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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章 幻象之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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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法师笔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从扭曲的灰暗之门深处。
雅戈看着他坚决而从容的神情,意味深长的目光被隔绝在外,因而无从觉察其中的深意。
灰暗之门的背后联系着一个散发着幽暗光芒的地方,似乎永远只有黑白两色。环境中的所有颜色都被灰化,天空低沉,无数浓重的灰色云彩翻腾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无休无止,旁若无人地遵循自己的轨迹。
那里缺乏光源,时光被拉长了数千倍迟滞。空气里飘散着一粒粒闪光的物质,宛如点点的星空。长着双翼的游鱼在空中极度缓慢而优雅地挪动着纤长的身躯,间歇歌出同样拖弋而绵长的鸣唱。影影幢幢的歌声此起彼伏地和着,飘渺且方向不明。清脆的声音在时光逆流的沙沙中出乎意料地明晰,一波三折,听起来有无数的生命在阴影中叹息。静下心来,你还能听到另一种近似流水潺潺的声响,那是各个位面在顺着时间流滑动。是的,阴影位面属于魔法变化形态,其中各个部分都在不断地流向其它位面。这样的结果总是使绘制该位面的准确地图变得几乎不可能,虽然那些特殊的地域标志还是存在的,但在接连不断地穿越各个记忆层面的过程中,你总是很容易迷失自己,然后再也出不来。
死灵法师的步履坚定,正如他始终坚持的,没有任何惧怕的东西。
“——科斯特!”有人在背后喊他。
他猛然回过头,睁大了眼睛。
从天而降的大雨像一页幕帘将闯入者关进蓦然上演的戏剧里。
一名瘦弱的少年站在屋檐下愣愣地注视着前方。离他不远的树上,一只灰色的猫被冷冰冰的绳索勒死在上面。
恶作剧的少年们嘻嘻哈哈跑远了,但是他们的声音却被一一铭记。
他认出了那只凄惨的猫。他的朱诺,学院附近商业街上的那个杂货铺老板在搬走之前送他的,老头总是说科斯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把心爱的猫留给他做伴。很多人总是在听说科斯特是弃儿的时候,内心很同情这个单薄的孩子。虽然孩子本身不觉得习惯了之后有多么悲惨,然而对那只猫却一直很喜欢。
他听出了那些奔走的熟悉的声音。那些贵族子弟们,随心所欲地做着各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却没有人制止。他只是在上课中指出了不可以在课堂上对同学恶作剧,然后在黄昏,他的猫就死了。
“科斯特!”另一名少年在雨幕中跌跌撞撞地跑来,发现了这一幕的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显得很愤怒,相比于科斯特的镇静,浑身湿淋淋的他看起来更像受害者。
“科斯特,别难过,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少年揉着红红的眼眶试图安慰应该更悲伤的受害人,但是当他把脸转向寂静无声的好友,那过于淡漠的表情令他把接下来的话卡在咽喉中。他停了一下,迟疑地,轻轻地问,“科斯特……你为什么不哭呢?”
为什么呢?
人总是习惯于用弱肉强食的堂皇强加于人,就像小孩子捉到甲虫之后会折断它的翅膀扯下它的细足然后丢进水里看甲虫不断挣扎最后悲惨死去,那是一种天真而残酷的本能。如果你没有依靠,如果你没有压制住对方的筹码,你就会被人踩在脚下做那只甲虫。
今天是他的猫,明天又会是谁呢?
死灵法师的薄唇抿了一下。
显然他闯入了某个过去的时空。雅戈喜欢剖析人的心理,他总是那么自以为是地撕开对手曾经的伤口,所以现在看到过去的自己并不是太惊讶的事情。
他轻声念了一小段阴影咒法术,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个符印。
雨幕在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取而代之的是某个秋日下午,他的好朋友倒在血泊中。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
远处已经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柔软的法袍在行走间沙沙作响。
他蹲下来看着好友苍白的脸,异常冷静地叫他的名字:“乔亚,你还能活着吗?”
