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江水朔

1、第一章

　　你有没有突然不记得前一秒做过什么事的经历？
　　你有没有突然在另一个地方醒来，周围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景色？

　　我知道自己的病又犯了，站在马路中央，周围尽是川流的车辆。
　　黑色的晦暗的雨浪扑在身上，奔腾咆哮着。
　　汽车鸣笛声让我想起了云霄飞车，轰隆隆，轰隆隆，虽然二者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却同样让人感觉到大地在战栗。
　　我看见自己握着一把滴血的尖刀，一滴，两滴，血融入了雨水中，闻不到一丝腥味。
　　胳膊在颤抖，或许是我整个身子，它们不受控制，僵硬地伫立在雨幕中，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球，它们乱转着，最后盯向了前方，目光与亮黄色的车灯交接。

　　我失忆了。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我的海马体没有一丝损伤，自从一个月前的火灾后，这些症状就像梦魇一样缠了上来，这并不是普通的肥皂剧车祸之后主角忘记了一切，而是仿佛上帝拿了一把强光灯，噗得一声白光一闪，你刚刚还在厨房，现在却穿好了外套准备出门。
　　问题是为什么要出门？
　　你完全想不起来，同样也不知道从厨房到玄关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刚开始是一周一两次——我是说这种情况，一个月后却发现事情正朝越来越糟的方向发展，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两个小时的记忆空白。我看过心理医生，她说是火灾受创心理，为此我服用了大量抗抑郁类型的药，情况却因此恶化了，我想我不该听她的鬼话。
　　我因此开始了失眠，要知道，对付自己记忆空白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清醒不睡觉。
　　头三日是拼命喝咖啡，到了第四天就会开始精神恍惚，半梦半醒，那样再好不过了，身体还是受着灵魂的控制，我不会像梦游似的胡乱跑出去，穿着睡衣像猴子一样跳舞。

　　情况控制得很好，我放松了警惕。
　　失忆之前，我正坐在马桶上修改书稿。

　　我是一名畅销小说家——那是在火灾之前，一个月来灵感枯竭，我为自己的病情而脾气暴躁，砸碎了很多杯子和花瓶。
　　“叶丽丽的姑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却如二十多岁的姑娘一般，她每天穿着黑丝袜和长靴，并深以为这就是一个老姑娘保持青春魅力之道……”
　　哈，我的名字就叫叶菲，很久以前我就深信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简·奥斯汀，我有同她一般的才华，如今或许还会同她一般孤老终生。

　　我咬着笔头，思索着这一章节的人物冲突。
　　爷爷曾经说，科技是灵感的最大败笔，我深以为此，故而从来不用电脑写作，没有什么能比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的声音更加古老动听了。
　　那才是大师们浪漫的源泉。

　　噗——

　　紧接着就是一闪而过的白光。
　　像是飞逝的无法抓住的流星。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央，握着滴血的刀。
　　雨太大了，车子擦过我身体时会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当然还少不了一连串的咒骂。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不知道。
　　那你有疑问吗？
　　我想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杀人。

　　中年警察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木桌，木桌上是那把匕首。
　　干干净净的，除了雨水没有丝毫血迹。我不禁怀疑起自己在雨中看到景象的真实性，你的眼睛会欺骗你吗？
　　“这把匕首，是你的吗？”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见过。”
　　“可怜的女孩，她看上去像是一年没有睡觉了。”门口的女警官对着另一名警察嘀咕。
　　中年警察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问道：“你嗑药了？”

　　女警官突然敲了敲门：“有一位女士来了，说是她的母亲。”她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站了起来，母亲为我扰乱公共治安交了罚金，一路上没人说话，直到进了地铁站，她才轻声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摇摇头。
　　记忆丧失之前是下午四点半，而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自然是不可能吃饭的——也许失忆后吃了一顿也说不定，但我现在确实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母亲叹了口气：“回家吧，家里还有剩的。”

　　没想到家里还坐着表妹。
　　我讨厌她，就如我讨厌她的爸爸一样。
　　如果不是他，老家就不会失火——虽然大家如今都平安无事，但若为了外婆的遗产而纵火也超过我所能承受的范围了。
　　表妹长得很漂亮，至少比我好看了很多，软软的头发披了下来，家里人都喜欢摸两下顺便赞美几声，她向来装作很乖巧的模样，实际阴险如她卑劣的父母。
　　“姐，你来啦。”表妹弯着眉毛笑了起来，“刚刚还说一个多月来没怎么看到你呢。”
　　就是她父亲放的火，我知道，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了解这个秘密。
　　我们没有证据，那件事便不了了之，纵火犯没有被抓到。

