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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众里寻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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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手吧。”
一叠信笺被狠狠地拍在了案几上,那力道之强,让整个桌面都随之震了几震。
青年置若罔闻,仍然面色平静地端坐在桌前,翻阅着新呈交上来的公文,不时用朱笔在纸上写下红批,面对恩师震怒的警告,却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晴明。”
来人是个鬓发斑白的老者,迈着轻盈的步伐,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瞧着精神矍铄,此时见安倍晴明仍在自顾自地批注,眉心处深刻的皱纹顿时拧得更深了些,倾身过去抽走了他正在批注的公文。
手上蓦地一空,安倍晴明这才用余光瞥了对方一眼,但他仍然没有回应他,而是沉默着侧过身去又重新拿了一份折子。
“安倍晴明!”贺茂忠行夺下他手中的笔,一把摔在地上,“你就是这种态度?!”
“……老师,有何贵干?”
“这次的肃清已经足够威慑整个京都府的妖怪很长一段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事态就会失去控制了,收手吧。”贺茂忠行叹了口气,将信笺推到安倍晴明面前,“这都是各地申请镇压妖乱的文书,不只是村落那么简单,据说关西有一座城池都被妖怪血洗了。”
“所以妖怪是恶,我除恶,何错之有?”安倍晴明轻飘飘地问道。
“你当然没有什么错处,但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过了。”贺茂忠行并不接受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将阴阳寮交予你,不是让你搅风搅雨,让整个天下都不得安生的!”
“惩妖除恶,这是您教给我的。”安倍晴明颔首,态度不复冷淡,看上去十足恭敬。
“我是这样教过你……”贺茂忠行怔了怔,顿时有些被噎住,“但阴阳师本应扮演守护者的角色,而不是去侵略,去毁灭,晴明,你懂我的意思吗?”
“老师,我是在净化这个世界。”安倍晴明勾起一个毫无重量的笑弧,他眉眼舒展的瞬间,似乎隐约可见往日的光风霁月,只是他眸中却没有映入任何光影。
当初丽姬在望向遥远的彼方之时,偶尔也会露出如他这般飘渺的神色。
“可是那些民众何其无辜……”只是看着文书上几行简短的陈述,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便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贺茂忠行眼前闪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见没有!”
“为了我等的大义,付出一些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安倍晴明不以为然,反而正义凛然地强调说:“我这是在造福后人,不是吗?”
“晴明,你……!”贺茂忠行顿时气短。
“如果没有其他事,就请老师在此休息片刻,我吩咐人沏杯茶来给您润口。”安倍晴明不想再与贺茂忠行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直接就摁死了话头。
“你到底是怎么了?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等到事态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不要让我后悔让你继承阴阳寮的选择。”
“可我现在已经继任了,老师。”安倍晴明眼睑半垂,表情不痛不痒。
“你的恋人一定也不希望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
“她已经看不见了。”安倍晴明沉声打断了贺茂忠行的假设。
“她看不见了……”
安倍晴明闭上双眼,颤抖着声音重复道。
所谓的大义,对于安倍晴明来说其实怎样都好,那个有着清亮眼神的,信誓旦旦的青年,早在捧起恋人的心脏之时便一同死去了。
而从灰烬里爬起来的安倍晴明只想复仇,让整个世界都感受到他的痛苦。
“节哀……”
太苍白了。
最后,从来不算嘴拙的贺茂忠行也只能说出这种程度的规劝而已。
“谢谢您的体谅。”安倍晴明从容地笑了,仿佛方才的悲恸只是一次错觉,他轻声道:“我为我方才的无礼向您道歉,也希望老师能够理解我的坚持。”
“晴明……”
扣扣————
“报,城南朱雀门发现妖怪的群聚地,驻队请求支援。”
拉门后的人影恭敬地跪伏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头,并将前额一丝不苟地贴在了交叠的手背上,铿锵有力地高声通报。
“那么……”安倍晴明依言站起,拿过摆在书案上的立乌帽戴好,一边系着帽结一边往门外走去,当手抚上门框之时,他蓦地转过头来,“老师请随意,我这就告辞了。”
安倍晴明捻起一张符纸,双手结印召来式神朱雀,他几步走下木廊,便被通身火红的神鸟托在了背上,登时腾空而起,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前来通报的侍从,淡淡地吩咐道:“请权助(官衔)大人整军前往事发地,我先走一步。”
“是!”
