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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徵调·绝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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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日,清江里,夜。
已经是深夜了,万籁俱寂,只听得屋角更漏水声,声声不歇。
白毅在灯下展开一卷二尺长的纸条,细细阅览。其实路仲凯的弹劾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譬如此时此刻他手中的情报就是通过息衍传来的。他不知道此时深陷大牢的息衍是如何指挥人为他传递消息的,但不论如何,息衍就是做到了,而白毅也没有拒绝这份来自天驱的善意。息衍下狱,他被削去军权,东□□大名将已去其二,拓跋山月毕竟又是异族,非常时期,他和息衍都预感到风雨将至。自殇阳关血战算起两年后,他与息衍,他与天驱,再次默不作声地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尽管这并非白毅心中所愿。
他蜷了蜷右手拇指。过了这么多年,想起那个雨中的幻境、想起天启那些往事时他还有种错觉,错觉那枚早已沉入建水江底的指环还戴在他拇指上,烫得他心上某个地方生生作痛。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推开了。进屋的人脱下兜帽,单膝跪地向白毅行了个楚卫军中流行的军礼。
“正如大将军所料。”谢子侯说,“嬴无翳并未下令进攻。雷骑军没有任何强渡青衣江的迹象,两万赤旅也在沧澜道驻扎不出。安平君已经到了青衣江西岸,沿江临时筑了二十五座卫城相互策应,一旦发现离军就举烟为号。”
“没用的,”白毅淡淡地说,“嬴无翳的战术是雷行岳峙,安平君抵挡不了雷骑的冲锋。如果我在,也许能指挥山阵勉强抵挡一下。论机动性,我国的骑兵还是远远不如了,大概东□□州之中,只有淳国的风虎铁骑可以和雷骑勉强相比。”
他叹气,“但那也只是华烨指挥下的风虎。殇阳关的时候你也看见了,程奎将旗之下,闻名天下的风□□兵与普通骑兵也没什么差别。真不知道昔年的真武侯是什么样的将才,居然可以令风虎与青阳鼎盛时期的虎豹骑不相上下。”
“说到金帐国,”谢子侯迟疑了一瞬,“传说中的青阳世子,是不是就是当初殇阳关里,跟在息将军身后的那个蛮族少年。”
“应该是,息衍只有这一个学生。”白毅看着跃动不定的烛影,“怪不得他宁可自己下狱也要保住那个孩子,他们在北陆……究竟有什么谋划……”
他又陷入了沉思中。谢子侯不敢出声,垂手站在一边,看着白毅皱眉静思的样子。
烛火的微光在他们中间一跳,又一跳,烧烬了的灯芯突兀断落,爆出一朵喑哑的火花。
谢子侯突然下拜,“大将军,子侯能否去襄助安平君?”
“子侯?”白毅没料到谢子侯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他伸手想托起谢子侯,但谢子侯把头埋得更低了,显然是十足十的恳切。
白毅看了他好一会儿,收回了手。
“子侯,你起来吧。”白毅说,“青衣江的防线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嬴无翳也在观望东陆的局势,必要时,他说不定会反过来协助我们。我现在反而更担心另外一件事……”
“大将军是在担心国主么?”谢子侯突然插话。
他起身与白毅对视。
白毅笑了一笑,“路仲凯来势汹汹,怕是早就和帝都搭上了线。我以前的布置,大概都不能用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递给了谢子侯。
谢子侯有些困惑的接过书信,入手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大将军。”他捧着这封信,声音微微发颤。
白毅以眼神示意他拆开。
谢子侯拆开这封信,细读文字时却吃了一惊,这封信中所写并非他想象的那样是白毅为对付路仲凯的布置,这是一封荐信,推荐他作为小舟公主的东宫属官,在下唐的鸿胪寺中任职。他看向白毅时,对方点点头道:“下唐有与我国和亲的意思,我已经劝国主答应了。婚期大概订在明年三月,到时候我希望你作为我国公主的陪嫁,前往下唐国,替我保护公主。”
他又自嘲般笑了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总是要推托给别人。小舟叫我一声老师,是我辜负了她。”
“大将军,那左相的事,应当怎么处理?”谢子侯压低了声音问道。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从袖里摸出一张边角泛黄的旧纸。
“这封信,是我当年留给你的,如今已经没用了。”白毅沉声说,“以当年的局势,我有自信一举斩杀左相一派的人,将权力交还国主手中,但如今已是不能了。今天你来之前,我将这封信抽了出来换成给你的荐信。你走吧,去下唐吧。若我不死,自然与路仲凯周旋到底,若我死了,你也不会有机会。你跟在我身边七年,我唯一能放心托付公主的人,就只有你了。如果届时楚卫局势有变,你有机会就护送公主回国继承国主的位置;若是没有机会,也不用太过勉强。覆巢之下,能保住完卵已是不易。我是个逆势之人,你与公主不用如此自苦。”
他将那张轻薄的信纸凑到火边点燃,直至火舌快舔上手指时方才松手,最后一小块纸头在下坠时便燃尽了,散落在青石地砖缝隙间的,不过一点泛白的余灰而已。
那些谢子侯从未见过的笔墨就此彻底化为灰烬。
“大将军。”谢子侯不知怎么忽地惊惶起来,他跟在白毅身边数年,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不祥预感,“若是局势有变,大将军不如设法离开清江里。”
“这样也可以护卫国主安全。”他急急补充道。
“离开清江里,离开楚卫,从此东躲西藏,放弃我肩上的责任么?”白毅低低叹道,“若是我能做到,十七年前我就这么做了。”他猛地低头,目光锐利如箭镞,“子侯,白毅之所以是白毅,是因为我是楚卫的白毅,仅此,而已。”
谢子侯骤然明白了白毅的意思,他说不出话来,只捧着那封信,再次低低一拜。
“子侯明白了。”
下弦月挂在深墨苍穹中,月色在绵延不绝的屋脊上铺开厚厚一层青白色。谢子侯步出白毅府邸时仰头看去,觉得月色孤寒冰凉如水,一阵秋风吹来,卷起巷边落叶翻滚着擦过他大氅下摆,寂静的秋夜里梆子声遥遥传来,分外萧索。
谢子侯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轮锋利如斯的弦月。
太过单薄,太过孤单,太过凄清,像是用磨刀石砥砺而出的刀刃,孤独地悬在夜空中割开如絮的薄云,盯着看得久了,错觉自己伸手也许可以触碰到这弧冰轮的一角,但伸出手去才发现,握在手里的,终究只不过盈盈的一捧月光。
谢子侯将白毅交给他的荐信拢进袖子里,怀揣着满腹的思绪,在月色下漫无目的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