　　表妹帮母亲端菜上桌，嘴巴一张一合：“姐，你看，全都是你喜欢的菜，你快坐下来……”
　　我盯着她的嘴，觉得那像个无底洞，直要将人吸进去，后面的话渐渐听不到了。

　　——碰！
　　巨大的撞击声将我惊醒过来，意识重归脑海，我听见了尖叫声，夹杂在碗碟碎裂的声音里。

　　我看见自己正骑在表妹的身上，双手用力掐着她的脖子，我在嘶声大喊却不知喊些什么，我努力掐着她，那瞬间心头唯一的想法就是将她掐死。

　　我呆住了，母亲哭叫着拉扯着我把我拽了下来。
　　恍惚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再抬头，大厅一片狼藉，所有碗碟和玻璃杯都被扫到地上，凳子也倒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而母亲和表妹一直在哭，她们看我的目光中多有复杂，我知道那其中大部分是恐惧。

　　我打开门冲了出去。
　　雨还在下，势头却比方才小了一些。
　　拉上连衣帽，束起领口，我哆哆嗦嗦地冲进一家药店，亮堂堂的装修，白色的地砖，却被我的脚踩了个乌黑。
　　“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营业员微笑着询问。
　　我的手直打哆嗦，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氨基烷氧基苯并吡喃酮。”
　　他并没有听清：“什么？”
　　“氨基烷氧基苯并吡喃酮！”我开始咆哮，天知道我已经失控了——我从大马路中央醒过来，也许潜意识里是想自杀——刚刚还差点掐死了自己的妹妹，“给我氨基烷氧基苯并吡喃酮！他妈的快拿出来！”
　　年轻人差点被我这高分贝吓得跳起来，他想见鬼似的丢给我一个小药品，尖声尖气道：“二十元！”
　　我丢给他一张十块钱面额的钞票：“不用找了。”说罢拿过药瓶就走。

　　回到公寓便匆匆忙忙打开药瓶，将药片一股脑儿往嘴里倒，好一会儿才觉得舒服了点。
　　我躺在沙发上，再次拿起书稿，随手翻了两页。

　　“火灾烧光了叶丽丽的小屋，烧毁了她的自信和一切过往的荣耀，她觉得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刺进了她柔软的灵魂——”
　　呸，什么柔软的灵魂！
　　我把那两个碍眼的字用力划掉，改成“柔软的内心深处”。
　　“那是她的心头刺，它们慢慢生长发芽，直至成为包裹着她的最坚硬的外衣，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刺伤……”
　　我又睡着了。

　　这次我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
　　我梦见了前男友。

　　他和我分手是在火灾之后。
　　“你让我觉得害怕。”他说，“你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声嘶力竭地大哭：“不要离开我！我怎么变都是爱你的！”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他。
　　他大力将我推开，看我的眼神里有着痛心，就像是他看见自己心爱的宠物狗被汽车碾死一般：“叶菲，再见。”
　　“你不留在我身边，我也不会让别的女人在你身边！”我对他大喊，“我会一直缠着你一直缠着你！我会清理掉你身边所有的女人！”我像那些美国恐怖电影里的变态一样发着誓，当然最后并没有像话里面说的那样。
　　分手后我没有找过他一次，只是在一个星期后我在街头偶遇了他，他和他的新任女友亲密地逛街，看见我时眼中的紧张显而易见。
　　我却友好地朝他笑笑，然后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因为那场火灾，我的整个人生都失控了。
　　世界完全颠覆，我也亦卷入了记忆空白的噩梦中。

　　不过这不是我的梦，那是真实发生的事。
　　我梦见的，是自己敲了他的门，那时候还是傍晚。
　　“你怎么来了？”他皱着眉问。
　　“我想你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他往后退了退，表情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嫌弃：“来之前应该先打个电话。”
　　“我说过，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你怎么——”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我手中的匕首已经插入了他的胸膛，他惊恐而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然后便如慢镜头般，身体重重倒了下去。
　　我飞快捂死了他的嘴，压在他身上，不让他发出一声惨叫：“我不是你亲爱的叶菲。”
　　再度用力捅下去，一下，两下。我笑了笑，盯着他失去生机的眸子：“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叶丽丽。”
　　他彻底死了。
　　我满意地站起来，不经意间看见了客厅里的电子钟。
　　十二月七日，下午六点整。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摸脸上全是冷汗。
　　我找来日记本，手却在发抖——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自我失忆开始我便养成了每天记日记的习惯，或许是为了防止以后哪天海马体真的失常什么都记不清楚。

　　十二月八日，星期四，阴。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在梦里我杀死了自己的前男友。我发誓这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梦境如此真实，我甚至能感受到刀柄握在手中。天，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切都在失控，我真的好想回到火灾以前——那种简单快乐的生活，这一切都是舅舅造成的，若不是他纵火，我就不会突然记忆空白！我控制不住这种仇恨感，没有人会来救我出去，这都是他的错！

　　放下笔，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梦境最后的时间，是我记忆空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