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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陛下 ...

  •   永和殿已经天翻地覆。

      尽管之前臣子里半数都已经投了东宫,连玄同甫这种小心谨慎的老臣也抗了一回旨,但那毕竟是暗中来的,真正扬眉吐气,还是今天。

      历朝历代,从龙之臣的荣耀,不仅可以自身仕途通达,还能光耀门楣。所以尽管表面哀痛,眉梢眼角难□□露出志得意满的光彩。至于雍瀚海那一拨人就颓唐得多了,雍相爷尤其脸色灰败。但他们也不是说什么决策失误,实在是无回头路可走,再精明强干的君王到了晚年也难免精力不逮,雍瀚海的晋派这些年来贪了个盆满钵满,一个个肚满肠肥。新君继位杀贪官都成了惯例了,正好抄个家来给边关添点军费,也让百姓开心开心。

      而东宫现在根本没有看他们的闲心,三省六部九寺群臣、还有礼部早已致仕的老臣、翰林院闭门修书的大儒,还有宫中操办过先皇葬礼的宗府老內侍,都在外殿等着,真是金紫万千。京中的亲王、郡王、皇族宗室齐聚,最受尊敬的自然是几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亲王,论辈分都是庆德帝的叔辈,理亲王,贤亲王……都身形佝偻了,拄着拐杖,由儿孙搀扶着,见到太子殿下进来,仍然颤颤巍巍着要下拜,顿时殿里都跪了下去,山呼千岁,黑压压一片。

      萧景衍平素性情看似温和,其实决断起来也是雷厉风行,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只匆匆对几个老亲王说了句:“不必多礼。”,理亲王还想拉着他攀谈几句,太子殿下已经直接进了内室。

      皇家礼仪繁琐,想在里面保存一点人情,必将有所取舍。庆德帝年轻时跟他说过,自幼只有太皇太后对他最好,太皇太后去世时是冬天,他那时候才十来岁,睡梦中匆匆忙忙被唤起,换了几套衣服,跪在外面等,不敢多说一句话。反而是庆亲王胆大,嚷着要去看,到底让他见了最后一面。后来宗室都说太子懂事,他却后悔了好几年。

      内殿全是皇子公主,几个年幼的都已经开始哭上了,见他进来,一脸凄惶,反而小十七一脸懵懂,还在打瞌睡。偏殿是妃子,不见哭声。永和殿一片安静,太医都已经出来了,萧景衍还是不能进,要再换过冕服。

      也是留存体面,将死之人,就算是亲儿子,也是要整理之后才能见的。他站在内室换冕服,云岚是跟着来的,亲自给他整理衣服,琉璃窗外夜色一片漆黑。太子殿下神色森冷如冰,云岚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一面。

      “小言会想通的,他只是暂时误会了而已。”她劝解道,以为猜中了太子殿下的心思。

      萧景衍没说话,只是安静换上冕服。

      临走却问道:“要是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不愿意呢?”

      “不愿意什么?”云岚习惯性地问,她不是没有这急智,只是被这话里的意味怔住了。

      小言明白了所有,仍然不愿意留在宫中,留在殿下的身边吗?她似乎被这句话震惊了,连眼睛都湿了,一切都很安静。

      “我想,我永远也原谅不了世子了。”她轻声道。

      “因为他放弃我?”

      “因为他让殿下怀疑了自己。”东宫储君,即将成为天下的主人,论人才容貌更是无人可匹敌,如果他倾心喜欢一个人,怎么有人会舍得离开呢?

      然而太子殿下却十分淡然:“也不是天下人都该喜欢我的。”

      这话不知道惹起云岚什么回忆,顿时神色一冷,道:“当初真该灭她满门!”

      萧景衍没再说话,有內侍出来恭敬通报,道:“陛下醒了。”

      -

      言君玉提着长枪走出东宫时,容皓的酒也已经喝到半醺了。

      都说他学儒,其实他最近行事更接近道家了,很有点庄子鼓盆而歌的意味。而且一般人也说不过他,上次他喝酒叶椋羽问他,他还来了句“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空”,云岚在一边,也只能好气又好笑。

      叶椋羽正应对堆成山的书信和奏章,都是见东宫势成之后凑上来的,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些随波逐流的小官吏,也不用苛责,还要稳住他们的心,彰显萧景衍的仁德。所以也没人注意言君玉,反而是出了门,被朱雀拦个正着。

      “你想去哪?”朱雀一见他就从墙上跳了下来,他也算消息灵通,知道言君玉没有告状,也可能是心虚,对言君玉难得脾气好了一次:“你今晚就别乱跑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要什么没有呢?”

