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00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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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扬州城，林府内，雪后的冬日清晨一片死寂。
无论是洒扫除雪的外院小厮，还是内院的粗使婆子一举一动都带着小心，唯恐招来训斥。
在这银装素裹之中，就连高挂檐下刚被摘下的灯笼都是素白色。
而在这一片雪白色中，一个穿着云锦斗篷的小人儿在雪中疾步而行，可她实在是太小了，快走了几步就发出了轻咳声，不得不缓一缓。
她身后的奶妈王嬷嬷和大丫鬟知意急了起来。
这王嬷嬷也顾不得轻重，几个大步按住了她小小的肩膀，小声劝道：“姑娘别急，这若是再染了风寒或是磕碰了可怎生是好？老爷若是醒了见您又病了，岂不是要心痛万分？”
小人儿微蹙黛眉，责怪道：“嬷嬷既知我心中牵挂父亲，何须多言？母亲不在了，我若不在床前侍候，又有谁照看父亲？”
这王嬷嬷被她训得无话可说，知她虽只有5岁，可伶牙俐齿，辩不过她，只在心中道：“这个磨人的小祖宗哟！”
只得一矮身，直接将小人儿抱了起来。
这怀里的分量倒是让她心疼了起来，急急忙忙抱了人前往正房。
一路上的仆佣见到她们一行纷纷避让，传话的传话，打帘子的打帘子，俱是快手快脚，只发出寥寥声响。
到了正房后王嬷嬷就将小人儿放了下来，如今便是正房里伺候的丫头都不能随意进出，她只能目送小人儿带着知意进了正房。
王嬷嬷规规矩矩地到了一旁的下人房候着，心里却悬着心，满心祈祷着：“太太啊，您要是惦记姑娘就让老爷赶紧好起来吧，您要是没了，姑娘还不得让那些旁支生吃了？便是有荣府，可那荣府老太君又哪里比得过您和老爷对姑娘上心呢？”
此刻小人儿已经受了府中管家福伯的礼，便急急道：“福伯，父亲昨晚可好？今天可有进食？”
福伯看着她解开斗篷后露出的苍白瘦弱的脸庞，便痛心道：“昨儿个沈先生是怎么跟您说的？谁都知道您孝顺，太太那时候您也是日日随侍汤药，可您再这么着，老爷醒来岂不心疼？您又让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呢？”
小人儿却是已红了眼眶，明明泫然欲泣，却语气坚定道：“福伯莫要再劝，玉儿有好吃好睡也有好好吃药。您也放心，便是没了弟弟，没了太太，玉儿也能照顾父亲！”
福伯嘴角微动，最终抿紧了唇线，低声道：“姑娘可进了早膳，用了汤药？”
小人儿忙道：“用过了，用过了。小厨房可送了早膳过来？”
她说着便要走向那占了半个内室的紫檀千工拔步床。
这张拔步床原是小人儿已逝之母，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妻，荣国公之女贾敏的嫁妆。这贾敏乃是公府嫡女，荣国公夫妇对女儿的爱意在这张拔步床上尽显。不但用的是名贵无比的紫檀，只说这雕镂之美，见过的人无不惊叹。
如今贾敏仙逝，她的嫁妆本应封存，奈何还没有开始归置，这府中男主人突然病倒，也没人敢在此时节外生枝。
而此刻躺在病榻上的李寻欢隐隐约约听到动静，以为是忠仆铁传甲在跟他说话。
可惜他头痛欲裂，听不太清，而口舌干燥让他下意识催促——
“酒……酒……”
他其实心里明白，这一劫他怕是熬不过，恐要客死异乡。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他早无颜见父兄，更无颜见先祖。不能葬在李氏墓园，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可这般想着，心却锥刺般疼痛不已，让他几乎流下泪来。
他却不知道这一声低语，却让小人儿差点惊呼出声，倒是老管家反应快，知道自家老爷这是渴了，忙亲自端茶，还不忘打发知意去通知外面的小厮，请来留宿在府中的沈先生。
随着老管家一声吩咐，死寂沉沉的林府突然“活”了过来。
隔壁的漕运总督府里听到了动静，问了一声，没多久就管家就亲自回道：“老爷，隐隐听着像是在请大夫，那位林大人，怕是好了。”
这许总督刚刚洗完脸，此刻将温热的帕子往丫头手里的铜盘中一丢，冷笑道：“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他林如海还能真为了个女人寻死觅活不成？便是他想当这样的痴情种，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资格——连个种都没留，也敢去见先人？我呸！”
传话的管家自然称是，对许总督这番话很是认同。
毕竟死了个婆娘不是还能再娶？要是没法子留个儿子，甚至没能过继一个，这位林大人哪有脸面去见祖宗？
“活”了的林府却是又得了一个好消息。
沈先生一把脉，就喜上眉梢道：“林大人虽然高烧不退，可内息渐丰，枯槁之像已然不见，定是柳暗花明，大好了！”
在管家重谢了大夫后，这小小的林姑娘也带着哭腔谢道：“沈先生真乃妙手回春的神医，待父亲大安，我林府必定送上匾额以表心意……”
那沈大夫知她年方六岁，却是从娘胎里就带了弱症，又命苦先没了弟弟，又没了母亲，此时更是这府里唯一的主人，只靠忠仆支撑。
他怜爱道：“林姑娘也万万注意身体，若是林大人好了，您却病了，他定要再急出病来。至于匾额之类且莫再说，老夫无颜受之……”
林姑娘知他言外之意，红了眼眶，正说着：“太太那病，请遍了满城大夫都没法子，也和先生——”
“姑娘！”福伯眼含热泪大声喊道：“老爷醒了！”
这林姑娘眼里心里哪还有这沈大夫？
