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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蚀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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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沉沉欲雨,湛如坐在谆容殿的内殿,手边是几册奏折和未发的邸报。砚中的墨已经干了,笔头边缘呲出几根毛糙,他提腕似乎想了一会儿什么,才又低下头去,静静看着奏折。
“殿下,符大人求见。”
他略有些疲惫地起身,将桌案上的东西拢了一拢:“知道了,叫他稍等。”通传的宫人应了一声,退下去了。但是才到门前,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猛地冲进门跪下:“殿下!不、不好了……谆宁殿走水了!圣上……圣上的龙体已经找到,只怕,是……”
湛如点了点头。他神色平静,仿若这件事的发生,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一般。只默然站了一会儿,便叫报信的人去太常寺,将国丧告知礼官。
小太监应声而去。左右这一阵子,是一个国丧接着又一个国丧,便也不必表现得太惊讶。走出去时,却看见门外站着一人,艳丽宫装,腹部隆起,面上正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小太监吓了一跳,忙行礼:“太、太后娘娘!”
阮太后微微一笑,走进了内殿。
“谆宁殿出了大事,殿下倒真是沉得住气,也不过去看一眼。这要是让有心人见了,说不定还以为这事和殿下您有关系。”她倚在桌边,随手抽出一本奏折翻了几页,轻笑道,“连符相要见您,都要在外面等着。殿下当真是只手遮天。”
湛如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来人!”
门外的宫人立刻走了进来。阮太后脸色微变,慌忙放下手中的奏折离开桌案,后宫不得干政,她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只是娘娘,不是殿下。想到此,她不由有些讪讪地,沉着脸看着湛如。
湛如却只淡淡吩咐了一句:“给太后倒茶。”
宫人倒了茶恭恭敬敬递到阮太后面前,她面色不虞,却还是接了过来。直到宫人退了出去,她才猛地将茶碗向地上一甩:“洛宁王,叫你一声殿下,你不要真以为自己是王爷了!还有五个月,五个月之后本宫的皇儿出世,你就什么都不是!”
茶碗摔得粉碎,水和茶叶在地上泼开一滩。湛如似是略有一些吃惊,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原来那道诏书是你写的。”
阮太后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当日我入宫,陛下昏迷不醒,屏风后走出一个宫女将诏书交给我,说是陛下吩咐。”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一直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公开病情。原来是你做的假诏。”
阮贵妃怒道:“你自己作假诏就罢了,少血口喷人!本宫为什么要你当王爷?本宫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继位?!”
“你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继位,只是你那时候没有孩子。你怕符央大权独揽,小音无法顺利继位,所以才需要摄政王,分夺符央手里的权。只是你只查宫中的事,却忘了公主府。所以你只知晓我是仁景皇帝遗孤,却不知符央是小音养父。其实你很聪明,在那天看到符央给静亭解围的时候,你或许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作假诏。”
阮贵妃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就在你和静亭去剑阁的那天,我从谆宁殿出来,从门前路过,看到了给我诏书的那个宫女。”他顿了顿,又道,“我在剑阁外等到你们出来,看到你要把她塞给静亭。我猜一个宫女,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必定有人教她那么做。陛下的病情虽然隐蔽,但是以后宫最高嫔妃的身份,想要知道应该也太不难。”
阮贵妃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样大的事,莫说宫女,本宫也没有这个胆子。本宫确实早已知晓陛下的病情,黛珠正是本宫派去伺候陛下的。你说的本宫并不知情,陛下要交代她做事,似乎没有告知本宫的必要。”
湛如道:“我本来也只是猜,直到方才,都没有确定过。但你刚刚做了一件错事,你不该把那个叫黛珠的宫女一起烧死。”
他说完这句话,阮太后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抓着桌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湛如轻轻叹了口气,天子被烧死这样惊人的消息才刚刚传过来,他怎么可能知道谆宁殿里一个宫女的死讯呢?都只是猜测罢了,但只是这样一说,阮太后的反应已经替她默认了。
阮太后死死盯着他,咬着牙说道:“只是你再有能耐,也只是个曾经和契丹有过瓜葛的王爷罢了。本宫既然能推你上位,自然就也有法子拉你下来!如今你知道了,那再好不过,本宫要符央从丞相这个位置上滚下来,现在也不用自己费心了!”
