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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周[百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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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当家,又在看风景啊?"
"是啊。"沈秀笑着回他,颈上的毛领厚厚地圈住她苍白秀气的脸。她倚在朱漆涂抹的门柱上,又望了眼外面灰白白的天空,冷风吹落枯枝上残存的最后一片黄叶,落进昨夜未融的积雪里。
不过是凛冬的寻常街景,实在算不上什么唯美意境。
沈秀垂下头,拢紧身上厚厚的大氅,转身回到楼里去,今年不知什么缘故,冬天比以往更萧瑟许多,漫漫地望不见头。
若是有人踏雪而来,该如春光乍泄。
1
初秋的天已经泛起丝丝凉意,连街上人家的宅门都被凉风吹得湿冷。狮头衔着的门环轻轻地晃了晃,然后就见那紧闭了半月有余的宅门被打开一条细细的缝,从里面钻出一个淡青色的纤瘦人影。
这钻出来的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大小,只简单梳了个燕尾髻,头上可怜兮兮地插了个粗制木簪,一张脸文弱秀气,两颊上还留着点稚气的婴儿肉,显得年纪愈发小。
她双手仔细地抱了个小布囊在胸前,口中呼出团白气,温雅的丹凤眼微微眯着,在这清晨的街道上迈着小步,目标明确地往城西那边的当铺过去。
自从辛亥革命之后,偌大的一个清王朝一夕之间便已颓倒,清帝倒还好,但这些在朝廷里面做事的秀才老爷,却是一下子潦倒起来。
她爹文才不佳,直到六十知天命,这才堪堪中了个秀才,本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可没过多久,清王朝就倒了,她爹也就一病不起,只在房中靠着汤药吊着一条性命。
可家中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他这一病,就更是流水一般流尽了,只好拿着从前家业还未旁落时的首饰玩意儿去换钱。
小小的青色人影叹了口气,拐过巷口的银杏老树,那小小的扇子一样的叶子落下来,正遮在她眼前,障了大路上的人影,只耳边听得马蹄踏踏,还有一道略显慌乱的呼喝:
"小心!"
叶子将将让出视线,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叫一道黑色人影给扑到地上狠狠滚了几圈,直撞到街对面的墙上才堪堪停住。
她身上疼得厉害,也顾不得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只飞快将包裹解开,视线微微颤着落进去,眼眶顿时蔓上一层薄红。
包裹里本来荧光湛湛的首饰玉器,眼下全碎作一起,辨不出哪个是哪个。
这可是父亲的救命钱呀!
然而不等她的眼泪奔涌出来,那个撞了她却也救了她的人便已经开口:“抱歉,这些东西我会按高出市价两成的价格赔偿给你。”
那人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半拢在怀里站起来,一边沉稳道:“我先带你去医院看看,我看你身子很弱,不要留下些病症才好。”
“多谢……公子。”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被陌生人这样揽在怀中,根本不敢抬头,两只眼只能觑见对方修长的腿,铁灰色的军裤被扎进黑色马靴里面,十成十的利落,十成十的帅气。
这公子在她头顶轻笑:“你抬起头看看,我究竟是公子还是姑娘?”
2
沈秀坐在医院的床上,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更加不敢去看那“肇事者”。
怎么想得,竟然是位同自己一样的姑娘家呀?
不过……
沈秀想着方才看到的冷艳容颜,对方并不似传统女儿那般,千篇一律的鹅蛋脸,樱桃嘴,眉眼都清清浅浅。她的下巴比较平,好像苹果底端一样,鼻梁高挺,一双寒星似的眼上压着两笔浓墨的眉,唇角总是天然地上翘着,于是在这十足的英气当中又带出几分和气。
她过往从不知道,女孩子也可以这样俊赏风流,比许多男子还要更有英雄气概。
“在想什么?”