“唳————”朱雀双翅一振,转眼间便只剩下了一道划破长空的赤芒。
贺茂忠行负手缓步走出房门,眺目望向安倍晴明早已模糊的身影,他伸手接住一朵从灰暗天空的至高处飘落下来的雪花,哀声叹息:“……又下雪了。”
当安倍晴明乘着朱雀飞过南街时,百姓们已经开始往内城转移了,慌则慌矣却并不太恐惧,可见阴阳寮威名之显赫,看情况伤亡也应不大,不过靠近朱雀门的民居基本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那些焦黑的建筑上有妖火灼烧过的痕迹,也有咒术尚未散去的光晕。
一股股黑烟带着呛辣的气味冲天而起,叫人连喉管都不由得紧缩起来。
身着寮衣的阴阳师们和十来只妖怪战作一团,光是言灵结界都连成了一片透明的盾墙,但是对方以力量见长的妖怪不少,因此双方在方才的火拼中可谓是两败俱伤,场面久久僵持不下。
有位眼尖的年轻阴阳师瞥见了空中的那一抹赤红,忙不迭兴奋地高呼道:“是首座大人!首座大人来了!”
安倍晴明闻言,便令朱雀降落,远远向下属们点头示意。
“晴明!”
有道令安倍晴明魂牵梦萦的声音消散在又一个结界的破碎声中,微弱,遥远,仿佛来自虚无之中。
朱雀尚未完全落地,但安倍晴明却已纵身循着声源飞奔而去,他穿越战场,战火掀起的热浪灌满了他的广袖,如同鸟羽鼓翅般飞舞着,摆动着,他抛却了首座的稳重,以及贵公子的风度,像疯了一样寻找着那个人的身影。
就算只是幻影,就算又一次失望,安倍晴明也想再看一眼她的容颜。
“晴明,我在这里!”
京都的梅花又开了,她站在废墟上,恍如那日在铁蹄下轰然倒塌的铁宫,满眼疮痍中,只有她拥有着鲜活的色彩,就像是一朵遗世而独立的花儿。
她可真美,彼时痴立在睡美人床前的安倍晴明这样想着,于是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抱起了她,将她带离酒吞童子亲手打造的金屋。
而今,那个少女肩披霜雪,踏过遍地红梅而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丽姬————!”
***
时光稍稍回溯,两个时辰前,京都郊外。
见前方已经显露出了轮廓的城墙与门洞上的朱雀二字,丽姬抱着白狐徐徐站定,“就到这里吧,再往前就是京都城了。”
“你……”奴良滑瓢凝视着少女娇艳的容颜,欲言又止,“算了。”
“……没有什么离别之前的话想对我说的吗?”
滑头鬼金眸暗淡,他嗫嚅半晌,才像求证似的开口说道:“会再见的,一定。”
“嗯!”丽姬郑重地点了点头。
“万事小心。”奴良滑瓢伸出手去,似乎是想拥抱眼前的人,但犹豫了片刻却又收了回来。
丽姬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低落,不过离别的场景难免伤情,她低头不舍地抚摸着白狐的脊背,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奴良滑瓢的踌躇,然后,她叹了口气,半蹲下丨身将它放在地上,随即柔声叮嘱道:“我们就在这里分开,你要健康地长大,注意安全,别再不小心踩中陷阱了。”
白狐通人性,见丽姬要抽手离去,立刻反应极快地咬住了她的衣袖,将她往它面前扯,任她如何好言相劝都不肯松口。
“小狐狸……”丽姬无法,只能再次曲膝蹲下,揉了揉狐狸头顶的白毛,目色如水般柔和,“谢谢,你的心意我都知晓了。”
被那样包容的眼神注视着,白狐在怔愣间不觉松开了牙。
丽姬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笑得很是难看的滑头鬼,转身提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向远处半隐在雪晕中的城门走去————
“丽姬。”金发的妖怪突然喊道。
“怎么了?”丽姬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没什么,就是想叫一下你。”妖怪少年清朗的嗓音带着些许喑哑,被寒风送往丽姬的耳畔,吹拂过她鬓边的几缕发丝。
“那、我走了。”
“走吧。”奴良滑瓢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狠狠扎入了掌心之中。
“丽……”
滑头鬼又想喊她,但他的尾音却湮没在了丽姬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属于人类女子的温热体温蓦地撞入了他怀里,瞬间便融化了他拙劣的若无其事,他回抱住她,就像抱住了今后漫长生命中那一道最为绚丽美好的闪光。
(什么呀,)
“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了。”丽姬下巴抵在奴良滑瓢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柔地诉说着,“和滑瓢一起的日子,很开心哦。”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可什么都不管了……)
(不过,)
“我都知道的。”这次是奴良滑瓢主动放开了她,“快走吧……”
(幸好从未向她说过,我是多么地,)
“再见了,滑瓢。”这个如月下蔷薇般美丽的人,这个会柔声唤他名字的人,终究还是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多么地……)
如果可以,他希望用尽所有美好的词去赞美她。昔日月夜下的惊鸿一瞥让滑头鬼执意与一个人结下了缘分,她就像是一捧冰雪消融后所化出的春水,却又可以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炽烈,而在那温柔的笑容之下,跳动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风雪飘零,滑头鬼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姑娘一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