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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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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轩还记得自己刚进王府时所吃过的种种苦头,他可以想象得到,年少的拓跋在府中的际遇不会比他好些。他抬起眼睛:“你是因为受不了被人欺侮,所以离开了王府吗?”
武士冷笑了一声:“那些软骨头的手段,我还从来不放在眼里,我回到燕虞,只因我是个燕虞人。”他抬起手,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半边结实的臂膀和胸肌,“我们生来就是草原上的皇帝,要提刀上马,纵横驰骋。而不是在中原的那个小院子里,每日看着四方的天空,互相勾心斗角,尽搞些恶毒的小把戏。”
听他这么说,卫长轩点了点头:“看样子,你在这里也算是个头,但又不像阿史那努尔的手下,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武士笑了笑,他抱着手:“你想知道我的事?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本是个百夫长,每月的军饷只够喝酒吃肉而已,这么几个钱还犯不着让我上战场去玩命,况且,我又看不惯阿史那努尔。所以,我带着手下兄弟在开拔时悄悄溜了,驻扎在这里,准备观望两天,看看前线战事如何,再做打算。”
卫长轩心中冷笑,此人言谈气度,全然不像是个贪生怕死的逃兵,他说这么一番谎话,显然是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呢?”武士忽然问,“你杀了贺鲁,应该是立了大功,少说也要封个将军。怎么却带着这么几个人,跑到离战场百里外的地方来,想做什么?”
卫长轩假意叹了口气:“我在军中既无身份又无背景,所立的一点功劳全让将军的侄儿顶替了,我如今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所以,这两天心里烦闷,就叫了几个人出来打猎,散散心而已。”
他随口诌着,抬起了眼睛去看对方的反应,却听武士冷笑了两声:“我原以为你还算是个男子汉,没想到也是个满口扯谎的小人。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忽然掀开帐门,怒气冲冲地对外面狂喝了两句,只见几个燕虞士卒立刻跑了进来,将卫长轩牢牢捆住,而后拖了出去,径直扔到了帐后的马棚里。
卫长轩被摔得浑身发疼,他躺在雪地里,闻着四周浓重的腥臊气,苦笑出声:“也奚,你这个旧相识,还真是不客气。”
雪地里的月光,格外刺眼森寒,卫长轩听着不远处的动静,慢慢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躺着的时候,用后腰上别着的铜齿割开了皮绳。因为被冻僵过一次,他现在有些神经质地不停活动着指节,身旁的燕虞战马来回踱步,他不敢贸然起身,生怕动作惊了马,长嘶声会把帐前的那些人引过来。他匍匐在雪地里,慢慢向前爬了几步,而后,忽然翻身而起,跃到一匹马背上。那正是他的烈风,只听一声唿哨,这匹生青色的骏马已跃出马栏,跑进了一望无际的冰原。
奔驰的途中,卫长轩几乎能看见自己口中呼出的热气结成冰霜,他不停地加鞭催促,生怕自己会冻死在路上。
忽然,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人一马,月光照在他的头顶,清晰地照出那张有些野性的异族面孔。那人手中举着弓箭,箭已上弦,直指卫长轩。
卫长轩停下马,与他对视着,他手无寸铁,已无法避开对方手中的箭。
然而武士却笑着垂下了弓箭,递了过来,同时递来的还有另一件东西:“你忘了一件东西。”
卫长轩伸手接过,却是杨琰相赠的那把匕首,他背起弓箭,将匕首放进怀里,有些不确定地道:“你肯放我走?”
武士笑了笑:“是你自己逃走,跟我有什么相干?”他顿了顿,“有件事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看不惯阿史那努尔。”
卫长轩微微一怔,也笑了。
“还有,我不信中原人真的会像他们说得那样英勇。”武士那双沉透的琥珀色眼珠牢牢盯住他,“除非你真的有本事,能杀了阿史那努尔。”
卫长轩与他对视了片刻,点头道:“好。”
他们同时策马,与对方交错而过,两人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将来战场相遇,此人会是棘手的敌人吧。
永安六年,二月初七,云峡关。
高大的雄关已不复往昔盛景,向西的墙面坍塌了将近一半,上面还有焦黑的痕迹,那是前一日被巨大的火弹砸碎的。
陈言没有料错,阿史那努尔不止带了重骑和十万人马,他另结盟了西域伽摩国,带了新制的砲车,汇集到云峡关下。昨日的一场强攻,便如半空中下了一场火雨,守军死伤不计其数。
“泥浆铺好了没有!”尉迟锋在昨天的交战中连眉毛都烧掉了,他气急败坏地嘶吼着,还踢了一脚身旁动作磨蹭的士卒。
“少将军,对方的火弹势头太大,泥浆怕是不起什么作用。”有个声音在他身后道。
尉迟锋焦躁地回道:“那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如今只有闭关死守,难不成让他们生生把城墙砸碎吗!”
“或者,我们可以先把他们的砲车砸碎。”
尉迟锋听得一惊,他这才察觉背后说话那人是谁,赶忙转过头来:“陈将军。”
陈言点了点头,他身后的亲兵已抬着巨大的器械来到墙头,正在有条不紊地装卸。
“尉迟将军的援军还没到么?”陈言脸色有些凝重,他看着城下,“对方攻势如此猛烈,我们只怕等不到援军,云峡关便要被攻破了,少将军要不要往安阳城里避一避?”
