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魂》文雨

48、第 48 章

　　48.为了孩子

　　部队很快集结起来，松油火把之下，一张张通红的脸满是兴奋，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劫后余生，每个人都感到庆幸之极。
　　“弟兄们。”谢盛涛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扫过，略略整理了思路大声道：“白天，敢死队的兄弟用自己的命为我们抢修工事争取了时间，我们才能拖延到天黑，现在，夜袭队的弟兄们正在冒死袭击日军，为我们撤退争取时间。”
　　他说到这里语音一停，所有的士兵脸色却渐渐的肃然起来，只听谢盛涛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们付出这么多的代价，现在是撤退最好的时机，可是——”他的语音一停，众人都是一愣，暗自嘀咕起来，难道又有新情况。
　　“可是。”谢盛涛提高了声音，大叫道：“可是弟兄们，我们遇到了新情况，这个时候的临时医院里，有我们的一个姐妹，她正在生孩子......”
　　“有人说，军人就是为了杀人而诞生的，用最小的代价杀死最多的敌人，这就是最好的军人。可是，弟兄们，我们杀人，到底为了什么呢？我刚才跟方连长说，我杀人，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们的孩子以后能堂堂正正的做人，能有尊严的活着。我不知道弟兄们是为了什么，但我决定留下来，因为我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如果你都不能守护他，不能让他顺顺利利的出生，我又有什么脸去说，我战斗，我杀人，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我不苛求大家都跟我一样，方连长说了，愿意留下的，和我们一起留下，一直到这个孩子顺利的出生，不愿意的，我们也不勉强，而且，想要离开的弟兄们，你们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们顽强的狙击了日本人，你们一样也是英雄。至于愿意留下的弟兄们，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什么时候出生，我们可能要狙击日军24小时，也可能是72小时，情况大家都了解，日军有一个大队，我们只有不到500人，这是必死的任务，所以我请大家慎重考虑。”
　　谢盛涛说完，长吸了一口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队列鸦雀无声，大家皱着眉头，心中却在不停的权衡、犹豫、焦躁和思索。夜风吹动山间的草木，悉悉索索，夏虫的鸣叫时起时伏，远处依旧有枪声隐隐约约传来。
　　“大家考虑好了没有？”谢盛涛在那里沉默了老半天，忽然说道。
　　“报告。”一个排长站了出来。
　　“允许发言。”谢盛涛说。
　　这个排长看一看谢盛涛，又看看方晓说：“请问团长，方连长，现在生的孩子，是不是沈言沈营长的遗腹子？”
　　“是。”谢盛涛说。
　　“那好，我留下。”这个排长毫不犹豫的说。
　　谢盛涛一愣，肃然的：“不是问你一个人。”他说着语音一顿，提高了声音：“现在我命令，愿意留下的，向前一步，想要离开的，原地不动。各就各位，向前一步——走。”
　　“垮”的一声，所有的士兵都整齐的跨出一大步，没有人犹豫，没有一个人留在原地。
　　“这——”谢盛涛呆住了，在他想来，留下，那就是必死无疑，在死亡的威胁之下，没有人会选择死亡。他觉得，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人能留下，他就很开心了，而且实际上他已经作好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的心理准备，可是眼前的一切，彻底打破了他的常识，这还是他的532团吗？什么时候，他的532团如此不惧生死，如此的视死如归？
　　“长官，我们不怕死，为了自己弟兄的孩子，死，值得。”那位排长大声说道。
　　“对，弟兄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队列中有人大喊道。一时间群情激奋，要求留下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方晓不由得也呆住了，千古以来，中国从不缺乏舍生忘死的人，只有找到足够的理由，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去死，为自己的孩子去死，为了孩子，这就足够了。
　　一股热血不由自主的直向他头顶涌了上来，他感到浑身颤抖，喉咙顿时哽噎了，眼角似乎有泪水要流下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有这样一群有血有肉的男人们，这个民族，永远也不会倒下。
　　“安静。”谢盛涛大喝一声，众人顿时都安静下来。谢盛涛神色严肃的向众人点点头，说道：“好，既然大家决定了，现在请方连长下达作战命令。”他回身向方晓敬了一个军礼，跑步进入队列。
　　方晓还了一个军礼，然后看向众人，大喝一声：“立正。”
　　“哗”的一声，众人挺胸收腹，立正肃立。
　　方晓从队列前慢慢走过，眼睛平视众人，然后说道：“稍息。”
　　“诸位，接下来的作战，会很残酷。”方晓冷冷的看着众人，脸上毫无表情，说道：“但你们既然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我也不介意带你们去死。但是，死要死得有价值，诸位，我们弹药不多了，但我们还有很多仗要打，所以第一件事就是要节约使用弹药，尽量缴获敌人的枪弹......”
