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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Chap.2:阿尔斐杰洛(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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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云也没有太阳的天空,是一片阴森诡谲的灰色。

      一望无际的荒原,贫瘠的土地因干燥而开裂,仿佛布满裂纹的龟壳,枯槁而又易碎。

      如此艰苦的环境,却培育出一颗根深叶茂的大树。探出枝头的重重密叶,都是幽暗而奇特的墨绿色。异常繁盛的树叶,几乎遮蔽了灰暗的天空。

      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大树,孤独而诡异地杵立在荒野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更为独特的是,粗壮的树干上,吊着一个全|裸的男人。

      那是一个体格健壮、容貌英俊的蓝发男人。他紧闭着眼睛,双臂向上深埋在树干里,身上缠绕着层层树枝,一直从脚趾没到胸口,仿佛和树融为了一体。

      「他」看见了那个男人,想解救那个男人。

      可无论「他」怎样挥手叫喊,吊在树上的男人都没有回应,安安静静地沉睡在不知何时苏醒的梦境里。

      一阵妖异的风吹过无垠的荒野,繁茂的树叶随之凋零,转眼间,大树没有了树叶——它们全都变成了缠绕着男人身体的枝桠。

      妖风剥离了叶片,刺激着树枝狂乱生长。光秃秃的树上,疯长出来的枯树枝不断增多,勒住了男人的脖子,就快要将他的身体全部掩埋。

      男人紧闭的双眼因为感受到了痛苦缓慢睁开。纯蓝的眼瞳朝「他」望过来,惊恐万分,透露出想要求救的信号。

      “救我……”男人乞求道,“救救我……”

      「他」来不及作出任何救援的举动。暴动的树枝,瞬间遮盖了蓝发的男人,以惊人的速度,将他完全吞噬,再也看不到一点点原来的痕迹。

      汲取完养分的枯树,停止了暴走,舒适而优雅地伸展枝头,重新长出墨绿的树叶,在孤寂荒凉的旷野上,迎风飘扬……

      穿过奇妙的梦境,希赛勒斯从熟睡中惊醒。想要掀开毛毯爬起来,却发现毯子边角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他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布置典雅的房间,终于确认了这是主人最近居住的一栋别墅的卧室。压住毛毯的东西,正是休利叶的手臂。

      似乎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在床边趴着睡觉的休利叶猛然一个机灵,抬起了头。

      “希赛勒斯……你醒了,睡得怎么样?”

      耳边响起了犹带着一丝迷糊和困倦的关切声音。视野之内的休利叶坐直了身体,拿手背猛揉了一下惺忪的双眼。

      被惊惶与恐惧包围的希赛勒斯,脸上的神色实在不能用正常或没事来形容。他在昨夜召开的会议上突感不适,对弟弟的过度操心,使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得萎靡不振了。突然暴走的阿尔斐杰洛带着一身的鲜血离开后,紧张的会议继续开展着,考虑到希赛勒斯的状况,龙王准许休利叶携其回住处休息。长久跟随主人在人界生活的希赛勒斯原本的栖息地与弟弟一样在“龙之力”,但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的休利叶却坚持要他回自己暂住的“龙之爪”别墅,把卧室柔软的羽绒床让给了他。

      身心俱疲的希赛勒斯很快进入了梦乡。休利叶搬来一张椅子,静静守候在床边。他希望希赛勒斯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后把什么忧虑都忘掉,却不想他只睡了几个小时就醒了。看他的脸色,一点都不像得到安抚的样子,细密的冷汗沿颧骨滑下来,精神状态甚至比入睡前还要糟糕。

      黎明的晨光射入阳台,透过卧室藕色的窗帘照进来,使希赛勒斯惨白的面容显现得一清二楚。休利叶不安的心被他牵引着。他把手放在倚靠床背坐起来的希赛勒斯的手腕上,在接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刻,讶异于那冰冷的低温。

      “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的,希赛勒斯,不要勉强自己。”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龙术士……都来了吗?”

      记忆在某个地方中断,连接不上了。希赛勒斯只记得弟弟被抓,之后的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阿尔斐杰洛杀了十五个守护者后撤退了。死者的尸体都已清理,统一埋葬在‘龙之翼’的慰灵地。其他龙术士还没有上山。最快的也要中午才能到。”

      “我的弟弟,在哪里……他回来了吗?”

      直到希赛勒斯颤抖地蠕动嘴唇,吐露出这些字句,休利叶这才发觉,他真正企求的答案是这个。

      不知道如何回答,又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真相,陷入两难的休利叶,烦躁地拉了拉额前束发的头绳。希赛勒斯对主人的这个动作太熟悉了,他知道每当休利叶为某件事情感到为难时,就会下意识地拉扯发带。

      掩埋在这个肢体语言背后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希赛勒斯顿时心郁气结,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哀,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对不起。”

      “哎?怎么突然……”休利叶被这没来由的道歉弄得有些懵,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事。“你没有做错什么,希赛勒斯。”他捧起从者的双手,真挚地鼓励着,“错的是那个家伙,那个用卑鄙的手段俘获契约龙,还残忍地杀死了诸多同伴的家伙。这份愧欠,不应该由你来背负。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一起肩并着肩走下去的,不要……”

      “我很高兴能听到您对我这么说。但是现在,请您先听我说,让我说完。”希赛勒斯一边感激地点着头,一边面露焦急之色地打断主人的话语,“能遇到主人,我感到很荣幸。和主人相处那么多年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休利叶眼神一凝,脸颊兀的一红,小小地受宠若惊了一下后恢复平静。“我也,我也喜欢你啊,希赛勒斯。要是被逼着和某些性格恶劣的龙每天大眼瞪小眼,我会很头疼的。”

      “是的,我们的结合是幸运的。要是遇上那些不讲理的人类,我也会很为难吧。可是,可我还是……”

      希赛勒斯迎着朦胧的晨光微笑着。微抬的面庞上,透露出深刻的痛苦。他的话声顿停下来,仿佛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

      “怎么了?”看着他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庞,休利叶感到有一股无端出现的恐惧,正渐渐向自己贴近。

      “在我的心里,有比您更加重要的东西。”内心深沉的爱意和悔意喷薄而出,希赛勒斯深深地埋下头,眼里噙满泪水,终于自持不住地发出了小声的啜泣,“那个东西,已然逝去……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此刻,所有记忆和悔恨席卷而来,与弟弟在一起的无数画面,从这位海龙族男子的脑海里遽速闪过,泪水随之奔涌,咸涩的味道萦绕在喉头,许久都没有散去。

      “希赛勒斯……”休利叶有些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对不起。”被旧时的情绪所牵引,希赛勒斯像是要忍住哭泣似的眨了好几下眼,想继续说,却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需要向我道歉的啊,就算在你心里,有排位比我更靠前的人也好。这样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面容黯淡的休利叶用一秒钟的时间调整了情绪,摸着后脑勺朝希赛勒斯咧嘴笑了笑,为了不让对方自责而表现出洒脱的样子。“尼克勒斯……毕竟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在意他超过我,再正常不过了。”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但休利叶能够接受相较于自己,希赛勒斯更看中弟弟的事实。尼克勒斯自昨夜失踪,至今没有音讯,不要说身为哥哥的希赛勒斯了,就连休利叶都很担心他的处境。

      始终低着头的希赛勒斯突然小幅度地抬起了下颌,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落下。趁他抬头的那个间隙,休利叶终于看清楚了他泪痕交错的脸庞。那双如大海般深沉的钴蓝色眼睛,因为泪水而眯成一线了。

      “我真的,很抱歉……”希赛勒斯依旧坚持着道歉。此时,他笔直望向毛毯的眼神是空的。不是无情无爱的空,而是悔恨交织的空。显然他又身陷于那悔不当初的情绪中,哽咽的话声有些停顿,吸了一下鼻涕才继续说,“最后一次和你说话,说的竟然是那种混账的话。叫你快走,说不想再见到你,说以与你是兄弟为耻……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的话……”

      从者的声音,像融化的飞雪一样忧伤。休利叶双手紧紧按住床沿,一语不发地听着,眉间有深深的不忍和害怕。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猛然发现,希赛勒斯泪流满面的话语,不是对自己说的,他的歉意,也不是传达给自己的。他空虚的眼神穿过休利叶战栗的身体,望向了一个根本不在这里的人。

      梦中令人骇然的内容,揭示出尼克勒斯的命运,让回归现实的希赛勒斯朦胧的意识一下子就清醒了。

      下落不明的弟弟,灵魂的灭亡已经确凿无疑。虽然希赛勒斯没有亲眼证实,但他身为尼克勒斯一母同胞的兄长,与弟弟之间有一种天然建立的心灵感应,也无比相信自己的感觉。

      在母体的苗床里互为依存地活着,彼此间有着罔顾生死的感情……那位最亲最近的弟弟,已经确确实实地离开了自己。

      噩梦太过真实。在梦里,弟弟向他求助,可是他无法帮到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树枝吞没。令人恐怖的这一幕,让希赛勒斯深深地体会到,想让失却灵魂的尼克勒斯恢复原状,已经是件不可能回转的事情。今后,他再也不可能与那个笑容开朗、嚣张甚至有些欠揍,与自己有着同一片美好记忆的弟弟相见了。

      心中的遗憾,悔恨,要如何才能传到他的身边,让他知道呢?