湛如笑了一下:“我既然看着你当上太后,就也有本事看着你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你信不信?”
阮太后的肩微微一颤,狠声道:“你真的不恨?符央睡了你的女人,你难道就不想他死!我看你的公主一点都不念你情呢,动不动就要你死我活的,你就不怕五个月后出了这个皇宫,她跟别人跑了……”湛如面色微白,沉默了一下,才道:“我都把她弄到剑阁去了,难得你还对她这么念念不忘。”
阮太后轻嗤了一声:“本宫忘不忘倒是没关系,你们一个个心里都记着就行。别忘了,五个月之内,本宫要看到符央彻底从京城消失。”
她说完,就转身向外走。湛如却突然道:“你杀了小音,为什么还相信我会听你的呢?”
阮太后脚步一僵:“年音真的是你儿子?”她停下来,略一怔后才冷冷一笑,“只怕不是吧。那不过是你的公主不知道和谁的种,你比本宫还盼着他早死。你不必试探本宫,本宫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也对你有好处!”
“那是谁的种倒是不重要,不过比起你,我要对他要更了解一点。”湛如淡淡笑了一下,走回到桌边,将奏折和邸报拿起来。阮太后看着他的笑,竟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脚心踩到地上的碎瓷,蓦地一阵疼痛钻心。
“你……你什么意思?”
湛如转身向外走去,没有回头道:“你真的相信那具尸身是他么?”
阮贵妃全身颤抖,俯身握住自己的脚,才发现瓷片已扎进了脚心,鞋袜上全是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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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如走到了偏殿,符央已在这里等了一会儿,见他进来,便叫了声“殿下”欲起身。湛如笑了一下道:“客气什么,免了。”也在旁边坐下,那笑容里却止不住有一点无可奈何。
符央神色亦微微有些闪烁,但沉默了片刻,仍旧是没有说什么,只伸手将邸报接过来。他们如今的身份,这样在一起处理政事的时候很多,无可避免。所以,也只是微微尴尬了片刻,便被其他的一堆杂事冲淡。待两人议事基本完毕过后,符央才问了一句:“听说谆宁殿走水,殿下可想了办法?”
他自然已经察言观色过,湛如丝毫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态度,让他十有八、九确定年音是没事的。湛如应该是早已有了应对。
果然,湛如嗯了一声:“烧了就烧了,重建便是。”
符央微有些吃惊:“殿下的意思……是让陛下回来?可是宫里人皆知,陛下已经在火中……”
“这无妨,我有办法。”
符央微微一怔,便没有再问。左右湛如是会处理妥当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没有见过湛如束手无策的时候。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急急两声叩门,一个宫女一脸惊惶地闯了进来,跪在地上:“殿下,请、请您快过剑阁去,公主她……她方才到了火场外面,昏过去了!现在已经传了御医过去,殿下您快去看看吧……”
湛如眉头一蹙,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伺候好公主。”说着已经起身。符央下意识地也站起来,只是略踌躇了一下,还是生生收住脚步。
却听那宫女道:“不是的殿下,御医说是公主她……她有喜了!”
湛如猛地停下来转过身,那双漆黑的眼瞳中一点微涩的亮,看上去竟有些苍白。
“你说什么?”
“公主她有喜了……御、御医说的,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身子虚弱吸入烟气才昏迷过去……”
一个月……刚好比他叫静亭停药的时间稍稍长了那么一点,又比静亭留宿公主府那晚稍稍短了那么一点。那时他让静亭住进剑阁,心里本就不舒服,想着静亭自己会处理这一夜的后果,便没有想到,宫人皆以为她就此失宠,根本没有条件去给她服侍汤药。
而静亭也正难过着,竟自己也忘记了。
一个月前的两件事时间太近了,几乎没有任何办法确定……除非这个孩子生下来。
湛如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有那么一点难言地望着符央。而符央也恰好望过来,那神情几乎如出一辙。
一时间,殿内静得只剩下呼吸声。谁都没有言语。
许久之后,才听窗外一声闷雷。初夏的第一场暴雨,终于滂沱落下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