房间的门被推开,她正想着的那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张托盘,上面摆着绷带和药水、棉签。
沈秀小声道:“楼姑娘……”耳朵也红起来。
“叫我湘君便是。”
楼湘君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到旁边的矮桌上,自己也半跪下来,捞起沈秀的小腿放到自己膝上,将裤腿卷上去,露出底下细瘦白皙的小腿,上面添了几块淤青,瞧着可怜得很。
她拿棉签蘸了药水,一点点涂在她腿上,见沈秀看她,于是又解释道:"我以前在德国留学,曾去医学院旁听过几次课。"
沈秀点头,语气里带出点向往,"留学呀,真好。"
楼湘君道:"你没念过学么?"
沈秀摇摇头,小声道:"念过的,只不过是请了先生到家里来,教一些女德之类。"
"这般。"楼湘君点头,见她低着头似乎颇为消沉,于是又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我在北平要待三月左右,期间你若是有心想学,过来找我便是。"
"嗯!"
沈秀红着脸,按捺不住欢喜地重重点头,只觉得世上再没有像面前之人这样热忱善良的了。
3
楼湘君此次前来北平,为的是成立南北商会一事。眼下军阀割据,南北各占一方,彼此之间鲜有往来,四万万民众的大市场,就这样生生被分出去一半,看得见吃不着,这些做生意的老板们,谁能坐得住?
是以列强刚一放松对这边的压制,将目光和战力都投向欧洲战场,国内的资本主义苗头就压不住了,探头探脑地伸出来,野风一吹便迅速燎原。
十几个南北各省的商会老板,约在北平,要共同推举出一个商会主席,带着大家一起,联合生产,守望相助,把那日资企业都挤出去,再由大家共同来瓜分国内这大蛋糕。
楼湘君为的也正是这商会主席的位置,她在德国念的便是商学,早有想法将国内各个零散商铺都统筹起来。
她白日里多在四处走动和约谈,到了傍晚,就与沈秀一同吃饭,再指点她一些实用学术、科学知识,借两本书与她去温习。
越是相处,她就越觉出这姑娘的聪慧,若说之前她不过是出于歉意才教她,现在则是真心拿她当学生喜爱了。
何况,沈秀性情柔软乖巧,样貌也清秀温婉,正是她喜欢的类型。
4
"老师?"
沈秀叫了她一声。自从她来这边与楼湘君学习新文化,她就改口叫她老师了,任楼湘君怎么说也不再改。
楼湘君回过神,摸摸她的发顶,感觉到对方很依恋地蹭了蹭她的掌心,顿时心中一软,方才的烦恼也渐渐有了答案:"阿秀,你想学一学管理商会么?"
"管理商会?"沈秀想起她近日在忙的事情,顿时有些慌乱,连连摆手道,"不行的不行的,我这样才疏学浅,怕是要耽误了老师的事业。"
"怕什么。"楼湘君最看不惯她这样自惭形秽的样子,于是主意愈发坚定。
她决定下来的事向来不会轻易更改,沈秀也不是会忤逆她的性子,于是只好满心忧虑地接下这份活计。好在楼湘君现在还并不急着回去,就在商会里与她同进同出,手把手地教她该如何去分析市场动向,去经营策划,又该怎么去管理下属,叫他们令行禁止,不敢阳奉阴违。
这并不是很轻松的事情,但似乎也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困难,甚至沈秀觉着,如果这样就可以与老师朝夕相对的话,那这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不过随着天气渐渐转冷,南北商会成立下来,楼湘君也如她所愿当上了主席,便不再有这样多的时间陪伴她了。
沈秀也只能趁着众人聚在一起商谈的时候多看她几眼,偶尔视线相交,竟然会欣喜得心头狂跳。
她还从未有过这样新奇又快活的体验。她的父母都很保守,对于她这个女儿也教养得精细又严厉,从来都是养在深闺里,不让见外男的,她性子也安静,干脆直接连闺友也无一个。
直到父亲重病,家道中落,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才能有出门的机会。
之后……就遇到了楼湘君。
她的父母自然是不喜欢她与这样离经叛道的姑娘相交的,但是沈秀却喜欢这个张扬又能干的姑娘,觉得全世界只她懂她,只她好得举世无双。
何况,她跟着楼湘君学习,跟着楼湘君在外打理商会,这才算填补了家里的窟窿,有钱去买药,去贴补家用。她父亲再顽固,也总不会跟着自己的命过不去。
沈秀叹了口气,出门望了望阴沉天色,云层低得几乎要贴到人脸上。楼湘君还在外面奔波,并没有回来,她也就干脆倚门等着,想着见她一面再回去。
街上的风吹得凛冽,她打了个喷嚏,整个腰都被惯性带着弯下去,再抬头就看见楼湘君从街头慢慢行过来。
"怎么在外面等着?"