      希赛勒斯无力地低着头,面部被大片阴影所掩埋。幽蓝的长发披覆下来,散落在胸前,完全遮住他的容貌。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被泪水、悲痛填充的身子越来越轻,人也跟着越来越自由……所有的悲伤和烦恼,都慢慢解开,离他而去了。

      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在带他远离这个只留下无边黑暗和绝望的世界。顿感轻松的海龙无比欣慰,眉头一舒,笑着抬起了头。

      在休利叶眼中,忽然仰头对虚空微笑的希赛勒斯静谧的脸庞,被白茫茫的阳光模糊了棱角。他无法阻止希赛勒斯的意识跌落进死亡的深渊,正如梦境里希赛勒斯无法阻止尼克勒斯被吞灭的命运。在一阵莫名袭来的恐惧中,休利叶听见了他最后的心跳声,微弱到几乎不可耳闻,然后慢慢地滑向了静止的边际。与他共生149年的契约者,如一口耗完使用年限的大钟,坐在那里,不动了。

      CCXXI

      被阳光唤醒的城市——亚眠,今天依然披覆在名为日常的面具中。民舍、商铺的大门一扇扇打开,街道被来往人流和商贩占领。虽然才刚过早饭时间,整个城市却已经处在十分热闹的氛围里。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龙族的密探将自己隐藏于黑夜般的斗篷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互相交换情报。

      “好久不见了,罗宾。长话短说吧,龙王想见乔贞大人的心情非常迫切,我实在没有耽搁的功夫。快告诉我,上哪儿能找到他?”

      密探皮特带着恳求的目光望向身侧。接到龙王命令的他,日夜不休地赶到这里与同事罗宾接头。罗宾是这些年一直负责与卸任的前首席乔贞“打交道”的一名密探。这样的密探本来有好几位,但大多因年龄的缘故退休了。如今这个担子,落在了罗宾肩上。自他接任这项工作,已有十九个年头。要找到乔贞的踪迹,问他是最合适的。

      “乔贞大人在巴黎住了九年,之后搬去了里昂,图尔,南特,在多个城市辗转。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三个月前,就在亚眠的一家剧院里。”

      “三个月?会不会有点失职?”

      被同伴如此询问的罗宾无奈地摊了摊手。“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查的。每次我跟踪乔贞大人,哪怕隐蔽得再小心,都会被他发现,但他一次也没有怪罪我,对我的纠缠更是毫不避讳,还经常请我喝酒。龙王要我每隔一个月报告一次。其实都是做做样子而已。”

      所谓的“打交道”,只是换一个好听的词。罗宾身负监视离任首席的职责,他的工作势必会妨碍到乔贞的人身自由,但是这位心胸坦荡的男人从来没有刁难过罗宾,反而相当配合他的调查。罗宾听说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也有几个同行在紧盯暗访。然而那份工作,可要比应付乔贞难上好多倍。被愚弄被戏耍以致于最后空手而归,狼狈地接受龙王的训斥,几乎是常态。

      “哇,看不出来你和乔贞大人的关系不错嘛。”

      “可不是么,聊着聊着,他都快摸清楚我的三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分别几岁,还有我家住在哪了。”

      两名密探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短暂的轻松,犹如是阴天贪睡的太阳,很快消失在云后。感受到任务重量的密探们,脸庞不禁染上了凄厉的神采。能够惊动初代首席的事情,是龙族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动乱。卡塔特,莫非要变天了吗?

      “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前,就先到你说的那个剧院碰碰运气吧。”皮特建议道。

      罗宾点了下头,走在前面给同伴带路。

      两条漆黑宽大的斗篷逆风飞扬,身着斗篷的人在街上奔走着,拐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终于在半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一座被粉刷成象牙白色的屋子——

      抬眼看看,皮特发现这是一家很小的露天剧院,兼有酒馆的性质,会给每一位前来欣赏演出的观众供应餐食和饮品。挂在门梁上的老旧木头招牌画着一个大胡子的小矮人,随风摇摆,吱咯吱咯地乱响。没有顶棚的屋子外,能时不时听到人们欢腾的喝彩声,显然已经开始了一天的表演。

      闹哄哄的剧院里,有七八排位子,参差不齐地错落在舞台下,每个座位旁都配有一张放酒放食物的桌子。看见新的客人进了门,漂亮的服务生小姐热情地过来招呼,两人敷衍地打发走了她,目光仔细地掠过一排排座位——

      “在那里。”罗宾朝第二排角落的一个位置指了指。

      果不其然,在他指明的那个地方,有一个身披墨绿披风的男子背影。

      乔贞翘起二郎腿悠闲地坐着,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个空空的碟子和一杯黑啤酒。台上是一出喜剧,乔贞津津有味地看着,尽管他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这个讲述发生在三个平民家族间的浪漫爱情故事的喜剧,他已经看过两次了。

      心想着就这样上去打扰会不会有些不礼貌的两名密探,已经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后,那位专注于话剧的观赏者,依然没有半点反应。罗宾只好伸手从后面叩了叩他的肩膀。

      乔贞回过头,看到这张熟悉的老面孔,又把头转了回去,为了不影响周围观众而压着声音说,“终于等到接替你的家伙了,罗宾?真是个好消息。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来访的目的被轻而易举歪曲的皮特不禁露出了苦笑,但随后就调整为严肃的姿态,微微屈身,“乔贞大人,我的名字是皮特,我是奉两位龙王大人的命令召您回卡塔特的。打扰到您我感到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立刻跟我走。”

      “演出还没有结束,我需要一点时间。能不能过会儿再说?”

      “我也不想这样的。帮帮忙,乔贞大人。龙王大人已经急疯了……”

      “你们没买票子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消费吧?既然这样还是到外面等我比较好。再过十五分钟左右,我就出来。”

      卸下镇守卡塔特山脉的重任,离开龙族聚集地回到人界近半个世纪,期间从未被委派过一次任务的乔贞,拿起桌上的黑啤酒喝了一口。他的目光始终正对舞台上的演员,不与任何一个密探交汇,固执地不问他们找上自己的缘由。

      “哎,这实在……”

      皮特拿这位态度坚决的初代首席龙术士毫无办法,小眼神使劲儿朝一旁的罗宾飘,希望他能够帮忙劝说一下。

      “乔贞大人,您打算违背两位龙王大人的命令吗?”罗宾果断地接过话茬,有点强硬地问。

      “说实话,我有些生气了。”乔贞紧握酒杯的右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在密探们看不到的角度,喉结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他们把我当什么了?没用了就让你们看着我,有用了就把我叫回去。难道我该为他们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人而感到欢喜,心怀感激地前去谢恩吗?龙术士有那么多,可以替代我的人也有不少。既然他们遗弃了我,不再任用我,我希望这个期限是永远。”

      乔贞言辞激烈、充满恚怒的抱怨声,让皮特瞬间像株叶子萎了的植物似的耷拉下肩膀,怂到了一边,只有与他畅谈过很多次的罗宾,知道他是个内心柔软的男人,因此毫不气馁地挺立着。

      “即使第二任首席发动叛乱,您也不愿意出山吗?”

      “叛乱?阿尔斐杰洛?怎么可能?”

