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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Ⅲ. il Naufragio ...

  •   斯佩多在某个时刻惊醒。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坐在堆满破旧衣物的床铺边沿,额头靠在生锈的铁床支架上以保持平衡,也许正是这金属表面粗糙又冰冷的触感将他从方才短暂的小憩中唤醒。斯佩多理了理衣服,起身站到窗前。晚风通过舷窗的缝隙铺面吹向他的脸庞,来自威尼斯运河上的冷气彻底驱散了残留的倦意,让他得以重新以清醒的头脑观察周遭环境,犹如恪尽职守的巡逻士兵在兢兢业业地确认军营外的安全。
      窗外仍旧是一片漆黑,也许有微弱的月光,但仅能照亮天穹之上很小的一块面积。船舱里的情况反而要好上许多,归功于靠墙摆放的蜡烛还未燃尽。斯佩多掏出怀表,借着这聊胜于无的烛光确认时间,却不幸地发现表盘上不知何时横出了一道裂痕,指针停止在了晚上九时一刻,正是他登船的时间前后。时间的不确定性往往带来一种极为奇妙的感受,让人在超越一切的世外之地与不曾拥有一切的虚无之地的夹缝中艰难徘徊,丢失了时间就是丢失了丈量世界与存在的尺度,在此时此刻,人高于一切,却不存在。
      船舱内只有斯佩多一人,劳拉不知去向,只在床上铺开的衣物的另一端留下些许温度以证明她曾经存在,也许就用和斯佩多一样的姿势小睡了片刻,在不久前醒来,并先他一步离开了船舱。这个设想确有些令人不悦。因为那意味着绿眼睛的女人逃脱了彭格列守护者与生俱来的警惕心:斯佩多能够被床柱坚硬的表面唤醒,却不能察觉到半臂之隔处衣衫的摩擦声与通向门口的脚步声。
      他为自己不知为何失灵的警戒心感到懊恼,收起怀表走向墙边,看见那只艰难燃烧的蜡烛已经只剩下短短一截,至多也只能再坚持半个小时。他拿视线扫视舱内的布局,在靠近另一边墙的矮凳上放着火柴盒,但并没有崭新的蜡烛、或是任何能够用作替代的照明用具。要么在原地等待半小时后必定降临的黑暗,要么离开这间屋子寻找可能存在的光明。无需犹豫的选择题。斯佩多从床铺上散落的衣物中捞出属于自己的制服外套,它在一堆破布堆砌的小山丘上格外显眼。外套仍有些潮湿,雨水留下的痕迹没有完全褪去,但比起之前的确舒服不少。他穿上外套,重新整理好领带、肩章和袖扣,尽管没能成功地把衣摆上的褶皱抹平,但斯佩多此人的平整绝不需要外在的完美作为证明。
      忽然,船身一阵摇晃,巨大的撞击声从舷窗的缝隙里闯入,以暴力的手段打破了令人惊惧又令人心安的寂静,与此同时,声音之中还裹挟着飞溅的水珠,仅有的几滴重新打湿了斯佩多的肩膀和脸颊。他在那时下意识地抓住了什么用来稳住身体,手心里一阵发愣,随后才发现,出现在他手中的正是那曾将他唤醒的床柱。
      发生了什么?
      在斯佩多无声地发出这声疑问的时候,轰响并没有停止,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震动。他快步移到门口,但很快又被逼退回去。门外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酒精和汗水的味道掺在一起,宛如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的颜色汇聚成同一条河流,变得又黑又臭。
      他从不知道这艘船上竟是有如此多的愚人。他们互相推搡,没有组织,没有交流,每个人只顾迈着步子前进,无论前方是否有能够通行的道路,也从不停止起落双腿的动作,宛若冥土之上的亡魂。亡魂的队伍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挪动着,伴以连不成句的怪叫,升腾连绵在半空中,又如送葬的祝祷词。
      队伍像是河水,每一个愚人都是一滴水珠,见缝插针地漫过一整条走廊。斯佩多迅速地合拢舱门,将可能让水钻进来的缺口堵死。他几乎已经猜到船上发生了什么,根据刚刚的震动和响声,恐怕是年久失修的蒸汽系统终于支撑不住,直到现在还萦绕在耳畔的噪音,想必就是来自那即将寿终正寝的蒸汽机。
      斯佩多推了推舷窗,但最多只能打开一掌宽的缝隙,接下来任他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于是他便举起矮凳,用凳子腿砸碎了玻璃。他从碎掉的窗户跳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在甲板上,小跑着奔向船尾。幸运的是,这一片地方似乎还未被愚人占领,四下除了河水翻动与风过夜空的声音,再无其它。湿冷的空气打在半干的衣衫上,带给皮肤一阵又一阵彻骨的寒意。斯佩多裹紧衣领,在不停摇晃的船体上用尽全力保持平衡。他沿着栏杆前进,边跑边注意观察船体两侧是否绑有救生艇一类的用具。
      突然,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船体猛地朝向一侧倾斜,斯佩多措手不及地歪倒在一面墙上。
      ——“法比奥!”
      墙的另一侧响起熟悉的声音,哪怕语调急切也难以掩盖嗓音本身的柔软。斯佩多记得这个名字,是劳拉的弟弟,另一个薄荷绿色眼睛的男孩。又有沉重紧密的脚步声从墙后传来,接着,绿眼睛的男孩从拐角处冲出来,转身看见斯佩多的时候微微感到吃惊,却并不停下奔跑的动作,反而愈发快速地向他跑来,如一头躲避狮子的野马在草原上横冲直撞。
      然而捕猎者显然更胜一筹。斯佩多还没有做出反应:让路或是阻拦,男孩的手臂就被紧随其后的女人抓住了。劳拉显得有些气喘吁吁,但年纪更小的法比奥已经脸色通红。斯佩多看着男孩被重新推进他冲出的那扇门里,一言不发,直到劳拉的余光注意到了他的方向,才以更为安静的目光回望女人流露出惊喜的猫瞳。
      “先生!我终于找到您了!”劳拉满怀喜悦地朝他张开双臂,头倚着夜幕却好似要拥抱太阳,“船上出了些事,请您快跟我来吧!”
      说完,她便弯腰钻进门去,动作宛如一只灵巧的蝴蝶,灰黄的衣摆转瞬消失在墙角。
      重新回到身上的警惕心此时发出信号,让斯佩多产生了某种不妙的预感。但他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地走到门口,劳拉正站在向下延伸的楼梯中央,半侧着身仰头,薄荷绿的眼睛里竟是出人意料的神采,映得那嘴角微微弯曲的弧度都变得格外热烈。
      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高兴呢?斯佩多搞不懂了,并且,他在这一刹那间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女人身上仍然存在无法理解的部分——他必须要承认这一点,尽管他曾自诩是一整艘船上唯一能够读懂她、理解她的美并因此得以真正获得这份美好的男人。
      但此时此刻,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河面上无垠的黑暗与脚下时隐时现的微光同时包裹住他,来自两个方向的寂静以迥异的形式占领他的灵魂。也许是从破裂的怀表表盘上、从船舱里尚且温热的床沿上、从愚人游走的队伍、从法比奥的奔跑以及神采奕奕的薄荷绿猫瞳上窥见了什么时间的线索,一个单词就这样出现在了脑海里,像是上帝在那一瞬间降下神启,把这一概念交给了他。——到午夜时刻了。
      圣基亚拉教堂的钟楼上响起钟声,及时地证实了斯佩多的判断。随后,他终于得以重获时间,重获他的存在。
      “我们要快一点!”
      女人推着她的弟弟跑下楼梯,高声催促起斯佩多。楼梯下连接的走廊里是那一条愚人的队伍,混乱的音节与起伏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很快淹没了劳拉柔软的语言。河水已经进入船体,每一秒便下沉一寸。可走廊上的人不为所动,仿若察觉不到死亡就近在眼前,不如说,他们正争分夺秒地奔向河水涌入的缺口,以拥抱太阳的姿势一跃而下,满怀欢心地奔向死亡。
      “劳拉。”斯佩多站在楼梯之上的门口,定定唤女人的名字,他的音量不大,但极为冷静也极为坚决,因而女人必定是听见了,“到上面来,劳拉。带着你弟弟到上面来,我带你们离开这艘船。”
      薄荷绿的猫瞳里升起不加掩饰的困惑,以及像是遭到背叛一般的难以置信与愤怒。

