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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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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遇他时,我还是一只刚化成人形的狐妖,不谙世事。
是他教我说了第一句话,手把手携我写了第一个比划。羊毫在宣纸上辗转,墨色晕染开来,是他取的姓名,芸薹。
那年突厥来犯,我因初化人形而法术尽失,只能随着那些凡人一起东奔西跑。那些突厥蛮子委实是可怕,我愣是看着他们一个个用战戟刺穿那些乡亲的身子。而后,任由马蹄,一次次地践踏过他们的尸体。
我吓得躲进了草垛里,用稻草遮蔽住露出的身子,深深地躲藏进去。我只能凭着草间的缝隙,观察周遭的情况。
细密的稻草刺进皮肤里,感觉酥酥痒痒的,我从没体会过。毕竟,在化成人形前的数百年时光里,我一直是毫无知觉的,更不用说痛痒了。
一身裘皮大袄的突厥汉子,迈步到草垛旁。沉重的脚步踩踏在地面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从喉咙口传来的嘭嘭声,震天作响。剑拔弩张的环境下,心跳如簧。
“啊!”
那名汉子竟生生将战戟刺进了草垛里,之后,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妇女声嘶力竭的嗓音。临近死亡的那一刻,连单音节的吼叫,都听起来格外的凄惨。
战戟被拔出,尖锐的顶端沾染着细密的血液。原本枯黄的草垛上,一点点被鲜血浸染。有猩红的血液,从草垛底部流出,就如同是一个嗜血的窟窿一般。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毕竟,在我漫长的记忆里,我们狐族从不会自相残杀。
饶是化成人形时,祖父也不过与我说,是来人世的一场磨练。却未曾想到,这场磨练的结局,会是我的死亡。
突厥汉子将战戟指向我所在的草垛,我毫不怀疑,几乎下一刻,他就会用尖利的战戟刺穿我的胸膛。
我忽然有些好奇,我的血液,是否会像是人类那般鲜红。又或是,我只是个躯壳,估计连血泪都不会有。
战戟越来越近,我紧紧地闭上眼,静候着死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了祖父的声音,我还记得临行前,他还将我塞进怀里。贴了贴我温暖的毛发,朝着我说:“你是我狐族百年难得一见的九尾妖狸,定要好好在人间历练。不定有一日,能得道成仙也说不定……”
我惨淡地笑了笑,没想到结局,竟是这样。祖父想必……一定会失望吧。
耳边传来了一身嘶厉的呼叫:“快!撤兵回营!慕庭川打来了!”
那名突厥汉子脸色突变,正想翻身上马,却被迎面而来的人,用刀剑狠戾地砍去了首级。“砰”地一声,那脑袋滚落到地面上,直直滚到了我的脚边。
突厥汉子的曈眸睁地极大,怒目狰狞。甚至,在滚到我脚边的时候,面上的青筋仍是爆出的。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那血肉模糊的脑袋,结果连带草垛,也在同一时间颤了一下。
“谁在里面?!”男人的听起来极冷,像是正月里的寒冰一样,不给人任何寰转的余地。
我没敢动弹,希望他就此放过我。方才那样取人首级的场景,要说不心生畏惧,实在太难。而在现在,我连他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我是真的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数百年的修为,毁于一旦,我真的……不甘心。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时,头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黑暗中猛然刺进来的光线,让人觉得眼角都在发疼。
我至今都觉得,他应当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子了。乌发辅以玉冠束起,一双棕褐色的眼眸流光溢彩。眉宇英挺,眼角微微上扬,看起来有些温柔。
他大概至今也没有想到过,他那样堂堂的大将军,在我们初见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居然,是温柔。
他眼中看起来,也是微有惊讶的。虽然我分辨不出,他的惊讶源于何处。身后,有军人宏亮的嗓音传来:“报上将军,突厥悍匪已悉数剿灭。”
“嗯。”他只淡淡的回答了一声。
粗粝的手掌依旧停留在草垛上,我抬眼望着他,以一种极其柔荏的姿态。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话语停顿了一下:“你可是这村子里的人?”