立刻进入了拔步床，再行几步，就看到已经挂起的床帐内，她那已经快瘦脱形的父亲林如海，正定定地看向她。
林姑娘立刻以帕掩唇，泪眼婆娑地唤道：“父亲！呜！父亲，您终于醒了！您吓死玉儿了……”
话落便是泪流不止，而李寻欢却被这几声父亲唤得阵阵头晕，满心惊诧！
我，李寻欢，哪里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
这紫檀拔步床，这雨过天青色的云锦段，这并不认得的老仆，这泪眼相看含着父亲的小女娃儿……
李寻欢正想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就随着沈大夫一声令下，就被灌了一碗汤药。
他有心不配合，可身体无力，再加上这汤药还是这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不顾他抗议，一勺一勺送到眼前，他也就喝了。
他病体沉疴，怕是时日无多，且看这些人想做什么吧。
这药里或许有安眠的成分，李寻欢很快昏昏欲睡。
在昏睡前，他想，这肯定是一个梦，更是一个错误的梦。
我便是有个忠仆，也应该是铁传甲。
我便是有个女儿，也应该肖似诗音……
但当李寻欢一觉醒来，再次看到这个双眼泛红似雪兔，深情喊他作“父亲”的小姑娘，以及那泪目唤他作“老爷”的忠仆时，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
他这双手修长匀称，除却常年握笔留下的一层薄茧外，只见养尊处优，哪见半点塞外风霜留下的痕迹？更不用说他常年持刀留下的茧子。
当大夫为他把脉时，他更是发现身体中哪有半丝真气？
在此刻，李寻欢终于醒悟——
我已非我。
他自辞官后就效仿孟尝、信陵两位战国君子，在家中疏财结客，广纳豪杰，又在江湖漂泊十余年，听过无数奇人奇事，自然知道“还阳”之说。
显然他还是客死在了异乡，也不知道铁传甲是否会带他的尸首回乡安葬……
但他希望不会。
他哪有面目安葬李氏墓园？
不……他不用担心那么多了，他现在已经还阳，又哪里能面见父兄，见到先祖？
想至此，李寻欢心痛万分，可就在此时，大夫严声道：“林大人！”
李寻欢抬眸，这林大人，显然说的就是“他”。
沈大夫拱手道：“林大人，我知道您是性情之人，也知在林夫人仙逝后，您哀思极重，恨不能追随而去，可您府上的小姐，您难道就不管不顾了吗？您若是见到泉下的林夫人、林老夫人，甚至是林老先生，您要如何交代？”
李寻欢被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劈头盖脸地教训一顿，只得强颜笑道：“先生教训的是，我定会醒悟，不负先生相救之恩。先生医者仁心，我那玉儿——”
他兄长生来体弱，倒也看过一些医术，在关外无暇打发时间的时候，也会随手翻看。
见了那小姑娘两面，哪里看不出她面庞怯弱不胜，体态消瘦如弱柳，怕是生来就有不足之症？
沈大夫见他醒来就先关心爱女，不禁叹道：“她现在惦念着您，也不像贾夫人刚去的时候那样哀毁，您若好了，她定是要病上一场的。我早开了方子，刚刚又删改了两味，先喝喝看吧。”
李寻欢于是知道，“他”的夫人去世了，这位夫人应是林贾氏。
他只得再次谢过。
这位沈大夫又劝他好生休养云云，不但如此，还喊来管家，留下医嘱。
显然，这沈大夫是不信“他”能知错就改，不再放纵自己伤情伤身。
李寻欢不禁苦笑，心中叹道：「这位林兄，看来你我都是性情中人啊。」
可他笑容刚刚展现，就看到站在拔步床内室角落的小人儿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双眼又红了。
李寻欢：？？？
恕他从未娶妻生子，不懂这小女儿家的心，她怎地又要哭了？
他还阳占了人家父亲的身体，便是欠了因果，自然要将这个聪明孝顺还爱哭的玉儿养大。
可他懂什么养孩子？又哪会安慰这样娇小的小姑娘家？
一个女儿家没了母亲，而且是长女，多么艰难，他却是知道的——
他表妹林诗音，亦是他的未婚妻，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可若非诗音早早丧母，舅父担心她无人教导，不懂持家，何必早早将她寄养李园？
要知道他母亲和舅舅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诗音更是母亲的嫡亲侄女，这等关系尚须如此，眼前这个爱哭的小姑娘，未来婚嫁……
李寻欢察觉到了肩上突然多出的重担，却没将它卸下，而是对小姑娘招招手，轻唤了声“玉儿”。
那小姑娘立刻跑了过来，不过刚两步就反应过来，反倒是变成了却步不前。
尽管年岁不大，可那女儿家的羞涩扭捏展现无疑。
李寻欢笑了，再次轻轻拍了拍床侧。
小姑娘这才忘却了羞涩，到了床畔，仰着小脸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寻欢不禁问：“玉儿，为何这样看着为父？”
孰料，小姑娘的眼中立刻有了泪光，泣然道：“玉儿、玉儿很久不曾见到父亲这般笑过了。”
李寻欢眼神一怔，他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了？
或许是踏上归途的那一刻。
又或许是十年前踏出李园的那一刻。
更或许，是他想让诗音嫁给大哥龙啸云的那一刻。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0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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