      密探的话语,移走了乔贞蓝灰色眼睛里的颓废之气,随之而来的惊讶和困惑,占据着他突然转向对方的目光。台上即将演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这是乔贞最喜欢的部分,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继续往下看的兴致。

      “罗宾,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我当然愿意即刻与您分享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报,但恐怕这会延误我们不少时间。您疑惑的详情,还是等上路了以后再说吧。”

      乔贞垂眼沉默了半晌。一阵微风吹进没有屋顶的剧场,好像一个心灵手巧的少女,轻柔地拂动着他微微渗灰的蓬乱黑发。乔贞双眸中忽而闪现出一道微亮的光,片刻后又恢复了常态。他将放松的身体埋入椅背的拥抱,对身后的密探们,用冰冷的言语进行驱逐。

      “你们出去等我。”

      “可是……”

      对于这名赖着不肯走的执拗男子,皮特正要用狐疑的声音提出抗议,却被他严厉地打断了。

      “出去。马上。”

      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两只遇到天敌的老鼠,两个密探胆怯地垂下肩膀,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终于无可奈何地铁青着脸退出了嘈杂的剧院。

      出门的时候,一个擦肩而过的熟悉身影,顷刻间俘获了他们的神志。这个身躯伟岸的男人,蓝色的眼眸扫射出示意他们安静的冷峻目光,随后大步流星地踏入室内,径直走向了第二排的位子。

      乔贞安静地坐着,欣赏台上的话剧。他的身旁空无一人,但他却作出邀请的手势,把盛着清爽啤酒的杯子,倾斜着递给了身边的空位。

      “要来点酒吗?”

      “我对人类的粗质劣酒不感兴趣。你必须承认,论酿酒的工艺,还是龙族更好。”

      布里斯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啊,这就是你拐骗我的借口吗?”收回酒杯,小小地啜饮一口,乔贞仰头朝布里斯望去的神情中,隐藏着思念的情愫。

      “乔贞,跟我回去吧。我们需要你。”布里斯省去了热络寒暄的功夫,直接奔入主题,但他平静的话语,分明含有一丝压抑着的激动。

      “真难以置信,你会亲自跑一趟,看来卡塔特确实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啊……”虽然心底的湖泊已经泛起了不小的波动,但是这个感情含蓄内敛的男子,并没有让喜悦的情绪过于外露,极力地保持镇静,“龙王竟然把你搬出来了,就这么怕我不给其他使者面子吗?”

      “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过来的。”

      “这样啊。”

      胸前陈旧的银饰吊坠迎着阳光倏忽亮了下,把主人颊边的笑容衬得更加耀眼。在听到布里斯不假思索的话语后,乔贞忍不住让嘴角现出了微涡。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得不出山了。”

      CCXXII

      晌午的卡塔特,一片碧空如洗。纯净的、淡淡的蓝色,带着些许忧郁,像是舞台剧的帷幕背景,铺满苍穹。太阳从云缝间探头出来,温柔地倾吐着暖流。光与影编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梦幻的画面。

      山间的迷雾,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蒸发,慢慢显现出来的冷峻龙山,仿佛一个个逐渐成像的幽魂。龙海仍在流淌,静默着不出声音,但倘若仔细聆听,会发现它们正在低声啜泣,好似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悼。

      从昨夜遭到阿尔斐杰洛突袭以来,龙王就明令宣布戒严。卡塔特的戒备提升到最高等级,各地巡护的工作不再交由守护者,而是巨龙。

      每两头巨龙编为一组,在空中时不时地飞过,这在过去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光景。巨龙在龙山龙海间认真巡视,在阿尔卑斯山把守彩虹桥隧道。就连守桥人也换了。一个名叫扎杰斯的海龙族男子,代替胸伤未愈的杜拉斯特,镇守在卡塔特的出入口。

      整个卡塔特,都沉寂在一片紧张和压抑之中。如临大敌的氛围,让所有人都不敢言语。

      突然,寂静中传来一阵阵撕裂的破空声。

      巨龙飘飞,冲破龙王结界的迷雾,急急掠过天穹,落地时化为人身。他们不是巡逻的龙族,是两头来自人界的契约龙。

      丹纳和亚尔维斯一前一后降落于彩虹桥前的山道。宽阔结实的空中石路上,还留着一丝焦黑的痕迹。

      收到渡鸦信号的人们,日夜兼程地赶来。他们发现这次龙王的召集令中加入了不同以往的紧急措辞,因此没有任何延误。短短一小时里,就有四名龙术士抵达。

      引颈驻足而望的守护者们,像是见着了救星似的,用热烈和期盼的眼神欢迎他们。

      接受两位族长的召唤,龙术士们赶赴到卡塔特山脉这个与世隔绝的龙族故乡,最壮丽雄伟的场所——龙神殿。

      耶莲娜紧紧握住雪白的法杖,在丹纳的陪同下攀上长长的山路,来到神殿外花圃边上的空地。她今天的打扮格外靓丽,一袭蓝绿色的长裙清雅又温柔,细节处绣了几只红粉色的小鸟,一双宽大的水袖唯美迷人,与长至脚踝的大裙摆相得益彰。整条衣裙走动起来尤其飘逸,犹如翩跹起舞的仙子。

      可即使是和耶莲娜始终保持百米距离悄悄跟随的派斯捷,今天都没有心情赞叹心上人的美丽。他与亚尔维斯并肩行走,在去“龙之巅”的途中,注意到一个现象。守护者们虽然很高兴他们能来,眉宇间却盘踞着消沉之气,亚尔维斯更是从几个龙族同胞哀痛的表情里发现了异状。卡塔特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举目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悲怆的神色。

      两人拉来一个恰好路过身边的守护者询问缘由,这才知道了一个让他们难以相信的噩耗。

      就在今晨,希赛勒斯和休利叶双双死去了。

      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是给休利叶送早餐的一名守护者。他在擅自推门闯入前,敲了五六下门,都没有人回应。他将餐具留在了客厅桌上,卧室半掩的房门中透出来的一束微光让他既好奇又不安,阻止了他离开的步伐。事后,在向旁人诉说时,这名守护者垂泪表示,这或许是他一辈子都会感到后悔的一件事。

      “他们”就在那里。床上,床边的座椅上,都是“他们”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明。大片大片的粉末散落着,重合着,与肢体焚烧后留下来的骨灰一样破碎,在生命的终焉之地,开出了一朵凄绝的灰烬之花……

      “明明是个大铁龙,却有着玻璃一般的心,怎能不叫人发愁啊。”

      用讥讽掩饰悲痛,亚尔维斯嘴里低声咕囔着。他了解那对兄弟的感情。希赛勒斯与休利叶的猝亡,他虽然很伤心,却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惊讶。一切都符合常理。这是只会发生在龙族身上的悲剧。

      亚尔维斯挥了挥手,等守护者识趣地离开后,偏过头看向身边的主人。以往总是和从者嬉笑怒骂的派斯捷,现在却低头僵立,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盯着殿前空地上的日晷雕像,好像丢了灵魂的人是他。休利叶……继修齐布兰卡之后,又一个友人离开了。派斯捷顿觉生命了无生趣。

      后背贴上了一个热热的东西,亚尔维斯用手抚摩他,给予他安慰。派斯捷终于抬起头,望着比自己高出至少一颗脑袋的从者,勒令僵硬的面部肌肉做出一个微笑。

      “如此一来,我们那位令人敬仰的前首席大人,身上又要多一笔血债咯。”

      亚尔维斯的这句调侃,意在缓解派斯捷低迷的心情,让他重振精神,却将几十米外陪在耶莲娜身旁的丹纳吸引了过来。

      “那个人类一直都尽职尽责,没看出来有哪里不正常,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跟我们作对了?”丹纳蹙起柳眉,美艳的容貌染上了一抹阴郁的色彩,语调中带着莫名的恨意,“我到现在都好像在梦里。”

      “那只能说明,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了。”亚尔维斯若无其事地嘲讽道。说完后,马上撇过了脸。

      丹纳朝他瞪过去,眼中却没有怒意,反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声音轻微得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确实是差。”咕哝了一句后,又恢复到正常音量,“曾经忠诚的仆人,原来是一个两面三刀,横生叛心的骗子,还真是让人不可小觑啊。”

      一阵低哑的男音,由远及近地飘进了众人耳里。“火能烧毁森林,但是火烧不了石头。能点燃的,一定是本身就易燃的物质。”柯罗岑背着沉重书袋的孤单身影,朝同伴们靠拢过来。从者丁尼斯被编入到巡逻的队伍中,没空陪他一起来谒见族长。

      派斯捷望着娓娓而谈的柯罗岑,一双淡蓝色的眸子透着迷惑的微光,“我说,这是你从书本里总结出来的知识吗?”