我摇了摇头。
身旁的男人听起来比他不耐烦些:“上将军问你话呢,出来回答!”
我颤颤悠悠地走出草垛,对着他盈盈俯身。
“上将军问你呢,你是否是这村子里的人?”那人身旁的属下对着我,一脸的冷厉。
我依旧摇了摇头。
“你……可是不会说话?”他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忍不住望了他一眼。侧颜深邃,但眉宇却像是在不悦地蹙着。
这次,换我点了点头。
我来人世间尚且不久,怎会模仿地像凡人说的话。但听,我却能听懂一二。大约,这就是那些话本子里说的,狐族的灵性所在吧。
“当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看一姑娘,居然是个哑巴。”那名属下啧啧感叹。
起初,我听说狐妖的人形是极为好看的。然而,过了好些日子也没听人说好看过。忽然被人称赞,面上也不禁有些羞赧。毕竟,几百年里,我一直是一只毛发纯白的狐狸,没有长相,只有皮毛。
那个被称作上将军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细微的打量我。
“禀上将军,突厥悍匪已退至前方百里,可需乘胜追击?”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大步流星而来,朝着他单膝跪地。
他将嗜血的刀剑收入剑鞘中,道:“无需。突厥人凶蛮,若是真将他们逼到了死路,怕是也难以对付。有的放矢,方位良策。”
“是!上将军!”男子魁梧,声音听起来也极为嘹阔:“如今突厥已除,上将军,可需班师回城?”
“即刻回城,不容有误。”
“是!”
语毕,他毫无犹豫抬脚离开。只是走到战马一侧时,他忽然回望了一下。身旁的属下,也随同他的脚步一同停下。
彼时,我也正好奇地盯着他。他回头看向我的时候,我也是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的。
实则,他们称他为上将军的时候,我就有所顿悟了。我大约也听乡亲们说过,上将军慕庭川是顶顶有名的大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北征匈奴,南抗倭寇,他是舆国难得的大将。而舆国的半座江山,都是由他守着的。
思及至此,心下便生了一计。当时,也不知是何种勇气趋势。我就走到了他的身旁,巴住了他的衣袖。袖口处站了点鲜红的血渍,看起来有些怖人。
我拉住他的时候,身旁的两个男人差点出手,却被他用目光无声地退了回去。
“啊啊啊……”我不会说话,只能对着他比划,也不知他看懂没有。
过了很久,他才对我说:“你是想要我……带你走?”
我点头如糠筛。
他眼波平静,我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只是,拉扯着他衣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身材魁梧的男子忍不住出声:“上将军,三思。行军途中……带着女眷,委实不方便。况且,战事危机四伏,保不齐有居心叵测之人。”
我大概听懂了那人的意思,大约是我来历不明,是非难测。我有些悻悻地想要收回手,方才准备放下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他清绝的声线,在我的头顶上方响起。
“这行军途中,可不舒坦。你若要跟着,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他的声音不像是在警告,反倒像是在宽慰。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怕。
“你可有姓名?”他问我。
我依旧摇了摇头,我甫才化为人形,无名无姓。旧时,祖父也只唤我为小狸儿,我当真是无名无姓的。
他大概懂了我的意思,思索了半晌,道:“眼下芸薹花好,生意盎然。你不若便随了这花,唤名芸薹吧。”
我点点头。
村庄已是残破,能生还的也未有几人了。远处群山上,芸薹连绵成片地开着,黄悠悠金灿灿地,当真是生意盎然的。约莫过几日,芸薹花谢,菜籽饱满,便又是一番和乐的景象了吧。
他携我上马,他将我圈在怀里,一手握住缰绳。
彼时,旁人的目光刺眼,我却未觉其中一二。而今想来,顿觉暧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