴趣爱好。
绘画是可能影响学业的邪门歪道,尤其是还有怪人叔叔这样的反面案例。
虽然瞒着父母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好在几个孩子团结一致,互相帮忙打掩护,硬是躲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画室待了一段时间后,怪人叔叔打开了心扉,偶尔给他们几个说说自己家里的事。
与大家的说法大相径庭,怪人叔叔并不懦弱无能,虽不至大富大贵,总归是有一些积蓄。
他主修自然主义画派,不喜欢城市的喧嚣,多方考察后,这才带着已有身孕的妻子来到了现在这个相对安静的小县城。
然而小城的人并不如周围的风景那样温和,这里的风景能够抚慰他的画笔,却很难宽济他的心。
说这些话的怪人叔叔文质彬彬,一点没有叔叔婶婶描述的那些窝囊废的影子。
从那个时候起,卜茁才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后来的事情,卜茁也在传闻里补齐了缺失的部分。
他的妻子在生下孩子后就跟人跑了,彼时卜茁不懂“跟人跑了”在那个小县城里是多么足以被架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的罪名,因为在面对这样的议论时,男人总是沉默。
他闭口不提被他人称作难堪的事,或许是觉得别人都难以体会,又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懂。
可别人的口舌并不会因为男人的和善就宽容几分。
小地方的人比起公序良俗,更愿意奉行当地长久以来的墨守成规,当他们认为一个人有罪时,哪怕是客观的事实,都只能成为男人有罪的佐证罢了。
在孩子们探究的目光中,怪人摇摇头,从包里摸出了一盒烟。
烟盒上还有些洗不去的、陈年的颜料。
听故事的小孩们眨巴着眼睛等着他继续往下讲,他看了看那些带着好奇的小萝卜头,又苦笑着将烟盒重新揣回了口袋里。
若尘愚就坐在画架前——
在卜茁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那样的姿态。
也不看他的父亲,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的画看。
地上散落着用过的画纸和一些作废了的草图。
他总是像在生病,日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显得若尘愚的皮肤过于苍白了。
他们父子两个性格真是大相径庭。
卜茁想,但似乎又很是幸运,至少身为画痴的若尘愚能拥有一个同为画痴,还很爱他的父亲。
遗传学,当真是有说法的。
-
绘画小班并没有坚持太长时间。
因为大家纷纷小升初,学业变得更加繁忙了之后,那几个互相打掩护的孩子偷偷在这里学习的事情,终究还是被他们的父母发现了。
大人们将自家小孩从画室里拽走的时候,残忍得就像亲手撕碎了一张张彩绘的画。
卜茁看着画室里从人满为患,到只剩他们三个人,多少感受到了有些寂寞。
也正是从那时起,卜茁有了更好地观察若尘愚的机会。
她的视线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在若尘愚身上,大概是现在只有这么一个静物对象可以参照了。
加上若尘愚大部分时候不会回应她的视线,很大程度上算是默认了卜茁的观察。
若尘愚的眉眼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清冷而沉静地打量着自己笔下的一切。
乍一看是平易近人,实则透过光看去时,满是疏离。
他的鼻尖生着一颗圆圆的小痣,浑身上下都是一尘不染的,除了那双经常握着画笔的手。
他的指尖总是沾着洗不干净的颜料,或是长期练习素描所沾染的碳粉,将他的指节映得透亮,反倒立体了几分。
这就是一双天生该拿画笔的手。卜茁暗自认定。
她自以为观察得足够隐蔽,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整个画室现在拢共就三个人,就算若尘愚注意不到她,总还有另外一个人将一切尽收眼底。
“怎么样,我儿子是不是挺帅的?”怪人私下里偶尔揶揄她的花痴行为,还算是给卜茁面子,没有在若尘愚面前拆穿她的偷看行为。
卜茁这时候倒不好意思起来了,那点昭然若揭的少女心思多少还是不能放到台面上来的,因此她只好红着耳朵支支吾吾两句:“就、还好吧。”
怪人哈哈大笑几声,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一般。
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再开口时少了几分漫不经心,一颗真心实意被藏进笑容后面:“我觉得他很好,你也很好,我倒是挺希望你们就这样一起长大,凑合凑合一起过吧。”
卜茁也笑了,她在心里暗暗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当人对生活抱有美好幻想时,总是会被现实迎头一击的。
事情并没有顺着怪人期望的方向发展,不只是卜茁和若尘愚没有办法如约一起长大,就连怪人自己,也被迫放下画笔,向命运服软,任由人生推自己向另一条路。
空荡的画室,他收起了自己的画纸颜料,将它们统统塞进了一个大的塑料袋里,在画笔颜料瓶的碰撞声里,连同自己一直坚持的梦想,一起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怪人在垃圾桶面前站了很久,久到旁边偷看的卜茁一双小腿蹲得发了酸,最后只听见一声长长叹息,那是她从前不曾感受到的低落。
卜茁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却清楚现在并不是直接询问的好时机。
她唯一做的,是偷偷从垃圾桶里翻出了那包画料,将它们一起带回了家,安置在了她小小的世界里。
画室为此好几天没有开门,卜茁也只能每天定时来画室等着。
再一次见到若尘愚时,他拿着画室的钥匙打开了门,卜茁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收拾东西,最后,他锁门准备离开,卜茁憋了好几天的问题终于从她的喉咙里细密地问了出来。
“你爸爸怎么了?以后不画画了?”
面对若尘愚,她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若尘愚虽然平时不爱说话,一心扑在画画上,但对卜茁向来是有问必答,无论对方的提问又多天马行空。
只有这一次,若尘愚选择了沉默。
卜茁只是看着他,并不催促若尘愚给自己答案。
那张已经长开了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里清清冷冷看不出情绪,卜茁盯着他很努力地想看出点什么来,可惜一无所获。
良久,若尘愚终于声音冷落地开口了,几个字的回话里仍有不甘:“他参赛的作品被剽窃了。”
剽窃。
这是怪人第一次给他们上课时专门强调过的。
他说,做艺术的人,保持创造力比做出更好的作品更重要。
一旦失去了自己创作的本心,那意味着丢掉学会的所有本事,去嚼人家已经吃过的东西了。
他将话说得恶心又直白,为的就是跟随他学习的学生不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那样强调原创性的画家,最后偏偏败给了自己所坚持的原创性。
卜茁内心生出一股股的悲哀,她知道怪人把所有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他支在画室里的那幅作品,从寒冬到炎夏,所有支撑他创作的动力都来源于那幅画。
原本,他的一切都靠着幅画来正名。
卜茁一直坚定地相信着,只要那幅画完成,他一定会得奖。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理解,会欣然明白他的选择就是对的——可他应当得到的一切偏偏没有落在他手里。
那些被丢弃的颜料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卜茁,他没有机会再去向他期望中的成功努力了。
而失败的理由却那样可笑。
一个原创画家甚至无法证明自己被剽窃了,创作之心也并非一日之功,这样一副耗尽心血的画是不能复制的。
他的心境变了,短时间内已经画不出比之更好的作品了。
现实太残酷,要击垮一个人的斗志也太轻松。
当时的卜茁年幼,却也明白即使是怪人叔叔那样坚定的人,也无能为力于现状。
她眼看着他放任沉沦,可她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