      “是人性,人性。”这位脾气古怪的学者好似不愿多做解释,用他浑浊的黄绿色眼睛在眼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身上瞅了一眼,拉了拉肩上的带子快步走开。

      稍后赶到的杰诺特独自躲在远离人群的大树阴影里,头不自然地偏侧,好让旁人看不到自己被烧伤的脸孔。他安静地倾听同伴们的交谈,却始终没有介入。在看到那个怪人先行一步踏上龙神殿的阶梯,其他人也跟着进去后,杰诺特这才大大方方地让自己的身形袒露在阳光下,加入他们的行列。

      “龙之骨”一处山崖上,有两个男人站立着,在暗中观察一切。

      从这个高处,能俯瞰卡塔特大部分区域,数个龙山龙海一览无余,视野从“龙之巅”一直延伸到彩虹桥,能同时兼顾两头的情况。

      “还有三个人没来。”说话的男子,低沉的声音分辨不出情绪。但他望向身边友人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奇妙的依赖感,而不像平常对待其他人那般居高临下。“除了那一位,另两个要时刻留意动向哦。”

      “明白。”另一个男子点点头,用非常有把握的语调回应着,“人我已经布置好了,随时供你调用。你就放心吧。”

      “啊,柏伦格,有你办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白罗加轻笑着说道,远远眺望同伴们进入龙神殿的身影,目光一片平淡。

      “这回终于能安下心来了吧?”柏伦格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脸上的神情无比安然,“我的潜藏总算没有白费。”

      “还是稍微多绕了几个弯,让那男人又苟延残喘了一阵。”白罗加变幻着笑容,时而阴险时而得意,“不过,为了赢取他的信任,那些都是必要的。”

      “不得不说,那个男人的运气真是太好了。一次次地化险为夷,反复被予以重用,就好像受了神的庇佑一样。明明天命所归的人是你啊。”视线转向身旁的男子,柏伦格金色的眸子,映衬着天边的暖阳,脸上谄媚之色尽显。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那个家伙……”白罗加目光偏转到彩虹桥,突然凝滞了,笑意僵在嘴角,凉凉的语气透着不忿,像是在控诉命运之神的不公。“那个家伙至今仍在阻挠我……!”

      柏伦格注意到,他的视线凝结在了一个地方,于是立刻看了过去。

      彩虹桥末端傲然伫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穿戴于身的白色麻布衬衣和深黑色长皮裤朴实无华,书写着白昼与黑夜的情怀,长筒软皮靴包覆着小腿肚,勾勒出精悍紧致的腿部线条,长及脚踝的墨绿色斗篷微漾风中,拍打出猎猎响声,脖间隐约可见的纯银吊坠微微泛着冷光,将衬衫下的锁骨遮蔽得若隐若现。这个男人,无疑是龙族的福音。

      布里斯相伴乔贞左右,与他一起过桥。这时,彩虹桥的守卫扎杰斯叫住了这位海龙王后裔,表情露出一丝难色,似乎有什么事要告诉他。布里斯便让乔贞先去,表示自己一会儿就跟上来。

      走过散发着缤纷炫光的弧形道路,穿行于直通“龙之巅”的山道,乔贞的身影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白罗加、柏伦格默默望着数英里外的那个男人大步移动的身影,竟是一时失了神。不止他们,所有人的眼光都亮了,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卡塔特久违的风光,让乔贞满怀感慨,但脚下的步伐没有任何留恋,快速在浮空山道上走着,目标是两位族长久居的神殿。

      如果不是有十多个守护者拥上来把他围住,按他的速度,早已经进入大殿了。

      “乔贞大人,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奎特尔梅用他庞大的身躯挤出人群,站在最显眼的位置,讨好般地朝乔贞行了一礼,“有您出面主持大局,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圣母在上,卡塔特有救了!您一定要手刃那个叛徒。”莫伊宁边说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乔贞轻轻抬起一只手,阻止了那含着热切期盼的颤抖嗓音继续说下去,但是众人的热情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其余守护者也纷纷向这位一去多年的男人倾吐出他们的怀念之情,团簇在他的周围,眼底闪耀的光芒,几乎有些狂热了。

      哎,这可如何是好啊,要是让龙王看见你们这样拥戴我,会不会立刻把我轰下山去呀。乔贞俏皮地在心里想着。

      接着,守护者们用凄凄惨惨的语调争先恐后地向第一任首席大人讲述起昨日夜里发生的可怕惨剧,好像在开一场诉苦大会,在言及杀死了诸多同伴之元凶的阿尔斐杰洛时,全都流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怪不得那两个老龙王如此心急如焚地召唤我啊……

      这位赋闲在人界小镇多年无籍籍之名的男人,有些不太习惯像如今这样被人簇拥。别人崇拜和敬慕的目光,总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对于如何应付他人的恭维,更是非常无能,在眼下这个场合,只能是严肃着面目,装出很认真倾听的样子,一抹尴尬的笑容,若有若无地挂在嘴角。

      这群家伙喋喋不休,足足说了有十分钟,俨然把乔贞当成了一个救世主,请求他为同伴报仇。听够了守护者们唠叨的乔贞咳了咳嗓子,透露出想要离开的意思。揣摩到他的心意,周围人立刻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乔贞朝台阶远望过去,看到两个人类形态的龙族在殿门口站岗,看来不仅彩虹桥,连这里都撤换了人手,也难怪无事可做的守护者们来找他倾诉了。两个守卫尽量用平静的目光面对乔贞,显露在脸上的忧愁之色,简直与那位扎杰斯一模一样。刚才他与布里斯通过彩虹桥,扎杰斯支开了他,只单独和布里斯叙说。一想到这,乔贞不免好奇起来。

      身边透着哀怨的风声,远方“龙之角”祭坛传来的悲歌,天空巡逻小队的窃窃私语……乔贞屏气凝神,静下心来,灵敏的感官接收着来自各方的讯息,几乎可以断定,除了十五名守护者的死讯外,一定还发生了其他的变故。但他不想给那群守护者继续聒噪的机会,也不好意思过去问那两名守卫,只好暂且按捺住心底的疑惑,直到他看见布里斯从远处快步走来。

      彼此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不需要过多言语,就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仅仅看到乔贞投视过来的眼神,布里斯就猜到他想要问什么。

      “希赛勒斯于清晨溘然长逝,与他契约相连的休利叶,亦在同时消亡……”布里斯脸色发白,话到一半,不忍再说下去。他也是刚刚从守桥人扎杰斯那里得到的消息。

      乔贞的心脏,几乎要从口腔中狂乱地跳出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亲爱的孪生弟弟出事了,太伤心了吧。”布里斯白净的面庞慢慢恢复红润,露出一个接受现实的平淡笑容,“这更加说明尼克勒斯的灵魂已经被强行夺走了。希赛勒斯正是因为感应到弟弟的绝境,才会伤心过度,以致心碎而死。只是可惜了休利叶。”

      在往卡塔特赶的路上,乔贞从布里斯口中得知了很多有关阿尔斐杰洛叛乱的事,包括投靠叛徒的契约龙被剥夺灵魂的这个细节。尽管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他依然呆怔了好几秒钟时间,才续上话。“……这说不通。虽然我对希赛勒斯印象不太深,但我不记得他是这样一个脆弱的人。布里斯,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希赛勒斯是龙。不要用人类的标准看待他。”

      “弟弟不在了,做哥哥的是会难过。我没说希赛勒斯不应该难过。可我总觉得他的表现有些过头了。”

      “在你的认知范围里,这种事儿是很少见,但不代表它是荒谬的。”布里斯语气变得有些激烈,但比起责怪乔贞,更像是为那些无法逃脱命运牢笼的同胞们愤愤不平。“为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付出自己的心,很多龙族都逃不过这个宿命。”

      乔贞望着布里斯落寞的脸庞,再次切身地感觉到双方种族间的巨大差异。在人类兄弟中间,也会有相亲相爱的那一类吧,但还不至于像恋人殉情那样弟弟一死哥哥就要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更不要说还有很多貌合神离的兄弟,为了争夺家族财产的继承权而拼得你死我活。

      “你是人类,所以很难理解吧?”布里斯叹息一声,声音放柔,似有感慨地说着,“对龙族而言,血缘高于一切。血亲的死是难以逾越的悲痛,有时更甚于爱侣的死。生产率低下的龙族,能一胞生出两胎绝对是非常罕见的概率。所以孪生兄弟都很珍视对方。希赛勒斯与尼克勒斯,是卡塔特硕果仅存的一对双胞胎。他们之间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一般亲人。”

      “……”