      內侍都规矩森严,他也不敢明说,但话里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等殿下成了陛下,要什么没有呢?

      “我要敖霁,有吗?”

      言君玉反问他。

      朱雀被噎了一下,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以前对言君玉这傻子颐指气使的,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凶不起来了。可能这傻子身上真有点古怪,有时候脾气倔得小牛犊一样,但他眼睛直勾勾看着你的时候,又没法狠下心骂他,实在让人头疼,怪不得连殿下也对他那么好呢。

      所以他也没骂言君玉,只是跟在后面,问他:“你想去哪?东宫也能练枪啊。你围着东宫转圈圈干什么?”

      言君玉不是围着东宫转圈圈,他是直接从思鸿堂出来,绕过了小半个东宫。萧景衍和叶璇玑素来不和,隔了个最远的距离不说,过去也不方便。而且言君玉是要翻墙,自然要找个好位置才行。

      所以他并不理朱雀,只是自顾自估量宫墙。

      他是练枪的人,纠结犹豫那些不是他的本行,正如钟老将军所说,总是一往无前,有去无回。

      宫墙翻过去是容易的,只是要看里面有没有树接着,言君玉打定主意,也不着急,围着宫墙往前走,看见一堆小太监聚在一起,在宫墙的背风处烤火,应该是上夜的小太监,手冻得跟萝卜似的。他经过时,他们都不敢说话了,可能是怕他,也可能是认出了朱雀。

      朱雀的狠在宫里出了名,以前见到这样不合宫规的事,一定要重罚。但今天光顾着跟言君玉说话了,竟然放了他们一马。

      两人就这样经过了那帮小太监面前,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跪了一地。宫巷狭窄,言君玉还特意绕了一下,以免踩到小太监的手,原来这地方有个凹口,里面还坐着一个胖胖的小太监,像是被吓到了,正慢腾腾起身下跪。

      如果不是背后传来一股大力的话,言君玉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

      跟在他身后的朱雀忽然一个箭步,把他一推,护在了身后,同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叱,几乎盖过了佩剑出鞘的声音。

      与此同时,那个胖胖的太监直接一跃而起,身形轻如猿,矫捷如燕,如同猛虎一般扑了上来!他双袖宽大无比,如乌云遮目,直接扫向言君玉双眼,那袖中散出万点寒芒,言君玉的长枪根本来不及挥出,那寒芒已经到面前。

      -

      “母后还是不愿意过来吗?”

      昏暗的永和殿中,萧景衍语气异常平静。反而是他面前的传旨太监战战兢兢,皇后的懿旨十分简短:“臣妾乃多病之人,怕病气冲撞了圣上,只能在佛前为圣上祈福。”

      牵扯到皇家秘辛,连内务总管段长福都不敢多话,何况他们这些內侍。好在太子殿下从来不迁怒。况且是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可不像那些需要庇佑的小皇子,他对于皇后的决定,是毫无异议的。

      不然他语气不会这么平淡:“那就不来吧,天冷了,让母后好好保重身体,不要伤心。”

      永和殿又安静下来,侍候的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几个宗室老王爷进来探了探,也不敢作声。龙床上帘幕低垂,庆德帝深陷在明黄色的床褥中,痩得脱了相。据说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亲人,在临死时也会显得极为陌生,可能这就是死亡给人带来的恐惧。

      历代帝王晚年多有求仙问道的,大概也是恐惧使然。庆德帝却没有痴迷过,他性格里有种阴郁的冷静,有时候过了分,就成了残酷。

      二更时庆德帝又清醒过来一次,那时候他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他这几天都是这样的,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只是清醒得越来越短,地上跪了一地的御医,都说是时候了。

      这次他醒过来之后没有再说胡话,烧似乎也退了。

      久病的人眼睛尤其浑浊,面目上有一层灰气,也有说是死气的,像是看什么都很模糊的样子,干瘦的手摸着绣着金龙的褥子,茫然地问:“什么时候了?”