楼湘君见她被冻得鼻头通红,两只眼也水汪汪的,连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她身上,又拥着她进屋,点了火盆供她取暖。
沈秀与她坐在一处,慢慢地说着话,暖气蒸得她昏昏欲睡,眼皮一点点垂下去,瞥见对方口袋里露出一点边角的信封。
"是你家那边来信了?"
"嗯。"楼湘君应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接着道,"叫我回去。"
沈秀呼吸一滞,困意顿时消弭许多,直起身子看她:"你要走了?"她捻捻十指,小声道,"可是,不是还没到三月么。"
"日本那边不安分,派了好几波人过来刺探,父亲也不小心中了他们的计,现在卧病在床,我得回去东三省守着。"
既然这样,那她是肯定要回去的。沈秀心中不舍,又不能开口挽留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酸涩委屈,于是站起身,将披风还给她,闷闷道:"我要回去了。"
楼湘君道:"我送你。"
两人出了门,才发现外面竟然已飘了小雪,愈发干冷。楼湘君回屋取了一件大氅,披到沈秀身上,才又道:"走吧。"
一路相顾无言,等到行至初见的那株银杏下面,沈秀停住脚步,默然半晌,道:"你什么时候走?"
楼湘君难得低了低头,应道:"今夜。"
"今夜——"沈秀惊呼一声,又赶紧压住声音,垂着头往两边张望,吸了吸鼻子,"那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要等到开春。"
"哦……"
沈秀的情绪低落下去,也不知如何说话,又不舍得回去,只立在她面前,露出一个发顶给她。
楼湘君道:"你舍不得我么?"
沈秀这些日子也养出点小小的脾气,马上抬起头瞪她,"自然是舍不得啊!"
她这一抬头,通红的眼圈和脸上的泪痕顿时无所遮掩,全暴露出来。沈秀当下更觉羞恼,扭头就要跑开,被楼湘君一把拉住。
"你……"
她背着她,听到楼湘君犹疑着想要开口,又不知为何咽下,心中模模糊糊生出点明悟,却好似也被这雪景遮覆住一般,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楼湘君深吸一口气,"等我开春回来,有些话与你说。"
沈秀轻声道:"现在不行么?"
"是的,现在还不行。"
楼湘君往前一点,手指抚去她肩上落雪,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回去吧。"
大约是冥冥当中自有些定数,两个人谁也没有回头,好像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得告别一般。
雪足足下了一夜,等到第二天再去看时,那树下已经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5
距离开春还差两个月。
沈秀现在只指望着日历过日子,每每到了新旧交替时,就赶紧撕下一张,生怕晚一点,这旧日子就赖着不走,阻碍了开春的临近。
只是东三省那边,始终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只听到过街头巷口的传言,说日军当年埋下的地雷,又炸死了一个两个人。
她们说,其中还有一个军阀之女,炸得尸骨无存。
不过她的湘君,她的老师,是那样聪明和好运,她还有话要对她说,她那样信守诺言,绝对不会不声不响地消失。所以她现在只守着日子,去等到开春那一天,等着她的老师回来,去把那天的话说完。
只是今年的北平格外寒冷,大雪呼啸,不见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