曾经率先在大雨里为一只猫哭泣的少年吃力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科斯特,再晚一点你就看不到我了。”
“你不该答应和他们决斗的。”
“但我逃得过么?”他看着他虚弱地笑,“……你是魔法天才,任何法术都能做得最好,他们不敢挑衅你;而我呢,我没有你那么强的天赋,我没有选择。”
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许多人,隐隐约约已经听得到导师们低低地交谈与驱逐好奇学生的训斥——
“怎么回事?”
“毕斯乔家族的长子又惹事了!据说他一定要逼班上一位同学比试刚学会的奥刃术,现在出事了!我真受够了。”
“可你能拒绝毕斯乔家族么?”
科斯特感触到乔亚微凉的手紧贴着他的手腕,指间的力道被不断加重。乔亚的眼睛盯着他,那样做仿佛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输了,所以我并不恨毕斯乔。你也不需要帮我复仇,那没有意义。我只希望你记得——”他凝视着他,眼睛里像一汪暴雨临近的深海,“你要变强。”
——强到没有人能折辱你,使你屈服;强到你能坚持自己的意愿不被任何人左右;强到能用自己的力量守护所珍视的人或者物品;强到没有人不敢仰视你的存在,他们都是匍匐在你足下的微尘。而我亲爱的朋友,有那个实力。
死灵法师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还来不及回答,时光一转,他被卷入了另一个空间。
满目的书籍堆积如山,谢里埃导师从宽大的书桌前走到窗前,为他最心爱的学生烦恼。他曾经把这个孩子看做是年轻时代的自己,勤奋好学,甚至比那时候的自己还要天才。不需要多久,这个孩子必然会在魔法界大放光彩,他的光芒没有人可以遮挡。
魔导师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走回来:“这次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挡过去。听我说,科斯特,我会向桑提亚斯最强大的王室推荐你,在那里,你的才能会得到充分发挥。你不需要跟那些人计较,这样下去你的前途会……”
少年的眼睛平静无波。壁炉里的火光劈啪跳跃,在角落里就下形状奇异的阴影。他长久地注视着这一过程,仿佛那是再有趣不过的事情。
“我已经决定了,谢里埃导师。”
男人心痛地瞪着他:“你知道你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么?一个死灵法师!在人们的眼中那就是魔鬼,是不可饶恕的。为了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你就把以前的信仰抛弃掉了吗?要知道,你的未来是多么地漫长……”
“对不起。”未来的死灵法师打断了他的话,“自从身上不再背负圣光之名,我只信仰自己的灵魂。导师,这是我选择的路,请把我忘记。”
那些仿佛发生了很遥远的往事,一一重现眼前。生动而逼真,连自己都几乎要遗忘了,却因为再次经历被触动了心弦。
真真假假,具体的细节已经无从回忆,如同观看一场无疾而终的烟花,在结束后连存在都怀疑。
过去发生的和希望看到的,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呢?
科斯特打破时光碎片继续沿着阴影长廊向前,脚步沉稳没有任何停顿,就像刚刚经历的与他无关。阴影系法术总是最狡猾的,它在悄无声息中窥视你灵魂深处的烙印,撷取你最珍视的欲望剪辑,然后编织出一个美好的魔幻等待你的踏足。坚硬如磐石的人进去了,会流着泪把它打破,然后走出迷雾;而心有牵挂的人进去了,便一再沉溺其中,只要他始终没能发现存在的是虚无,及时死去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很幸福。
死灵法师一路顺利地走过去,直到再次跌入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幻境。
“你就这样走了吗?”逢魔时分,那个人抬起头仰望着他,眼睛里平淡如水。他说话的声音优美动听,就像游吟诗人在他开口的瞬间拨响了手中的竖琴,“你习惯抛下你召唤的契约者一走了之么?”