      “你若还是不懂,我就拿婚姻打比方吧!龙族双生兄弟的感情等同于夫妻。婚姻对龙族而言,是个严肃而神圣的话题。没有龙族会为了延续后代凑合度日而去勉强自己找一个终生伴侣。婚姻的契约一旦形成,除非死亡,否则永远不会解除,没有离婚这一说。我族历史上反复出现过不少龙,在另一半去世后自己也随之消逝的例子。希赛勒斯记挂胞弟的安危,心为之冰冷枯死,虽然令人悲痛,却也是那个规律的又一印证啊……”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苦涩地感叹一声,乔贞用带着歉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布里斯,样子看上去像是一个认错的大男孩。“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物,应该怀有敬畏心,而不是随便质疑。我真是白活了这把岁数。”

      布里斯沉静地回望了一眼自我调侃的男子。嘴角的一抹淡笑,证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笔账,姑且就记在我那位继任者头上吧!”乔贞调出一副庄重的面貌,对身旁的从者说,“走吧,布里斯。”

      巧合的是,比他们先到一步的四名龙术士结束了觐见,正好从里面出来,看到乔贞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乔贞向他们挨个点头致意,脚下的步伐没有停止。

      一直到这个男人的身影进入大殿,彻底看不见了,远方目不转睛的白罗加才终于冷冷地撤回视线。这时,他感觉到柏伦格在拽他的袖子。另一个需要紧盯的目标,出现了。

      “让我来。你待着别动。”

      将满肚子的负面情绪倾泻于新的到访者——卢奎莎的身上,白罗加抖落掉一身的不快,召唤出一头机械龙驱驰向前。

      钢铁之靴重重踩踏的脆响,和远处越来越近的机械翅膀扇动的杂音交叠在了一起,同时撞进卢奎莎的耳膜。当接收到龙王提前发布的紧急召唤令,她就涌起了一丝戒心,如今看见卡塔特森严的警备,她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疑。可就算意识到情况的反常,想要逃跑也已经不可能了。十几名守护者纷至沓来,手提光剑将她和吉芙纳团团包围,堵在彩虹桥上。为了不让她有机会逃走,身后的扎杰斯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名黄白色头发的男人,从魔力织成的灰龙背脊上一跃而下,出现在卢奎莎身前。围成圈状的守护者们腾出了一条让他通过的缝隙。指挥这些家伙堵截自己的元凶,看来终于出现了。

      “白罗加,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礼?”侧头瞪了一眼扎杰斯后,吉芙纳向前跨出一步,对身为指挥者的那个人类发出质问。

      白罗加没有理会这头面色不悦的母火龙,他锐利如豹的邪恶眼神,紧紧地黏着卢奎莎愠怒的面容,目光中满是小人得志的傲慢和不屑。

      “哼,自投罗网的笨蛋,我倒是头一次见。”

      听了这话,卢奎莎妖艳的脸庞顿时抽筋,但很快就调整为一贯的清甜笑容,浮现出宛如少女般纯真的容颜,“我有要事禀报两位龙王大人,可以通融一下吗?”

      “你是在求我,还是在勾引我?”

      对于这个喜欢扭捏作态的女人,白罗加唯一想对她做的,就是施以嘲讽的冷笑。虽然自己是因为和苏洛不睦的缘故才顺带讨厌了卢奎莎,白罗加也从没有回避过自己在心态问题上的缺陷,但他就是没办法原谅这种好以美色勾人的女人,因此几乎是本能地否决了她确有魅力的特质。

      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卢奎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男人。

      “你会见到他们的。”白罗加冷哼一声,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在这之前,先由我招待你。”

      虽然没看见苏洛,但这个女人的落网,已足够令他心情雀跃了。满含欣喜的琥珀色眼睛带着令人不适的压力,不疾不徐地扫遍她全身,似乎在酝酿审问她的措辞与方式。

      “搞清楚你的立场,白罗加。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吉芙纳让愤怒的话语冲口而出,正准备上前理论,却被一只纤柔的手臂拦下了。

      “谢谢你,吉芙纳,但这事儿与你无关。你也帮不了我。”

      虽然诉说对象是自己的从者,卢奎莎的视线却始终正对白罗加,用远超一般人想象的冷静目光,望着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默默地闭了一下双眼,然后再睁开,卢奎莎的心底,已经有了觉悟。

      龙神殿议事大厅里,两道重叠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布里斯引领着乔贞,一直走到距离台阶十米的位置。

      看到那个屈身行礼的人类身影,颓坐在宝座上的两位老者灰暗的眼睛,顷刻间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很快,在龙王的一番讲述下,将大致情况了然于胸的乔贞,终于感受到自己面临的是一场怎样严峻的挑战。

      虽然龙族长期处于对外战争的漩涡之中,危机意识很强,但内部世世代代都维持着和平与稳定。最高权力一直由身为两族族长的龙王把持,其次是九名位高权重的长老,直系与旁系血统的大贵族,掺有贵族与平民之血的小贵族,再到平民,早期还有奴隶后来慢慢废除,如金字塔般的权力体系一节节由高而下,维持着四平八稳的格局。如今,阿尔斐杰洛揭竿而起,连同龙族的敌人反抗龙族,他叛逆的行为对习惯了安宁环境的卡塔特来说,不啻于一场惊涛骇浪。这个为了自己的野望不惜引入外敌挑起内战、意图将卡塔特的所有阶层用一股蛮横的外力一举清空的男人,无疑将被定为龙族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罪人。

      “主犯自然不能放过。在战场碰见后,只要被我抓到,就立即诛灭。”乔贞低头伏面,避免与两位族长视线对碰,“但是那些被他蒙蔽的追随者……该怎么处理?”事关多人生死,他需要知道他们的底线,需要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于是谦恭地请示着。

      “蒙蔽?我不喜欢你用这个词。”火龙王大手一挥,语气里透出不容反驳的强硬,“叛徒就是叛徒,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利用逼迫,都没有商量余地。既然他们选择追随那个逆贼,选择了这条毁灭的道路,那就必须自食恶果!”

      “乔贞,我准许你杀掉所有企图与卡塔特对抗的敌人。”海龙王眼中闪现出好似诅咒一样的厉光,用寒冬般严酷的声音说道,“哪怕让他们抛尸荒野也无所谓!一定要消灭他们,一个都不剩——”

      从两位龙王含着激烈愤怒和憎恨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极力地否认自己在教化阿尔斐杰洛问题上的失败,对于在大祸铸成后不得不依赖于乔贞这张王牌进行平叛又感到非常屈辱。这些内涵都可以通过他们的表情窥见一二。

      名为阿尔斐杰洛·罗西的工具,尽管用途很大,功能很多,使起来却老是磕到手。为此龙王将他投入囚笼,希望“宁神结界”的侵蚀力能够打磨掉他的锐角,让这个迷恋名利权势、用心不专的人类,成为一个既忠实又强大的机器,成为一个完美的工具,成为一柄龙王刺向敌人的利剑。

      但是在改造过程中,出现了致命的差错,最终酿成了一杯谁都难以预见的苦酒。工具顿开绳索,扯断束缚,有了比从前更危险更激进的思想,甚至还获得了龙族敌人的赞助。老鼠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那就不再是纠正的程度了。

      要将他连人带命彻底摧毁。他的肉身,他的灵魂,所有的污垢,所有的罪恶,都不允许再留存于世!

      两位龙王冷酷的命令,同时还暴露出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他们已不再将那些丢失了灵魂的契约龙看作自己的子民,从而作出了斩草除根的决断。

      吸魂黑魔法是不可逆的。如果真有人使出这种恶毒的手段,那些中招的龙族即便还活着,也只剩一口气而已,和活死人没有区别,不可能再变回原来忠诚于龙族的样子。何况他们的另一半,都是反叛的龙术士。没有任何理由会得到宽恕。

      不听话的首席也好,失去精魂和思想的龙族臣民也好,对龙王来说,都只是坏掉的零件吧。

      乔贞内心一片冰凉。正因为明白深藏于族长命令背后的含义,他才会在给予答复前,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毕恭毕敬双眸低垂的布里斯。那位与他背负着相同使命的龙族男子,苍白得有些过火的脸上,有着深入灵魂的疲倦。

      “明白了。”

      简短的话语,透露出自断后路的决意。乔贞猛地低了一下头,额前碎发簌簌而下,遮住了双眼。这个走遍刀山火海,在无尽的杀伐生涯中锻炼得有如机械般精准而高效的杀手,一旦接受了任务,就必定会全力以赴去完成它。乔贞的心,不会再有任何动摇了。

      在每一个龙术士心里,或许都有一个值得战斗的理由。

      为他们各自珍视的人,为所有枉死的亡魂,更为了天下的大义。

      那个夺走了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连累了太多无辜性命的逆贼,没有饶恕的理由。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在心中暗暗起誓。无论哪一个龙族的战士,他们所期待的结果都是一致的。