      “你不能这么做,先生。”她斥责道,“——我只是想看看春天。”

      所有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劳拉身上美妙的一切都仿佛一碰即碎的泡沫,而“春天”就是一把锋利的针,毫无怜惜地刺破那一层气泡。她的美——自登船那一刻、自初见那一刻那一刻便令斯佩多深深折服的美——不在于任何事物之中,不在她的眉和眼、她的嘴唇和头发、她的四肢和语言,在于“斯佩多得以读懂她”这一认知本身,那意味着支配者的特权,满载的愚人船上,唯有他有权解读这个女人。他或许并不渴求劳拉的任何美丽,只渴求解读她的权力。
      翻涌进那条走廊的河水冲没愚人游魂般的队伍,冲没劳拉浅棕色的头顶,却将斯佩多在这艘船上恍然失去的理智送回了岸。他在这驶往地狱的蒸汽船上被一个疯癫的女人引诱,叫引以为傲的理性被渴求着某物——渴求着支配与解读某物——的欲|望压制,然而,它们终随着这艘愚人船一起沉入深不见底的威尼斯运河。

      河滩上立着两个湿漉漉的影子,较高的那个要较矮的伸出手,往他掌心里放了几枚钱币,然后指向岸上的方向。
      “拿上它们,法比奥。你要设法在‘地狱’、在‘冬天’里活下去了。”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Ⅲ. il Naufra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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