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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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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弈,原本就是强者的游戏。四四方方几案,端端正正对坐。杀伐决断,都在指间。
依稀年少时,他们闲来也曾这样对弈,也是一样的青衫紫衣。如今物依然,人也依然,只是那时的言笑晏晏,已是过眼云烟。
“健司,这些年来,我们共下过多少盘棋?”
“记不清了。”
“到这一局,正好是五百一十四局。你赢过几局,还记得吗?”
“记得。只有第一局,偏巧还被先帝看到了。”想起往事,藤真微微皱眉:“那时年少,初到帝都,一时棋逢对手,就太过轻狂了。”
牧取走棋盘上被困的白子:“那次之后你就再也没赢过我了。胜败本来是常事,你却因为我的缘故,连下棋都不能尽兴,想必你也一直有怨在心吧。”
“不必可怜我,你自己又如何?那天先帝不是亲自对你杖责二十,教导你身为王者只能赢不能输的道理吗?” 藤真专注地盯着棋枰上的黑白阵局,手中拈着白玉棋子把玩:“归根结底你我都一样,生在王侯家,万事不由己。”
“说得有理。我这样五十步笑百步,反而矫情了。”牧笑道:“若不是这个出身,也许,我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了。”
如果我不需要这么霸道强硬,你也不需要这么高傲执着。
如果我们不是君臣,也无需处在权力场的漩涡。
如果我们不是天生的对手,也没有情仇纷扰纠葛。
那样的话,我们的结局是不是就会不同?
“牧皇兄。”藤真淡然道:“你我相识十年,其中爱恨是非,已成定局,无法改变。至于种种假设,多想无益。”
“是啊,不想了。还是好好下棋吧。”牧寂寥一笑:“毕竟是最后一局了。”
忽然有喧闹声传来,由远及近,渐至墙外。其中依稀能辨出喊杀声与刀剑相击,似乎缠斗地很厉害。
藤真仿佛早有预料,稳坐不动。牧侧耳听了听,笑道:“是你的人来了。”
藤真叹气:“万一真的输了,总不能把尸首留在这里的。”
“就算赢了,你也还是不放心吧。你一向心思缜密,就是常常思虑过度。”
“牧皇兄是坦荡君子,我自然信得过你。我不放心的人是谁,皇兄心里也知道。”
话音刚落,就有叩门声传来。
“启禀皇兄,翔阳王的近侍长谷川胆大包天,竟然带了一批死士闯宫。臣弟率宫廷禁卫,前来护驾!”
“知道了。朕与翔阳王正在对弈,不准进来打扰。”
“可是,皇兄……”
“宗一郎!”
牧的声音隔门传来,似有隐隐的震怒。阿神收回正准备推门的手,有些犹豫地嗫嚅:“是……”
“健司,我还是想不通。”牧转向藤真:“你被困在这竹苑里,究竟是如何与部下联络的?”
“有些事情是谁都无法想通的。比如当年,先帝虽然身染恶疾,却为何仅仅卧床了数日就驾崩了呢?”
牧落棋的手一颤,抬头对上藤真的双眸。
“……你知道了?”
藤真轻轻颔首:“很早以前。”
“呵……”牧以手扶额,苦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父皇那时天天想着杀你以绝后患,连病重时都念念不忘。他在病榻上立下圣旨,要我亲手将你处死……你说,我又能怎样?”
藤真不语,捏着棋子的手指颤抖着,指端与白玉棋子是一样的晶莹剔透。他忽然紧紧攥拳,闭上双眼,一道清亮的痕迹划过脸颊,滴落在棋盘上,迅速消融在黑白棋子之间。
“牧皇兄,你为我弑君弑父,这番情意,只怕我穷尽一生也难以回报。只是,我无法用同样的情感来回应你。我本想一生追随你左右,助你踏平四海御宇天下,以报偿你的恩情。然而造物弄人,又让你我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藤真睁开眼,翡翠般的眸中满是决绝与痛楚。
“牧皇兄,我可以为你战死,却不能被你幽禁至死。我可以用生命来回报你,却不能用尊严和自由。”他将紧握的手举到棋枰正上方:“所以我只能如此。皇兄,请你谅解。”
缓缓松开手,染了血迹的白子,稳稳落在棋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久久的沉默。仿佛一切都已止息,打斗声、风声、呼吸声,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我输了。”牧终于开口,语气平和:“你的棋艺,果然在我之上。”
将酒盏送至嘴边,却看见对面那人苍白的面容,有些心疼地笑道:“脸色怎么这样差?这一切,原本就都是我一人的错,你没有什么可内疚难过的。”
“就连我自己都时时觉得,像这样束缚着你的人,实在是死不足惜。”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苦,在口腔和心脏同时扩散开来。
既然得不到他,就放他自由吧。
既然决定了放手,就将一切都结束吧。
突然酒盏被抢走,牧睁开眼睛,看见藤真站在身前,手中托着剩下的小半盏残酒。
“皇兄,还记得这玉箫么?当日我初到帝都,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触怒先帝,你却将自己心爱的乐器赠给我。”藤真浅浅一笑:“你说,寻觅知音自古难。”
那多年不见的笑靥如同杨柳春风拂过牧的心,一时竟看得痴了。藤真也看着牧,昔年兄友弟恭的景象浮现眼前,心中刀割般疼痛。
多年纠缠,已是身心疲倦。如今他们两败俱伤,不若将所有爱恨都就此了却,从此互不亏欠,相忘前尘。
“这一杯,谨酬你我十年知音之情。”
一饮而尽,放下空盏,藤真走到门前,拉开大门。外面的混战骤然停歇,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个青色身影上。
“牧皇兄,你我的恩怨都已了结,从此之后,各自保重。”
他低低说道,又回转身,笑道:“我的部属在等我。我要走了,就此告辞。”
然后他大步走向门外,如同一阵清风,融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