      耶莲娜坐在一个爬满了藤本月季的花岗岩凉亭里。娇嫩的玫红花朵顺着亭柱攀援而上,覆盖了整个顶部,好似置身于一片花海。一颗富含魔力的精美戒指戴在她纤柔的左手中指上,在阳光下闪耀如星。耶莲娜低眉望向镶嵌其上的暗红色珠宝,长久地注视着。美丽的藓纹玛瑙,寄托了赠送者诚挚的心意,也将无尽的哀思带给了她。

      派斯捷双臂舒展,仰躺在一个蒙着藕色窗帘的别墅阳台,双脚穿过护栏的缝隙,小腿垂吊在空气中,时不时地摆荡两下。数分钟前还环绕在他的手腕,那个被取名为手表的由金属和皮革构造而成的机械装置,如今已被拿下来放在一边。他紧阖的双眼颤动着,眼皮不断压迫眼球,连带着睫毛不住抖动。山风盘旋而起,贴面拂过,却只能吹起他茄子皮一样的刘海,带不走任何忧伤。

      杰诺特站在“龙之怒”西岸,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伸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丑陋右脸。那些早已经与他的血肉盘根纠缠在一起、永远不会脱离的结痂,就像是一个时刻嘲笑他的小丑,一个对他的自不量力不胜其烦的提示机。这份无人倾诉的疼痛,无人理解的愤怒,他永世难忘。那个一手摧毁了杰诺特信念和尊严的男人,单是回忆起他的名字,遍布在右脸的扭曲疮疤就立刻撕裂般地灼痛起来。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只有这样,才可以彻底摆脱旧日的阴影。

      每个人都有参战的目的,和倾注于战斗之上的愿望。

      杀掉自己讨厌的,憎恨的,视之为威胁的敌人,或必须清除的,任务列表中的敌人。

      盛大剧目的各个角色都已就位。一场决定龙族和参战者命运的旷世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如果龙族胜利了,所有的叛徒都会一个不留地死去,献祭于罪魁祸首的狂念;如果阿尔斐杰洛联盟的刹耶势力胜利了,卡塔特的每一个人,都会沦为异族的腹中之食,失去龙族庇护的人类世界,终将迎来末日。

      CCXXIII

      “龙之心”山顶,是一大片绿意盈盈的树林。幽静的树林中央,有一片微凸的空地,百米之内都没有树,除了一棵高达八十米的参天巨树,独木矗立着。

      树的顶端形似一只大蘑菇,又像一个巨型的龟壳,因其长寿和坚韧的特性,当地的龙族居民称它为亿年树。

      火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亿年树下的一抔沙土,雅麦斯一个人盘腿坐在林间的空地上,看起来已经待了很长时间。龙山上的风总是很大,将稠密的绿叶吹得猎猎狂舞,偶尔有几片叶子簌簌地落下来,飘到他黑袍的边角,陷在衣褶缝里。

      无论周遭如何变化,这个男人始终静静地坐着,不为所动。无表情的侧脸,沉淀着旁人难以读懂的情感。

      “哟~!”

      随着一个有点夸张的招呼声,雅麦斯身后突然跳出来一个人,炫丽的赤红短发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炎,咧开成弯月的嘴巴里露出一口健康闪亮的白牙,带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意。

      “在干什么呢,你这家伙,存心跟我玩捉迷藏啊。找了我半天。”

      被人从背后这么喊道,雅麦斯转过头,看见亚尔维斯走过来半弯下腰,勾住自己的肩膀。

      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但这毫无一丝顾忌的亲昵动作,雅麦斯却没有表现出反感。

      “我说,你怎么一个人闷在这里啊。”亚尔维斯直起身子,两手插在腰间,看了看周围,“这可不是什么浪漫的地方啊。”

      这个让亚尔维斯流露出深深忌讳表情的山顶,是菲拉斯的祖父、卡塔特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人类的龙族——拉刻西斯为挚爱的女子殉情的地方。

      那棵异常高大粗壮的亿年树下,埋葬着两千多年前那对悲恋男女的尸骨。古老的尸骨早已化作春日的淤泥分解消失,但那段跨越种族的爱情却绝非传说,尽管从来不被龙族认可,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最亲密最重要的爱人,家人,朋友逝世后,有些龙族往往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在反复的自我折磨后悲伤地死去,这才有了“心碎”这么个诗意的、忧伤的说法。类似的悲剧在龙族历史上少说出现过上百次,而且就像是抽签一样随机出现,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在自行决定供奉给自己的祭品,完全防不胜防。

      望了一会儿四周优美却又凄婉的风景,亚尔维斯在离雅麦斯很近的地方坐下来,瞅了瞅身旁友人的脸。那好似涂了蜡一样的厚重表情,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深沉的气息下。这个向来霸道强横的家伙,会有此种表现实属难得,看来希赛勒斯为弟弟心碎而死的事,也给了他不小的触动吧。

      “爱,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一直盯着大树的雅麦斯,忽然扭头看向紧挨着自己肩膀的亚尔维斯,眼底闪烁的目光非常迷茫,衬托出他渴望答案的心情。

      亚尔维斯对他提问的目的感到很困惑,呆呆地愣了一秒,但很快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喂,你该不会思春了吧?你想了解爱情这种东西,不妨去试着接受一下你那位狂热的追求者啊。”

      雅麦斯脸上,有些许皱眉的僵硬表情,“亚尔维斯,千万——千万别说出那个名字。因为她不配。”

      “喂喂,简直要死哦!你若是列举别的理由倒也算了,偏偏说人家血统低贱,我绝对要骂你哦。你这不是拐着弯儿地瞧不起我嘛。”像是为了回敬他对自己的“鄙视”似的,亚尔维斯大胆地念出了足以让雅麦斯心绪烦躁的那个名字,“芭琳丝的先祖可是火龙王大人和姐姐桑德兰纳的后嗣啊!那么尊贵,那么伟大。她发誓此生非你不嫁,当年追你追得多火热啊,你倒是对她不冷不淡,我几乎都可以看到火龙王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他除了逼我结婚,就是逼我委身于一个主人,除了这两件事,不会来找我。”

      “别转移话题。我很确定我的主题是芭、琳、丝。”

      亚尔维斯两手放在缩圆的嘴边,故意用朗读诗歌一般的悠扬口吻把音调拉长。事实上,对于雅麦斯坚持拒绝芭琳丝的态度,和他从小玩到——打到大的亚尔维斯,总是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那个仗着自己沾有皇亲贵胄的血,在卡塔特向来横着走路,不把其他的公火龙放在眼里的芭琳丝,无论是性格,脾气,还是为人处世的德行,都跟雅麦斯太像了。据说芭琳丝还发过一个毒誓,谁逼她和人类术士签订契约,她就自绝性命,抗拒人龙共生契约的态度,和她心仪的对象简直如出一辙,两人几乎是绝配。所以亚尔维斯实在搞不懂雅麦斯干嘛不肯接受芭琳丝。如果他不那么固执的话,两个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吧……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雅麦斯旁若无人地说出了十分平静的话语。眼窝深处,射出超人般理性的目光。“既然是注定多余的、纯粹充当摆设的后裔,为何不在我这一代断绝呢?”

      将后裔当作仆从或道具一样的存在对待着,从未想过要移交手中权力的两位族长,他们的心思,雅麦斯早就摸透了。

      虽说也不是真的要得到些什么,但雅麦斯的内心确实积压着不满。他与火龙王之间的巨大隔阂,由于双方各自所处的地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

      对于生长在平民阶层的亚尔维斯来说,雅麦斯刚才说的,无疑是一个相当具有颠覆性的观点,狠狠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你怎么会这样想的?以前可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呢?”雅麦斯看了看自己张开的手心,自语似的呢喃。

      亚尔维斯从他一脸苦涩的表情中,窥见了这位挚友在平时飞扬跋扈的姿态中不会流露出来的本性。

      雅麦斯处理悲伤的方式和常人不同。确切地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正处于悲伤之中,想用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和别人的注意力。亚尔维斯明白他企图掩饰的东西是什么。从他提出爱为何物的那个问题时,亚尔维斯就猜到了。他想要掩饰的,是他对希赛勒斯和尼克勒斯这对苦难兄弟的愧疚与惋惜。他为他们的死感到悲伤,但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弥补,于是陷入到非常恼怒的、连自己都憎恨自己的情绪中。他就像一团燃烧到极致的烈火,带着一股自毁的劲头,不给任何人退路。烧毁他人,也燃尽自己。

      既然他想装傻,那么亚尔维斯也会奉陪到底。“你既然生在这个位子,早晚要为血脉的延续做打算。不可以总是这样任性下去啊。”

      “我知道,我不可能追求个人幸福。但是就不能让我做一会儿梦吗?我不想订婚,也不想和人类建立什么狗屁契约。亚尔维斯,我们见一次不容易,能有一分钟不要提到这些破事吗?”雅麦斯朝对方射出了一道阴郁的视线。“比起这个,倒是有一件事,我还没问你呢。”

      “问、问我什么啊。”亚尔维斯被他瞧得有些心里发毛。

      “听说你和丹纳好上了?”