      “二更了,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他声音始终平静,反而是旁边的庆亲王落下泪来。

      庆德帝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摸索着,哑着声音叫“云蘩……”

      满室人都只装作没听见,事实上,除了庆亲王和几个参与过当年帝后大婚的老內侍,也没人知道他叫的是什么。

      云蘩,是明懿皇后的闺名,太子外祖父家姓祁,世代清贵,这名字出自诗经: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也有说祁国丈本来中意的是世交敖家的长子敖仲,所以才起了这名字,不过是些无稽的传言罢了。

      所以皇后的宫殿名叫长春,年轻的帝王也有过这样的野心,想要为她留住一整个春天。

      谁也不如萧景衍清楚这故事的结局,但太子殿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坐在庆德帝床边,垂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眼中神色,谁也不敢去看。

      “母后不会来了,父皇。”过了许久,他才这样轻声说道。

      当年一起看梅花,想要像寻常人家一样,渡过一年又一年的平静岁月的父母和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满心天真的萧橒了,他早在漫长的岁月中迅速长大,长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

      不知道庆德帝有没有听见,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相信,仍然固执地叫着她的名字。但他太虚弱了,渐渐就没了声音,似乎又昏睡了过去。

      又过去了许久,段长福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有奴婢看着……”

      “不用。”

      他声音极冷,顿时没人敢再劝,只剩殿内的灯花偶尔发出一点爆裂的声音。龙床上的君王正在缓慢步入死亡,这一生的功与过,爱与恨,都将在这个寒冷的深夜结束了。等着他的是那些被他摧毁过的臣子,和曾经君臣相得的故人。

      没人知道穿着衮龙袍的青年在想着什么,他的背脊挺拔而修长,那金龙伏在他背上,像熠熠生辉的未来,又像世上最强大又最尊贵的诅咒。

      三更时庆德帝又醒转过来。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双手在空中乱抓,但他的脸色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血色,连声音也不再气若游丝了。旁边的御医都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庆亲王也知道,是时候了。

      “冷……”庆德帝叫了一声“云蘩”,但声音很是凄惶,他大概也知道这名字的主人不会来了。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不是绝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打碎了心爱的东西,知道再也无法挽回的神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碎。

      “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庆德帝侧过耳,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迅速离开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变得虚软无力,整个人沉到了床褥之中。

      “麟儿……”他几乎是有点无助地叫道。

      萧景衍伸手握住了他在被褥上茫然摸索的手,青年的手温暖而坚实,像是某个久违的承诺。

      “麟儿在这里,父皇。”

      庆德帝的神色却不是轻松,他像是在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但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看起来吃力又让人心酸,萧景衍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

      就算天下人都背弃了你,就算我已经打败了你,我仍然把你视作父亲。你给了我一个比你更好的幼年,虽然结局并不圆满,但我终究长成了比你更好的君王,我也应该有着比你更广阔的胸襟,我会原谅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但这许多话都来不及说,因为庆德帝整个人都似乎沉了下去,他像是一瞬间垮掉了,连面容也变得无比陌生。

      然后萧景衍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他的手臂一沉,像有无形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统治大周三十余年的帝王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处理过先帝逝世的老內侍小心翼翼地上前,用鹅毛在庆德帝鼻子下试了试,太医也上来把了把脉,很快满室都是哭声,有人敲响了丧钟,浑厚的钟声响彻整座皇宫,整个永乾宫都是哭声,后妃、群臣、皇子、宗室、內侍……所有人都哭成一片。

      然而曾经的太子殿下只是安静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被什么费解的东西牵制住了心神,甚至没反应过来,躲开段长福的搀扶。

      他俊美面孔上神色冰冷而茫然,像降世的神祗,他穿过人群,人人都像风吹过的麦田一样弯下腰去,他走了几步,忽然疾步向前,冲向外殿。

      疾步为趋,宫中礼仪,这已经是最快的步伐,然而从来堪作礼仪范本的太子殿下已经跑了起来,他是如此慌乱,穿过内殿和外殿之间的廊道,衣袖甚至差点带翻了熏香炉。

      “云岚,云岚!”他大声叫着心腹名字:“元良,朱雀……”