毫无防备的死灵法师惊愕地向下看去,看到那个男人仰起头,仓猝之间,原本遮盖的秀发的斗篷悄然滑落。一头水色的长发迅速地投身于自由不羁的风。如同瞬间施加了神圣的魔法,它们蓬勃奔放,强烈地折射着哑月的神秘光芒。
“你……”
他还来不及回答,幽灵狼却已经驮着他扬长而去。剩下的话语被丢失在风里。
微红的夜空被迅速切换成僻静的边远小镇,红龙酒馆在距离之外继续熙熙攘攘。男人在离他不远的树下,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可奈何:“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一次抛下我一个人走掉。”
然后时光如暖炉边的热可可一般被融化,剪切成昏红的背景。篝火把旅者的脸庞映得像傍晚最后一抹云彩。树影在黑暗中婆娑,展示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男人忧郁地凝视着灰袍法师,回答:“我是被丢弃的人。”
从一开始,他总是那么说。但是无论被丢弃多少次,那个人总是会用最快地速度追赶上来,保持着平行的同行姿态。只要在一起,就不会有任何的奢求。起初,他以为那是被召唤后独有的雏鸟情节的延续,或者是柔弱无力却拥有极端美貌的弱者向他祈求依附,但到了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科斯特,其实你完全可以信赖我。”
他猛然扬起头,看见说话的人就站在眼前,笑容恬淡,眼神清澈,语气里带着不易觉察的无奈。
“因为你是我的契约者。”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科斯特忽然没有办法从其中找到头绪。法瑞恩毫无预警地出现,又毫无预警地离去,在他单调生活中投下了一颗石子,即便它已经沉入湖底,湖面却不能恢复到从前的平静。他明明决定了在战争后离开他的,可是忽然被打乱了所有的节奏。就像被撕成两半的纸,无论怎么拼贴都会不到原样。
在科斯特陷入深思的时候,空间继续切换。天空更蔚蓝更明亮,窗帘在风的抚弄下肆意地摇摆飘舞。空气里有一种海的气息。白色契约者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各个高大的书架之间。
猛然间有人在背后扯住死灵法师的手。
与之前的几次不同,幻境里的生物第一次展现了攻击能力。他蓦地一惊,迅速回过神来,但还来不及看清就已经被对方用身体压制抵在了书墙上。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只是偷袭者似乎忘记了,要对付一个法师,绝对不能忘记封住他的嘴。
科斯特的眼睛闪了一下,迅速地念起了腐蚀咒。前几个音符刚溢出嘴唇,对方的手恰好及时覆上了他的嘴。
那个人与他靠得极近,说话的时候连呼吸都软软地喷在了微凉的脸颊上。一种淡淡的薄荷香。他的眼睛望着他,亮晶晶的,如果皇冠上闪耀的极地之星。
“科斯特·阿莱克斯。”
说话的声音如此熟悉。死灵法师愣了一下,下意识停止了攻击。
那个人低低地笑,稍稍往后退开了一些,让光线照到他的脸上。身体却继续保持着压制的姿态,将对方圈在一方小小的天地。
“……我爱你。”
极其美貌的男人深情地凝视着他,长长的睫毛投射下淡淡的阴影。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缓慢而深沉。然后靠近。
薄薄的嘴唇被滚烫的物体封住。浅尝辄止便离开。
死灵法师还来不及觉察发生了什么。他愣愣地仰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看到那抹冰蓝在无声息中流淌成暖蓝,闪烁着异样的情愫。
“我爱你。”
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嘴角的弧度抑制不住。从第一句的坚持到后来的自然而然,他像重新得到嗓音的哑童,一旦得到说话权力便无止无休。他把他按在书墙上不知餍足地反复亲吻那双唇,如同膜拜的姿态,小心翼翼万般珍惜,却始终牢牢捉住对方不愿放手。他的手如同一棵植物生根发芽,从法袍的下方自然而然地探进去,对方小小地颤抖了一下,碰触到的冰凉在瞬间汹涌成炽热的岩浆。
沉重而高大的书架挡住退路无路可逃。环抱的臂膀坚定而有力。一贯温和的男人撕破微笑的假面,然后雄狮的悍然与放肆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不是法瑞恩,那却又是法瑞恩。阴影的魔幻总是折射出内心的真实。被压抑在内心的罪与罚太过沉重,以至于爆发的时候便摧枯拉朽一溃千里。
“法瑞恩!”