　　“日本人并不可怕，他们作战僵化，战术呆板，没有了飞机大炮，他们什么都不是。所以我们乘着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全力加固阵地，现在，我命令......”
　　部队一个个领受命令离开，最后只剩下方晓、谢盛涛和老赵。
　　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谢盛涛不由一阵感慨：“我真的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们的士兵真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不停的摇着头，感叹不已，问道：“方晓你说为什么？”
　　方晓张了张口，还没有说话，老赵翻着白眼，冷笑一声说：“这有什么，其实你们这些穿呢子军大衣的家伙，根本就不懂我们这些小兵的想法。”
　　谢盛涛一怔：“什么意思？”
　　老赵：“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当官的，每天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吃着大鱼大肉，我们这些小兵，草鞋都没一双好的，吃糠咽菜，结果有一天日本人来了，你们就从小妞的肚皮上爬起来，对着我们这些小兵一阵大喊，为了国家民族，你们要牺牲，要奉献。呸——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老赵大骂道，“鬼他妈理你们，你觉得我们像傻子吗？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要不是你刚才说为了孩子，你看会有一个人留下来吗？谢团长，我们这些当兵的，从来就不怕死，死算什么，不就是睡一觉吗？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我们也有怕的时候，怕什么？怕的就是负伤了没人管，死了没人埋，老婆孩子被人欺负。你现在为了一个兄弟的老婆孩子能够亲自留下来，单凭这一点，弟兄们就服你，就愿意跟你干。”
　　方晓愣住了，这么一个胆小鬼，财迷，完全没底线的家伙，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不觉认真的看了一眼老赵，认识这么久，他都不知道，这个赵神仙，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
　　“这就是人心，人心如饮水，冷暖自知。”这时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却是高一山，他不知从哪里走过来，沉声说：“当年的大明，为什么亡了，大明的军队不多吗？武器不好吗？军人真的没有血性吗？都不是，是因为大明的精英伤了老百姓的心，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再为大明付出生命。辛亥革命，武昌一群乱兵仓促之下就莫名其妙把满清推翻了，诸位，是满清太虚弱吗？根本不是，是人心，没有人觉得满清还有存在下去的理由，没有人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王朝付出生命，所以，一夫振臂，天下响应，摧枯拉朽，一推就倒。人心啊，看不见摸不着，很多人也不在乎，可是当你在不知不觉之中失去之后，你的死期就不远了。”
　　“可是现在的国民政府，谁又在乎这个，他们眼里只有帽子、票子、车子、房子、女子。”谢盛涛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摇着头，“他们不会在乎的。”
　　“那他们就等着死吧。”高一山冷冷的说，“中国的老百姓，可以说是最温驯的老百姓，但一旦激怒他们，就是最暴烈的一群。王侯将相，岂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之。嘿嘿，西方人到现在依然有贵族情结，尊重权威。中国人两千年前就不把贵族和权威放在眼里了。”
　　“高先生，凤池现在怎么样？”方晓不得不赶紧打断高一山的即兴演讲，这位总是喜欢借题发挥，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再说下去，不知道他还会扯多远。
　　“麻烦。”高一山说：“我正让虞小姐和陈大姐帮她做催产的按摩，可能要一些时间。诸位，既然你们已经决定留下来了，那就有始有终。”他说到这里，忽然走上前，亲热的一拍谢盛涛的肩膀：“我一直不喜欢国军里的将领，但是你今天的表现，我很满意，不像那个小子，就是个机器。”他口里说着话，眼睛盯着方晓，露出明显的不满。
　　谢盛涛一怔，摇头说：“高先生，方晓他其实是对的，军人，就应该如此理性。我不如他。”
　　高一山冷哼一声：“所以说他就是一台机器，脑子都是钢铁做的，真是——”他说到这里，决定还是给方晓留点面子，当即住了口，瞪了方晓一眼，然后两手背在背后，自顾转身离去。
　　方晓却毫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随即他笑容一敛，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方晓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值得。就为了一个孩子，把整个部队置于绝境之中，这是他曾经的军事生涯之中从没有过的，他也根本不会去下这样的命令。可是，既然这是大家的愿望，他觉得，自己也只好尊重他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这些可敬的战士们有更多的人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