      人群中迅速有人跑来,但最快的还是云岚。

      “殿下……”别说其他人,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萧景衍如此失态,顾不得礼仪,连忙跑过去,刚要问怎么回事,萧景衍已经直接道:“小言在哪?父皇要杀小言!快去找小言……”

      这不是私怨,庆德帝是为了皇嗣,当初是,现在也是。萧景衍和他年轻时一样傲慢,如果不喜欢,是连子嗣也不会留下的,就算最终也是从宗室中过继,一样皇室血脉。但这样的影响,足够让他的遗命是诛杀言君玉。

      所以他直到最后,还在跟萧景衍说对不起。萧家的人,是到死都不会回头的。

      昔日淝水大战,连气度非凡的谢安也折断屐齿,教养从来只是闲散时可用,当唯一的软肋被击中,天下之主也难免露出慌乱一面。何况这是庆德帝的遗命,濒死的帝王最后一击,一定是用光全部的力量。

      焦急是最没有用的事,他过去二十多年所学的东西都在告诉他答案,然而那巨大的声音还是一刻也不停地在他心中嘶吼着,要现在就去找小言,要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全须全尾,要每时每刻都带他在身边,替他挡去所有受伤的可能。

      云岚在众目睽睽下跑到他身边,相比一个女官,她更像一个谋士,轻声提醒道:“小言身边跟着的人不比殿下少,还是殿下亲命,殿下忘了吗?”

      萧景衍何许人,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回过神来。况且云岚能想到的,他自然也知道,甚至想到了她前面。

      “父皇不会等到跟我说了才去做的。”他苦笑着道:“他一定是做完了,才会说。”

      所以他昏迷中醒来,一直问时间。

      “是了,所以没有消息小言现在多半已经在安然无恙等着殿下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云岚说着,似乎意识到什么了,改口道:“陛下。”

      这称呼足够提醒他了,何况这短暂的空隙只来得及让他们进行这简短的对话,因为外殿的哭声很快逼近了,内殿也出来了,等待的群臣如同潮水般涌来,宗室的老亲王,颤颤巍巍地过来拉着他嚎哭,礼部的正拟谥号,说着“布纲治纪曰平……”也有雍瀚海那一派的晋派官员,哭得昏死过去,要触柱的。

      “主子,丽妃娘娘要殉葬,还有几位贵人……”偏殿里伺候妃子的內侍一脸慌乱地跑过来道,老亲王还在说着什么大殓小殓的事。

      萧景衍的神色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他的神色不像是刚刚得到天下的君王,更像是群狼环伺下的猛虎。

      山林中的王刚刚死去,所有人都在等待新的王。

      “殉葬不是大周祖制,有伤天和。请长春宫处置便是。”他淡淡道,看向正拉着他衣角絮叨的礼部老臣:“能布令德曰宣,辟土服远曰桓,我看这两个就不错。”

      说起来,当年庆德帝第一次威慑群臣,也是因为太皇太后的谥号,为了孝惠和仁孝一字之差,搅动风云。这些老臣如何不记得,顿时收敛许多。也不再嚷着要这时候定谥号了,只是哀哀哭起来。是理亲王带的头,周边大臣都跪了下来,在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年轻的皇帝神色这样平静,甚至看不出哀伤。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俯下/身去的臣子,像越过了重重黄金的枷锁,看向了云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算亲至也不能改变什么,但人总是这样,当下的第一反应,总是要见到他,要牵住他的手,看见他的眼睛,要活生生的带在身边,护在羽翼下,不容一点闪失。

      萧橒会去找他,就像当初穿过漫天大雪,陪他去看一场灯会,但萧橒没有权力,他保护不了任何人。萧景衍有权力,但他被他的权力困在这里。

      曾经的东宫女官似乎有点承受不住这眼神的重量。

      “我会找到小言的,我会带他来见陛下的。”她也跪下行了个礼,这样承诺道,然后就这样扔下了所有本该她负责的丧仪,提着裙裾,匆匆离去。

      但她脑子还是转得不够快,所以并未读懂萧景衍那个眼神真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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