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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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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赵晓红接了乐乐回家。
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舞厅无赖,
没料到,第二天又碰到他。
起因是赵晓红煮饭,发现家里没米了。
她向邻居套话,得知院子里的人都是去对街的粮油批发店买米,不包配送。
赵晓红以前没买过米,但晓得米袋重,自个是提不远的,便骑了家里的自行车去。
到了店里,买一百斤米,一斤米一块一,本来是一百一十元。赵晓红看来买米打油的客人,没一个不还价的,她也跟着还价,最后一百元买下来。
她口巧,拜托店里的大伯和她一起把米抬到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绑扎实,打算待会骑车回去。可米袋却被人按住了。
那人今天仍是中分,穿着一套过分宽大的西装,上衣垂过了大腿,裤腿则数褶搭在一双皮鞋上。昨日舞厅的地痞无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叼着烟,笑嘻嘻说:“喲,妹子,又见面了!”
鬼才是流氓大叔的妹子,赵晓红没好气地想。
“买米呢?抬得动吗,需要哥帮忙就哼一声。”
赵晓红不理他,试图绑绳。这无赖却一把夺过大米,扛肩上了。他力气好大,赵晓红根本抓不住米袋,还被带得往前一绊。
无赖说:“不哼就算你默认了!”
“你把米还我!”
无赖还挺高,回头俯视她,嬉皮笑脸:“告诉我你家在哪,我给你送家去,就还你!”
“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做好事还报警?雷锋叔叔听了也冤枉!”
无赖一边说,一边扛着大米袋往前走。一百斤大米不算轻,他却走得吊儿郎当,一身轻松。
赵晓红无奈,骑着自行车在后追,绕着无赖骑,伸手要他把米还她。
他举高,她就够不着了。无赖似乎挺开心,一会说:“我现在松手,你接得住吗?”一会又问她,“唉,你叫什么?哪个单位的?”
她不告诉他,一肚子气,今儿怎地还倒霉?!
“唉,理我一下。你们女人怎么单独出来搬米啊?搬得动吗?”
“我骑自行车!”
“你真骑车试试?这活没男人不行,你们女人就永远不能单独买米!”
“怎么不能?我上APP,点外卖,骑士小哥马上给我送到家!”
“哈哈哈哈!”无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觉这女人气鼓鼓胡言乱语的样子可乐呢!
最后,她不得不带无赖进了毛纺厂家属院。赵晓红不想让人看见,急忙说:“到了到了,你把米放下来!”
无赖高兴极了:“原来你是毛纺厂的呀!”他把脑袋凑过去,“唉,你们最近是不是也买断了?”
赵晓红家教良好,不会打人也不会说脏话,这会憋得脸通红,想不出怎对付他。
“钱哥,你怎么在这?”有个院子里的愣头青凑过来,看热闹,在外人眼里,赵晓红和无赖的追逐纠缠成了打情骂俏。
无赖一看这愣头青,是他认识到毛纺厂员工,就拉愣头青到一边,想从他口中打听点赵晓红口不肯说的信息。
愣头青说:“她呀,晓红姐。住二栋三单元,她老公跟个舞搭子跑了,上个月刚离,孩子上小学,判给她。啧啧,据说啊,是她脾气不好,那个又不大愿意,白天晚上留不住男人……”
无赖原本还是笑嘻嘻的,听着听着,笑就僵了,脸也垮下来,冷着脸打断愣头青:“出别乱说,当心我揍你!”
“不敢不敢,这一片哪个不知道钱哥您。不过,钱哥,您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滚一边去,这没你事了!”
无赖朝赵晓红身边走去,默默把肩头的米袋放下来,放到她车后座上。
无赖的左手在右手胳膊上挠了两下,眨着眼睛不敢和赵晓红对视:“对不起啊——”
赵晓红懒得理他,她给米袋绑绳固定,还没绑好,米袋就往一边掉。无赖见状出手要帮忙,却怔了怔,把手缩回来。
他退远了,在一旁望着她。
赵晓红一手抓绳,一手扶住米袋,想单手把倒的米袋提起来,可提不动。她只好蹲下去用肩膀抗住米袋,送上去,再重新绑好。骑着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以为这事了结了,结果过几天,乐乐想吃小龙人立波糖,她去院里的小卖部买,老板娘竟然跟她聊起来:“小赵啊,你怎么跟机械厂的钱国安走到一起去了?”
“谁呀?”她不认识钱国安,甚至连机械厂都没去过。难道是原主的朋友?
老板娘便说,是那天在院门口缠她的男人。
哦,无赖啊!赵晓红不假思索告诉老板娘,那是个混子,骚扰她。
老板娘一听,一副明白的表情,看来钱国安平常没骚扰各色人。她摇摇头,又叹气:“小钱十几年前挺优秀的,可惜了。”
老板娘告诉赵晓红,钱国安三十岁了,虽在机械厂挂着职,但就是个混混,这片区域地痞流氓的老大。
但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钱国安的外婆以前是毛纺厂女工,所以他从小也在毛纺厂长大。
当时他喜欢奶奶家隔壁的女孩儿,从小就喜欢,后来参军,转业,分配到机械厂,都一直喜欢。
而女孩那边,爸妈原本是北京的教授,动荡十年被发配到毛纺厂。后来平反了,女孩一家都想着回去,爸妈回北京重新教书,女孩也跟着去北京读大学。
钱国安不死心,坐火车追到北京去,结果女孩已经决定出国了。
出去就不回来了。
钱国安能怎么办,他高中没上过,英文字母都认不全,只得失魂落魄回来。
回来后,原来的上进青年就变了,开始同社会上的二流子混到一起,学起了抽烟打架。就这么浑浑噩噩到了三十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赵晓红听完,低头打量立波糖,铁皮圆盒子,盒盖上面印有乐乐喜欢的《小龙人》,据说是小朋友们都在看的电视剧,头上有犄角的小龙人,还有翠翠婆婆……
赵晓红摇了摇盒子,能听见里头糖块响,感觉是那种硬硬的糖,应该不好吃。
她付了钱,走人。
钱国安的故事,在赵晓红听来,是别人的故事。
她是个较冷情的人,对别人没有产生同情,反倒生出另一种感触:原主是技校毕业,她是穿过来的高中生,学历都不高。眼前还行,可二十年三十年后,就没核心竞争力了。
在2018年,赵晓红的表姐读了研究生还找不着工作,跟她说研究生满地跑,想找个大企业,人家要看你本科第一学历。第一学历不是211、985,读到博士依然受歧视!
