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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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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果相互憎恨,记的时间大概会比较长久。爱是一件辛苦的事,要诸多维护。
憎恨只需要记得一个理由而已。
是恨这个人的,恨不得食其血肉。
姜辛猛然惊醒,听见门外有歌声时断时续,披了衣服出去,见是府里新买来的丫头,低低唱小曲。
“少夫人早,奴婢吵着您了?”
她抬头看看,今天果然要比平时早起。丫鬟们从来看她好脾气,说话都跟着小棠一样随意惯了。
“没有,你接着唱,倒很好听。”
调子软糯,不似大瑶多慷慨激昂之音。小丫头一边给花浇水一面唱,三月底春光正好,唱到人心底去。
奴自山边来,奴向江边去。
君自江边来,君向山边去。
不见兮不见兮,隔江望君兮……
她一时听得魔障了,失手打翻花盆引来丫头惊叫。
“不妨事,去拿个空花盆来。”
往里头填土时才想起这是义母送来的兰花——她果然不是能养得住这样娇贵东西的人。
小棠自前厅而来,不待见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接过手让小丫头去干,训导道“一个将军夫人自己怎么好动手做这些”,她满手灰土,没来由地怔住。
“前头在陶季商号定的料子到了,勇叔让我来请您,看要不要做一身新衣服。”
姜辛怪道,怎么想起来做衣服。
“您不要脸面我们还是要的。下个月少爷回府。”
后一句才是重点……
她自到将军府只做过两次新衣,平日里怎么邋遢怎么来,也没见有谁看不顺眼。
进了新人果然不一样。
送货的是面生的女师傅。大瑶不似恕国,女子在外行走没那么多讲究。这一位面容秀气,神情冷淡,向姜辛行了个礼,递上绸料。姜辛用手拈起布头,轻笑道,这里都能看见青络丝。
“夫人是行家。”
摆摆手。
恕国人穿衣服,讲究层叠袭色。大瑶是苦寒之地,多是皮袄丝棉,女子也不里外。青络丝在恕国是冬衣料子,到这儿来转作春衣,倒是刚好。却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主意,将那边过了季的布料拿来这边卖,又能打通这么多关节进得了陶季商号。
女师傅吩咐同来的帮手徒弟替这位少夫人量身,又送上请柬。陶季商号的春会,请各家的夫人小姐去赏花品茶。
“季家的二少爷?”
“正是。”
这可难办。
她听说这家的大少爷和自己夫君是旧识,却不晓得是不是和二少爷也关系融洽。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你争我夺。她应该学她那些姨娘——她哪里来的姨娘?
默默思索许久,直到女徒量完尺寸,与上一季的对比,无有改动。
还是想不起来。
“少夫人?”
小棠送两位出去,回来见主人又在发傻,身影淡薄,像一挥手就会打碎的烟波。
何必庸人自扰。
姜辛拿起桌上的请柬,面上印着一朵桃花。命小棠过府相请曲念衾,她素不与那些贵妇人来往,若真要去,只有找念衾作伴。
贵妇人的聚会不比街头巷尾家长里短的三姑六婆高尚到哪里去,互相攀比衣服首饰,攀比夫君儿女,姜辛坐在角落里,靠近幔帐昏昏欲睡。曲念衾好几次见她头点得要落到地上去,又自我警觉般拍着脸醒过来,终于在璐侯夫人第三次炫耀她前几天寻到的恕国织锦缎披肩时倒地不起。念衾忙将她唤起,说嫂嫂如果受不住,我们便回去吧。
她却又醒过来,望着那据说是恕国邵家大小姐出阁前绣的最后一件织锦发呆。念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披肩底色是最轻薄的素色织锦缎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似是浮空而立。
“邵家大小姐是恕国公认的第一绣,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针法,这牡丹花竟是会开的。”念衾笑着与她说,怕她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睡倒。姜辛摇摇头,我们在这种偏远角落自生自灭自长蘑菇,哪有人注意到的,弟妹你多虑了。她瞄着那会随着光线变化、角度不同而含苞或盛放的牡丹,一时有些目眩神迷。
流光立锦。
脑子里蹦出四个字来,此外依旧茫茫一片。拢拢袖子站起身,对曲念衾笑了笑。
“弟妹,咱们收拾收拾回家吧。”
这里女人们叽叽喳喳吵得她头疼欲裂,她果然从来不擅长与女人们相处。同念衾一起去向陶季号的当家主母、这次宴会的主人辞行,路上听着不知哪里飘来的琴声,微微分神。一回头,院中有佳人正在抚琴而歌。念衾见她喜欢听,便说嫂嫂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她与这位嫂嫂相处日久,知她如果旁若无人地发呆,大多是想起些从前的事情。若是惊觉了,反而不好。
“不见不见兮,隔江而望兮……山高水长无知音,无知音……”
昏昏出了内院,府里的马车还没有到。她深深吸口气,驱散了睡意。隐隐仍有乐声传来,她轻轻唱和,不见不见兮,山高水长无知音。
“夫人也会这首曲子?”
她回过头,才发现外院的苍松旁立着人。这时节雨滴还未停息,她从里面一路走来,身上微微地沾着水气。那男子周身的好气度,全不似她这样畏寒瑟缩。
“啊,我随口唱唱。”
大瑶男女之防不严,若在恕国她大约是一句话都不应该同这位说以示贞洁有德行。这是义母前几日与她闲聊时说起的,说她果然还是大瑶女儿的作派,不似恕国女子那样扭扭捏捏。
“我明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义母笑而不语。
“这原是恕国的小调,有人说曲子音调太凄,拿着琴改成如今的调子,夫人觉得如何?”
凝神细听,已近尾声,笑说倒是可惜了。
“为何?”
“这唱词里的男女不得相见,自然是凄苦靡靡居多,改曲子的人大约不懂伤心。”
“那夫人懂得了?”
姜辛愣了愣,看他面容一片平静,大约只是随口一问。细想了一会,摇头不语。
“也是不懂的。”
老家人赶着马车从外面过来,她向这人欠了欠身告退,也不管还下雨,便摇摇晃晃自己走过去。贵妇人应该要等着马车过来,让仆从扶着上去才对啊啊啊啊……脑子里响起小棠那恨铁不成钢的叫喊,摆摆手挥散,头顶上却是多了一把伞。
“夫人拿去用吧。”
“那可不合适。”她笑着拒绝了,从伞底下走出来。车夫见是自家的少夫人,赶忙迎上来撑伞。又有小棠从里院追出来,哀号夫人您这么淋着雨等会又要生病了,又怪责她不懂什么叫气派自己跑来迎马车,您看姚夫人那样等着多好多大家闺秀。
她看向念衾,抱歉地笑了笑。苍松旁静立的男子让树影遮住了面容,她只看得到一双阴郁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也不像。
姜辛转身坐定,抚开沾在袖子上的蒙蒙水气。
她记得的那双眼睛,似乎要更炙热明亮,坚定不移。