      “我靠,明明还没有公开的,是哪股风把这事儿吹你耳朵里去的啊!”

      对着这个消息过于灵通的男子,亚尔维斯很不服气地、又很无奈地抱头叹了口气。

      “只要和卡塔特有关系的事,没有我打听不到的。”雅麦斯态度倨傲地强调。

      这倒是真的。也只好先把这无伤大雅的受挫感甩到一边了。亚尔维斯嘴角忽而挤弄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叱笑,用手戳戳对方,“哼哼,是不是很羡慕我?平民的爱情,可没有你们贵族那样复杂哦。”

      “嗯,听起来还不赖。”雅麦斯把头偏侧到一边,看着亿年树随风飘逸的树叶,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这约莫是他表达祝贺的方式。

      “可惜还有些麻烦事儿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亚尔维斯一边眺望着远方的碧空,一边用有些苦闷的声音说道,“说起来也挺让人发愁的,我和丹纳确实有意向在一起,但我俩的主人之间……关系总是不见好啊。”

      “无聊。”对于亚尔维斯的主人派斯捷追逐他心目中的女神那漫长而艰辛的旅程,雅麦斯没有任何兴趣,“毕竟是人类,变心就和变天一样快!”

      “嗯,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亚尔维斯嘀咕着,轻轻抚弄了几下脚边的青草。

      现在的局面,不正是某些人类“变心”所导致的吗?

      不知道雅麦斯有没有理解亚尔维斯感慨的深意,他扔下了眼前最需要应对的这个局面,又接着最初的话题,缓缓地问道,“亚尔维斯,你说身为海龙王后裔的拉刻西斯,到底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卑微的人类呢?”

      “哎呦,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关心那些早就过去了的事情有什么用啊?”亚尔维斯朝他丢去一个白眼。

      完全没有理会友人埋怨的声音,雅麦斯依旧眺望着不远处的亿年树,自顾自地低语着,“两千多年前,就在那个地方,菲拉斯的祖父在他心爱的女人死去后,流光了所有眼泪,为了一个短命的、变化无常的人类献出生命。如今,希赛勒斯割舍不下那份兄弟的爱,还没有出征就抱憾仙逝。甚至连我的父亲,也是因为……”不禁皱起双眉,雅麦斯好像遇到了人生最苦手的问题似的,流露出充满忧郁和愁闷的表情,“我实在是不懂。”

      自己猜得一点儿都没错,果然,他还是很在意啊……亚尔维斯不禁微微侧目。但是,消失的生命,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想不出自己要的答案,这位拥有火红色明艳头发的男人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复而又抬起头来望向前方,眼神变得比以往更加锐利。“爱这种东西真无聊。我不需要爱,我只要血。”

      “呐,雅麦斯,我倒很向往拉刻西斯选择的爱情啊。你不觉得他很有勇气吗?”亚尔维斯慢慢抬高视线,眼底一片清澈,“贵族自降身份与平民结合都被视为不光彩的事情,何况跟一个人类?”

      “一个贵族却做了不像贵族的事,就是有勇气吗?”

      “切,你这样看不起平民的话,干嘛要交我这个朋友啊?说到底,你不也做了和拉刻西斯一样的事情吗?”

      “……”雅麦斯差点被他说得噎住了。自己和亚尔维斯能建立友谊,真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到现在他都觉得不可思议。雅麦斯抿起嘴,轻声咕囔一句,“和你成为朋友,一定是个错误。”

      “说什么呐!想打架啊?”

      “想。但不是和你。”

      “估计快了吧。战斗。”亚尔维斯语气一变,难得摆出认真的态度,沉声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雅麦斯没有回答,依旧看着那棵树。

      亚尔维斯于是干脆挑明了说,“现在很多人都发誓要亲手宰了那个叛徒,为希赛勒斯和尼克勒斯,为所有屈死的冤魂讨回公道,就连我那个吊儿郎当的主人也……”略过派斯捷心情低落这一段,亚尔维斯直接向他发问,“雅麦斯,难道你打算继续坐在这里看树吗?”

      双眼血红一片,雅麦斯嘴角倏地下拉,露出一个狞笑。真不愧是他的挚友,对方显然清楚自己对那个人类怀有噬心灼骨的恨意。

      “我要的,正是那个人类的血。”

      话语中的杀气,在唇齿间反复研磨。被他提及的人类,已注定走上一条永不回头的反叛之路。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雅麦斯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起到了怎样的推进作用,他本人自然很清楚。他早有预感阿尔斐杰洛重获自由后会做什么。那个男人绝非池中之物,早晚会掀起一场大波澜,所以当火龙王动了想把那个男人放出孤塔重新启用的心思时,他才会强烈反对。阿尔斐杰洛对龙族的恨,绝大部分是源于对某些个别龙族的恨,雅麦斯便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的说服失败了。火龙王将他的谏言抛之脑后,释放了阿尔斐杰洛,给了他重新崛起并向龙族发起反攻的机会。

      那个男人在幕后指挥一切,早晚会带着异族军队打上来。龙族决策层选择龟缩防守,雅麦斯的心里始终窝着一把火,但是考虑到情报资源的匮乏,会采取这种颇有些被动挨打意味的战术,也是没有办法的。

      “神要恩赐前,必先索取。”雅麦斯冰冷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意义不明的自嘲。他停顿了一下,视线往边上移了移,对着脚旁的一株小草,伸手笼了过去,指尖轻触着嫩绿的尖梢,“等着看吧,希赛勒斯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听说那个叫刹耶的异族首领会慷慨地赠送许多兵卒供我们的前任首席挥霍?要我说,来的人越多越好。我会把他们统统杀光。”

      “喔嚯,干劲十足啊!”亚尔维斯斜撇着嘴角,从鼓动的喉咙中发出爽朗的笑声。

      雅麦斯松开小草,转过头来看向红发的友人,然后站直了身躯。

      “那个疯子的覆灭,怎能没有我参与呢?他会走上这条崎岖弯路,我也在其中加了不少火。既然到了这一步,就用我的这双手来解决吧!”

      没有愧疚,没有犹豫。对于这辈子都不可能化解仇恨的家伙,只要抹杀掉就可以了。因为那样,就不会觉得愧疚了。这就是雅麦斯纠正错误的方式。

      CCXXIV

      古罗马风格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清晰的方形镜子,里面显现出一个男人的脸庞。

      还是一名演员的时候,阿尔斐杰洛经常会照镜子。后来,他离开了佛罗伦萨的红枫叶剧院,结束了演艺事业,到卡塔特当了一个龙术士,不再靠天生丽质的长相竞争地位,渐渐地,镜子也就照得少了。

      外貌定格在缔结契约的那一年,年轻的二十五六岁的容颜,永远不用担心衰老,对着镜子的机会就更少了。

      现在,映现在镜中的男人,他却几乎认不出来。

      随着推门的声音,苏洛走进卧室,手里拿着一大份黑香肠和甜面包,交错堆叠在银质餐盘里。床对面的桌子上本就有新鲜的水果和牛奶。这些东西,足够饱餐一顿了。

      “你终于醒了吗?”问话声带着几分斥责的意味,苏洛渐渐走近化妆镜前坐着的男子,把吃的放在桌上,停在他的身后,“你知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全军上下都在等你。”

      “是你把我抱上床的?”

      阿尔斐杰洛背对苏洛,慢条斯理地问着。他一点都不担心进攻时机被延误的窘迫现况,反而在意起这件毫无价值的小事,苏洛对阿尔斐杰洛莫名其妙的关注点感到哭笑不得。

      “你先吃东西吧。”他催促道。

      “苏洛,你就这么期待战斗吗?”