所以赵晓红打算在这个年代多读点书。
现在,她29岁,带个孩子,再高考不太现实。赵晓红便四处打听套话,得知年轻人可以报夜校,或者是那种广播电视大学。
说干就干,当天赵晓红就拿出一部分安置费,报上夜校。
报完名发了许多书,赵晓红提回来翻了翻,有思想政治、大学语文、还有经济方面的,其中还有两本《许国璋英语》,分别是第一册和第二册。
赵晓红来了兴趣,想瞧瞧93年的英语是什么水平。看了二十分钟,大致了解了,这书是从零基础学起,一二册都很简单,全是她几年前就已掌握的词汇。至于书中的句子,散发着浓厚的年代气息。
什么叫年代气息呢?
这本英语书里的对话,大家互相打招呼,都要称呼“Comrade”。
Comrade:同志。
此同志非彼同志。
她合上书,心想:这么一看,自己的英语水平在这个年代算好的吧?那何不利用英语,做点挣钱的事,谋份出路?
做什么呢?
这年代电脑稀少,网吧没有,上网搜一搜启发思路是不可能的,这个年代都不可能。
第二天是赵爸的七十大寿,赵晓红带着乐乐去父母家拜寿。她两手都提着装有鸡蛋和水果的网兜,心里还在琢磨生财之道。
乐乐在她旁边绕着走,一边走一边哼歌,还拍巴掌。
赵晓红觉得孩子可爱,忍不住问他:“你乐什么!”
“小姨今天肯定给我带了好吃!”
小姨,哦,想起来了!赵家是这么个结构:
赵爸赵妈都退休了,不过赵爸是工人退休,赵妈是大集体退休,领的退休金差别较大。
赵晓红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个哥哥。
大哥从小就是捣蛋份子,“老三届”上山下乡回来后,不愿进厂,成天想着做生意。
八十年代赵爸的哥哥,也就是赵晓红的大伯,老兵返乡,从台湾走香港再走广州,再到家乡。大伯带了一个大家从没见过的豪华电饭煲,一下子就把大哥启发了,跟大伯长谈一回后,就南下做生意去了——据说已经发了。
二哥比较惨,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思维是清晰的,人也和蔼,但走路一瘸一拐,说话含糊不清,照顾残疾人进的厂,一直在后整车间,这些年也没讨上媳妇。
小妹是天之骄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学习生物,一家人都引以为荣。
每年赵爸过生日的日子,就是小妹放暑假到家的日子。
她今年大二了,前一年暑假回来,给乐乐带了一打茯苓饼。据乐乐描述,是好大一张纸,里头夹着好好吃的馅。
父亲过寿,大哥和小妹都会回来。赵晓红想着找机会向两人讨教一番,和大哥聊聊生意,和小妹聊聊这个年代大学生的生活。
父母家也在家属院,不同楼栋,走不远就到了。赵家大门开着,半副红布门帘随着穿堂风飘摇。
父母家比赵晓红家经济条件好些,有单独的厨房和厕所,地上虽也是水泥地,但墙面刷了半人高的绿色卫生墙。
家里摆着木色闹钟,有木雕仙鹤和楼阁的玻璃工艺品,未使用缝纫机上盖了蕾丝布避免积灰。
家里只有爸妈和二哥,大哥小妹不见踪影。乐乐早飞奔着扑进爷爷的怀抱,二哥则笑着给赵晓红倒热水:“刚烧的,小心烫。”他含糊发音,将铝制暖水壶里的开水倒进搪瓷缸里。
搪瓷缸上写着“1982年动员生产大会纪念山北毛纺厂赠”。
赵晓红说了谢谢,端着搪瓷缸去客厅坐。结果瞧见赵妈撕开一袋南方黑芝麻糊,要给乐乐冲着喝。
赵晓红忙阻止:“他早上吃过饭了。”
赵妈却说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都瘦了。
其实乐乐在同龄小孩里是偏胖的,但她不好反驳,就眼瞅着乐乐把一碗芝麻糊都吃个干净,还舔碗。他这是跟电视上学的,南方黑芝麻糊广告里的小孩,也是这样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爸、妈、二哥我回来了!”清脆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小妹带着笑意掀开帘子,迎面扑来满满的青春气息。她瞧见赵晓红,便也喊:“姐!”
“小姨!”
“唉,乐乐乖!来小姨抱抱。”
赵晓红发现,跟着小妹后头还有一个人。帘子遮着,只能看见他下半.身,皮鞋、西裤——这年代赵晓红第一次见有人把西裤穿得不邋遢,不松垮的。
小妹这时候抱着乐乐,冲门口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呀,快进来!”
门口的人掀帘子进来,原来是好高的一个男生,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他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眼睛也好看。赵晓红觉着他有点像二十年后的某位流量明星,但比明星更好看。
不油腻、不娘,秀气,干净,但也有浓浓的男人味。
男生的目光也扫向赵晓红,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