尉迟锋瞪大了眼睛:“父亲临走前命我死守云峡关,我绝不会后撤,”他有些狐疑地看向陈言身后,“陈将军,那是什么?”
“这些是床弩,此番没有从建安带什么现成的军械,这还是拆了几件旧军械,让他们连夜改装的。”陈言说完,向后喝道,“都准备好没有!”
“回禀将军,皆已齐备!”
城下的砲车已在点火,火光冲天,映着四周的雪地,简直耀眼。就在此时,云峡关城头令旗摇晃,无数的箭雨随着数十枚重矢一齐落下,城下数百步内的人马几乎无人幸免,连附近的几架砲车也被重矢击成了碎片。
城上得手的士卒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只见几枚火弹猛然被抛了上来,热浪滚滚,顷刻把附近的几人吞噬了进去。
“还有几架砲车离得太远,床弩准头不行,根本射不中。”
陈言抚着城墙,轻声叹了口气,而后沉声道:“点派兵马,随我出城迎敌。”
尉迟锋有些惊讶:“陈将军,现在对方阵型未破,出城还是太过危险了吧。”
“事到如今,已不是在乎性命的时候了,”陈言头也不回地走下城墙,“既然不能眼睁睁看云峡关陷落,便只有出城赌这一局。”
骑兵的铁蹄率先冲出城门,而后紧跟着的步卒蜂拥而出,砲车暂时停止了攻击,两军潮水般战到了一处。
陈言出城只带了万余人,几乎顷刻就被对方包围了起来,他的目标很明确,并非是敌军后方大帐,而是砲车周围那支守卫步卒和数百名炮手。
身侧源源不断有敌军冲上来,两旁的亲兵以长刀封路,却还是挡不住这些骁勇的燕虞人。陈言手握重剑,刚俯身砍倒一名步卒,却见侧面又闪过一个人影,身旁的人比他反应更快,已一刀削下那人的头颅。
陈言转头看向这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却对上自家侄儿的脸,不由一惊,随即怒吼道:“我命你与尉迟少将军在关内驻守,你为何出城?”
陈绍脸上还溅有敌军的鲜血,他举起长刀:“叔叔,你总不能永远关着我,我是陈家的子孙,生来便是要上战场的,”一片雪花悠悠地落在他举起的刀上,被血的热度所融化,水珠直流向刀刃,他压低声音,“我便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悔。”
陈言略有失神,他看着侄儿的侧脸,仿佛看见初上战场的自己,他点了点头:“好!”而后策马,率领大军直奔向敌军阵前。
军械笨重,全然比不上骑兵的机动,守卫炮车的步卒和炮手几乎瞬间就死于这万人的摧踏,鲜血和烈火同时燃起。陈言抬起头,只见后路已被燕虞轻骑重重封锁,他高举佩剑,高声喝道:“散开!”
敌军的阵型忽然变了,两侧长展开来,如同双翼,中央的旗手已经高举起了令旗,似乎正要挥下。
“叔叔,”陈绍不知何时靠近了过来,低声道,“他们这是……”
沉重的声音如同雷鸣,隐约从敌后传了过来,那简直不像是马蹄声,而是巨兽出动的声响,震天动地,让人胆寒。
“是燕虞的重骑。”陈言点了点头,他在这种时候,倒显出大将的从容,转头对侄儿道,“盯住后军,退者斩!”
陈绍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拨马掉头,却听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只见燕虞军中的令旗官正要挥下手中令旗,却身不由己往后一仰,竟是被一箭穿透额前,倒在了地上。
不止是燕虞大军,连这边的禁军士卒们也震动了,那是燕虞中军,距此大约五六百步,任谁也不可能射那么远的箭。况且那箭射来的方向根本不是这里,竟像是从燕虞后军中射来。
“是卫长轩!”陈绍突然大喊,他看见冰原上有一匹青马踏着纷纷扬扬的碎雪奔驰而来,那人身后跟着大批燕虞骑兵。那一人一马如同从天而降,风驰电掣般穿插而出,那手提着弓箭的青年赫然便是卫长轩。
陈言立刻举起重剑,低喝:“一营二营弓箭掩护,陈绍,你率精骑营前去接应。”
“是!”
卫长轩浓黑的长眉上已结了一层冰霜,他死死握着手中的弓箭,在突围的最后关头还向中军方向射了一箭。羽箭带着疾风钉入了燕虞的王旗,在重重围拱下的那个男人揭开纯金的面甲,他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眯起了鹰隼般的眼睛。
燕虞军队展开的两翼不断向前,几乎要把出城的这支大昭军队全然围住,就在这时,云峡关墙头响起沉重的战鼓声响。随着鼓声,云峡关的大门机括响动,缓缓开启,随着鼓声跃出的是一支白甲的骑兵,那是尉迟贤的嫡系军队,他们身后,数万大军高举这火红色的大旗从城门里缓缓涌出。
陈言紧绷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他低声道:“看来尉迟将军请来的援军还算及时。”
在永安五年到永安六年与燕虞的这场边境战乱中,这是云峡关最为危急的一战,东西两面城墙俱有坍塌,其中以西面城墙最为严重,六丈的城墙几乎只剩三丈有余,墙头尸骨连横,守军死伤万人。
面对大军压境,拓跋信派出了手下五万精锐赶往安阳,稍稍缓解了这次边陲的危机。燕虞牙帐下右将军阿史那努尔率兵暂且退去,却驻扎在云峡关两百里外,虎视眈眈。一时两方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竟短暂地对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