死灵法师猛然清醒过来,被肆虐过后的唇奇异地不受控制。胸腔之中有人在发足狂奔。似乎从来没有沦落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却忘记了挣脱。法瑞恩把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老天,被一个同性压制住拥吻,他究竟坠落到了什么世界!
因为激烈的挣扎,法瑞恩顿了一下,终于放开了他。
两个人近距离面对面站着,安静地听见彼此的呼吸。科斯特衣着凌乱姿态狼狈,失去了惯有的冷漠,然而在法瑞恩的眼中,那个人的真实正在被一一剥落。
贤者之塔缱绻的风从他们之间穿过,书页被清脆翻动。时间缓慢,让人回忆起许久许久之前的黎明,星辰大地在寂寞中被亘古揉捏成型。侧影在柔光中温婉剪裁。冰蓝在很久之前就被溶化,跌入无止境的深海。蕴藏的意义令人心碎。
被那样的目光包围,科斯特觉得他快要不像自己了。
“如果你继续发疯,就算你是真的,我都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但是对方伸出手,轻轻拾起对方的手,温热的掌按在胸口。
然后他再一次靠近,再度亲吻。这一次的噬咬凶猛,最终分开的时候,鲜血与唾液被吞咽进深处,有一种无法描绘的甜腥。在这个过程中,法瑞恩的眼睛一直如天空明灭的星,那么倔强,那么坚定,即便时光变迁沧海桑田,那颗星的表面已经被铭刻了磨灭不去的咒语,它们盛大得像一个奇迹。
“是你告诉我要听从自己的心。”他缓缓地陈述,神情肃穆如同宣判,“而且,你已经杀死我了。”
死灵法师的身躯猛然一震。
猝然之间,对方在眼前撕裂成一地碎片,连同背后的书架都轰然倒塌。
他已经失去,现在又再度失去。他从静谧的贤者之塔跌落在红褐色的萨兰芬多,狂风呼啸,语言被吹去了奔走在不同方向。
他被迫感同身受,经历同样的磨难,再次见证那条巨大的银龙取代他飞起来,在黑暗的神光中定格,听见了骨骼破碎的清脆声响。来自龙的悲鸣那么模糊,模糊地像是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大部分被折损在颠簸的山间,变成了飘渺无力的回响。失去生命迹象的龙缓缓地从最高处落了下来,身体逐渐化为了晶莹的粉末。
冰元素精灵在哭泣。每一个凝视着的人长久地沉默,不敢大声呼吸。冰元素精灵在他们的睫毛上挂了一层晶莹,轻轻一眨便悄无声息地滑落,看起来像是久违了的泪花。
“科斯特。”
僵立的死灵法师眨眨眼睛,听见那个声音在耳畔只留下了最后一句叹息。
“我爱你。”
终于,汹涌失控。
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没有。该死的,他以为这辈子永远都不会这样。
没有人能逃脱幻象之尘。连你都不知道需求什么,记挂什么,就像那些掩埋在虚掩门后的秘密无人得知,却会在这里被放大,然后清晰地一一展现眼前。表面越坚强,内心越脆弱。在它的面前,你总是柔弱的如同出生的婴孩,毫无任何遮掩或修饰。
没有人能逃脱幻象之尘。即使你从阴影长廊的尽头出来,那些被魔幻了的枝节已经渗透到你体内的某处,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
因为已经失去的,再也寻不回来。
但是有人拾取了死灵法师在风里被吹走的话语。它们遗失了,然而又失而复得——
这是我第一次被如此深切地爱上。
而且,我还没有爱上你。
所以,你必须回来,教会我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