      “我希望可以早点有结果。”

      如果这次的战争中,能够侥幸获胜生存下来的话——这样的想法,仅在苏洛心中停留了一秒,就被他低头讽刺性地苦笑一声抹去了。命运女神已足够慷慨,照应他到今天。无论结果怎样,无论还有没有完整的未来,他相信,自己都可以带着坦然的表情去面对吧……

      苏洛疲惫地抬起眼,眼前的人已经转过身来,对他掷来笑意。

      阿尔斐杰洛站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一双蒙着雾气的紫眸,目光温柔地看向自己。

      视线触及他面颊的那一刻,苏洛听到了自己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些,这些东西是?”

      “啊,我正要问你呢,觉得它们漂亮吗?”

      “怎么会这样,你的脸……它们是什么东西?”

      “和龙的鳞片有点像,不是吗?触碰的时候会有点扎手,不过只要慢慢适应了,就会觉得这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不久前,阿尔斐杰洛发现自从他醒来后,身体的重量比以往沉了一些,特别是脸上的皮肤干巴巴的,好像被贴上了某种硬块。

      额头直到腮颊,皮肤好似干旱的土壤一样皲裂,长出了对称的、宛如硬石的东西。乍一看仿佛戴上了一个面具,又好像头盔两侧往下延伸的面部挡板。而真实的面貌是……

      仔细目测起来,那正是某些爬行动物独有的鳞片。

      苏洛怔怔地看着那可怕的烙印,过了一会儿,有些害怕地撇开视线。

      “应该是刚刚长出来的吧,就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好像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似的,阿尔斐杰洛的手轻轻地滑过脸颊皮肤表面衍生的硬薄片,指尖温柔地碰触着,“至于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我吃了尼克勒斯的肉吧。”

      不止额头和脸颊,手背上也有,同样的鳞片还分布在更多被衣服遮蔽住的地方:肩部,上臂,前臂,胸腹,腿……阿尔斐杰洛能感觉到昔日光滑的肌肤被一片片硬壳覆盖的异物感。它们按上去没有任何痛感,就好像这片肌肤完全僵硬坏死了。

      “原来如此,误食龙肉而出现的奇象怪症吗?”在各国神话或历史古籍中,常会出现一些人因不小心吃下了神兽或凶兽的肉而变得奇怪的记载,他们或可能得到不可思议的超能力,变得长生不老,智慧非凡,也可能变异成人见人厌的畸形怪物。这样的故事,苏洛在不少讲述妖魔鬼怪的书籍中读到过,但它们大多只是人们的想象。而今,真实的事例出现了。人类吞下龙的肉……实在不晓得会发生怎样的状况。

      “鳞片铺满全身,可能会因呼吸不畅而被闷死吧?”若是让旁人遇上这种可怕的事,恐怕早就不知所措得近乎于崩溃了。但是阿尔斐杰洛却没有一点慌张和错乱,反而觉得很新奇,一直反复翻看手背上的异物,眼睛散发出孩童收到新玩具时的欣悦光芒。

      硬化的皮肤,长出形似龙鳞的花纹,但比真正的龙鳞小得多,也薄得多,颜色是黯然无光的灰褐色——他本以为会是深沉的蓝色。尽管如此,这明显的体征变化还是能一眼窥见。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吃尼克勒斯。”目光落在那只铺有龙鳞的手上,苏洛的眉峰紧紧地皱着,“哪怕你再恨他……”

      “哈,那怎么能算吃呢。要不是有那个契约阻碍着,我会啃完他身上的每一块肉。”

      “你该庆幸,你只吃了那么一点点!否则你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可能长出这些东西,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不觉得我是怪物。”阿尔斐杰洛的眼眸,近乎陶醉地看着握起的拳头上那密密麻麻排列的鳞片,“我感受到了力量,一种蓬勃的、新生的力量,来自于龙肉的神秘馈赠!”

      志怪古籍中,确实不乏有通过食用瑞兽的血肉来使身体获得某种力量的记录。龙,恰恰就是一种超自然的魔法生物,服用龙肉说不定也会有某些神奇功效。但是谁也吃不准到底有没有,因为吞食龙肉这样的疯狂之举,此前从未有人类尝试过。达斯机械兽人族吃过龙肉,可他们不会出现生理上的变化,也没有任何力量的附加。阿尔斐杰洛却出现了明显的外貌变化。这个非比寻常的现象,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吞食尼克勒斯的肉没过多久,他就晕了过去,在昏迷中度过了十二小时。这段期间,身体一直在努力地进行自我调节,以尽快适应这种强烈的体表变化。如今,鳞片的数目终于固定下来,不再增加了。

      “与龙族的战斗中,就让我好好使用这些力量吧——”

      阿尔斐杰洛飞快地吃完了苏洛送来的香肠和面包。能量的补充对战斗很重要,他要以最优良的状态迎接所有敌人的挑战。除了感觉脸部皮肤有些被拉扯的感觉,鳞片硬块对咀嚼食物没有太大阻碍。

      接着,他更换了一件衣物。暗金与浅棕交织的网格布料,刻有繁复华丽的刺绣和精致考究的装饰,紧束着的红金网状腰带衬出修长优美的身段,肩部淡蓝色丝线绣着的雄鹰栩栩如生,使穿戴者的气质更显雍容华贵。阿尔斐杰洛特别在米兰找了一个手艺精湛的老裁缝定制了这件拥有宽大袖口的高领长袍,带到了地下城。它能遮住身上大部分的龙鳞,唯有两处地方掩盖不了:脸部和双手手背。

      他和苏洛一同出了门。刹耶王,将军们,还有贾修、麦克辛等人,正在军营等待他俩。

      广阔喧嚣的军营聚集了不少人形异族,但阿尔斐杰洛视他们为无物,步履轻快地穿过人群,翻开华服衣角攀上点将台,与站在华伦达因和宾中间的王对视着,“稍微来晚了一点。希望我没有错过什么。”

      就在其他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个红发人类脸上灰褐色的硬块时,刹耶的赤红双眼却没有一丝迷惑,用关怀备至的目光看向他,“休息得如何?美美地睡上一觉后,状态似乎恢复得不错啊。”

      阿尔斐杰洛笑而不答,把头微微一歪,在周围海浪般的窸窣私语声中,神态自若地伸手抚摸上自己的右脸,“很美吧?”

      “脱离束缚的人,永远是美丽的。”刹耶淡淡地笑着回答。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到任何嘲讽或惊讶的意味。

      在轻抚了一下紧贴脸颊鳞片的头发后,阿尔斐杰洛把手放下,神情略微敛起,“耽误了那么多时间,真是便宜那帮龙族了。你说是不是,宾?”

      侍立在旁的“眼”,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已经证实的消息有,肖恩两小时前出现在阿尔卑斯山,其他龙术士也都陆陆续续到达了。今天早些时间,截杀报信者的我方士兵和那两头龙进行了一番缠斗,对方反抗得很激烈,在打斗中负伤不轻,已经被逼离原来的行进路线,灰溜溜地逃走了。短时间内不可能接近‘缓冲地带’。”

      阿尔斐杰洛转动了一下眼珠,“也就是说,立刻出击会比较好,对吧?”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台下的奈哲将军勾起唇角,笑了笑,“之前已经错过一次机会了,这回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阿尔斐杰洛昏迷的十二小时,无疑给了卡塔特整合兵力的时间。刹耶这边不能撇下他草率行动,为了等他醒来,延误了出征时机。他在关键时刻倒了下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必须负起这个责任。弥补过失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在战场上尽可能多的斩杀敌人首级,但刹耶却提出了另一项建议。

      “阿尔斐杰洛,你可以不必亲自去的。留在这儿,和我一起等消息。”

      虽然切实掌握在手里的人马并不多,但他是寻求联盟的第一人,又有过高于其他龙术士的地位,像他这样级别的指挥者,的确没有非得亲临战场第一线杀敌的必要性,完全可以稳稳当当地坐镇大后方,让下面的人去厮杀。然而,阿尔斐杰洛果断地拒绝了刹耶的这个邀请。

      “不,我要去。”

      那张容貌因粗糙龙鳞而毁的脸庞,依旧光彩迷人的紫罗兰色眼眸深陷在眼窝里,从中射出了精明而又偏执的目光,迸发着不可动摇的决意。

      理智告诉他,一定要时刻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不让这群势力庞大的异族有任何软禁他、或加害他的机会。除此之外,他还有必须上场的理由。

      至少有三个人,须由阿尔斐杰洛亲手处理。乔贞,白罗加,柏伦格——他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死得明明白白,绝不能容忍被别人插手。

      “也好。”刹耶了然点头,带着期盼的目光,祝福道,“我在此等你凯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Chap.2:阿尔斐杰洛(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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